貴答應垂頭:“那位世子殿下道若要他到永壽宮侍花,除非皇上將蘇墨兒賜他為妾。”

“賜他為妾?”玄燁身子微微傾向貴答應,“李柏,真是這樣說的?”

貴答應點頭:“嗯。他就是那樣說的。”絞著帕子麵有慍色,“嬪妾今日去慈寧宮請安時見老祖宗屋子裏的花別樣好看,今兒在梅園遇見李柏的時候才會想讓他到永壽宮侍花,好讓貴妃姐姐也瞧一瞧老祖宗屋裏的景致。誰知他區區一個介質子,居然要大清女子為妾,簡直欺人太甚。”佯出一股小性子道,“嬪妾是想跟萬歲爺請一道旨,命李柏給永壽宮侍一回花,滅滅他的氣焰。”

玄燁淡道:“李柏雖客居大清,但其世子身份仍在,要一名浣衣女為妾倒也不算過分。”

貴答應驚問:“皇上難道真要應了他的要求麽?”

玄燁淡淡掃了她一眼,站了起來:“此事朕已知曉,朕自有計較。”

貴答應忙著玄燁身後,倉促問:“皇上可應了嬪妾麽?”

玄燁頓足,轉身,問:“應了你何事?”

“便是讓李柏為永壽宮侍花之事。”

玄燁微笑望她:“好生等著。”

貴答應點頭若啄米雞,適才還蒼白的臉上還染了幾抹紅色:“多謝皇上。”

玄燁複轉身,足下略頓,望著貴答應眼底閃爍的眸光,淡道:“貴答應既是身子不好,便該好生養著。這幾日便不必去慈祥宮請安了。”

貴答應受寵若驚,矮下身謝恩。

直到那道明黃色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直到耳畔回**著九公公那尖銳刺眼的“起駕”時,方才起身,一把握住了碧珠的手,壓著聲音喜道:“碧珠,皇上答應了,皇上答應了。他要來侍花了。”

碧珠不解道:“主子,若皇上真將蘇墨兒賜給那個世子。那咱們今日豈不是白下套了麽?”

貴答應坐在適才玄燁坐過的凳子上,捶了捶站得僵硬的雙腿,喝著玄燁不曾喝過的茶。悠然道:“豈會白下?一旦事發,蘇墨兒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並一應罪狀公布於眾。到時候一個罪奴,李柏就算得到了也隻會覺得惡心。”

碧珠拍手道:“主子果然聰明,蘇墨兒縱然逃出宮去也會受人唾棄。”

貴答應捧著雙頰,麵上笑意難掩:“沒想到皇上這麽輕易就答應了。可見傳聞並不是真。”

碧珠問道:“什麽傳聞?”

貴答應站起身,步履輕盈地走至榻前,仰入榻內,閉上眸子,歡愉道:“如今已不重要了。這兩日你也好生歇歇,盯著主殿那位,可別出了差子。”

玄燁一回禦書房就宣了李柏,小德子前往慈寧宮傳旨。

玄燁在禦書房裏來回踱步,麵色沉了幾分又沉了內分,周圍的空氣涼了幾分又涼了幾分。

玄燁隨後操起一隻筆筒就要往地上摔去,九公公連忙提著衣下擺兜住了:“皇上,皇上,這是太祖皇帝留下來的,可砸不得。”

玄燁操起一方硯台,九公公又慌忙攔下了:“皇上,萬萬不可,這是先皇留下的……”

玄燁伸手就要去拿案上的筆架,九公公卻不攔了。

玄燁手下一頓,望著他:“為何不攔了?”

九公公將筆筒與硯台放回桌上,退身恭敬道:“這是兩年前皇上從琉璃廠買回來的,禦史台的大人們管不著。”

禦史台……

玄燁腦子裏咻閃過蘇墨兒好氣好笑又慌忙地勸:“皇上可坐好吧,這要讓禦史台的大人瞧見了,明日禦書房的折子又該堆成山了。”

玄燁握緊了筆架,卻再也扔不出去了。這是他和蘇墨兒一道出宮時在琉璃廠買的,他至今仍記得她與攤販子討價還價的模樣。

玄燁直起身子,歎了口氣:“朕的臉都讓貴答應給丟光了。”

九公公道:“那皇上因何不……”退開一步,垂下了頭,默默替貴答應默哀。

貴答應不過十六歲,脾氣衝撞些,天真爛漫些倒也無妨。但竟對別的男子起了儒慕之意,其罪便該當誅。

“她敢拿墨兒做筏子,便該估量個後果。”玄燁冷笑,“朕要罰墨兒,那是朕的事,輪不上旁人來指手劃腳。”

他要將蘇墨兒怎樣,那是他與墨兒之間的事,他們之間容不得第三人來置喙。

蘇墨兒還了燈籠回浣衣房時,路上恰好遇上提著花籃回來的李柏。

“世子殿下。”蘇墨兒退到牆跟處行了禮,等他先走。

她的位置有些背光,垂著頭倚在牆角,像極了一隻蜷縮在光影裏的小貓,瘦小的徒惹人生憐。

李柏並未徑自離開,而是走到她麵前,放下花籃,解下披風:“雖然往日裏不往外走,但入冬也不知麽?怎地穿這樣少就出來?”

蘇墨兒慌忙退開一步,急道:“世子,墨兒尚有差事在身,不便久留,先行告辭。”

李柏下意識扣住她的手腕,解了一半的披風鬆鬆散散地披在肩上,自成一股風流。

“不要跑。”李柏攥著她往回扯,卻發現掌心那一抹冰涼,纖瘦的幾欲脫掌而去。

兩年前他也曾握過她一雙皓腕,盈盈有肉,肌滑剔透。如今,竟然瘦的連掌心都攏不住了。

這兩年他常去浣衣房,她過得有多苦,他比誰都清楚,可是沒卻知她竟瘦成這樣。

一時因她欲逃而生出的怒火頓時煙消雲散了,隻剩下滿心的憐惜與愧疚。自己到底不過是個質子,若是那個人,隻怕去一次浣衣房,蘇墨兒也不至於此。

“墨兒,不要要逃,我隻說兩句。”

李柏聲音又柔了幾分,握著她的手也輕了幾分。她的手骨那樣細那樣小,怕是他再要用力些便能折了。

蘇墨兒仰頭望他不卑不亢:“世子殿下,請鬆手。這要讓人瞧見,是穢亂後宮的死罪。”

李柏散了的氣又生了幾分:“你在怕什麽?怕他知道還是真的怕死?”

蘇墨兒坦然承認:“自然怕死!”

“連反賊窩都敢闖的人敢說自己怕死?!”

李柏迫近一步,將她塞入牆角與自己之間,望著她那一雙清透銳利的眸子,心底生出一抹自嘲,適才他竟覺得她嬌弱。

蘇墨兒,縱然形銷骨廋,縱然貶賤奴,骨子裏仍藏著她的錚錚傲骨。

他的聲音已染上怒氣:“兩年前午門斷頭台下,你不是已經決然赴死了麽?!”

蘇墨兒嫣然一笑:“我縱然怕死,但主子要奴才死,奴才自然該死。”

她的眼底並無並半分戲謔,清亮的眸底帶著她一慣溫婉的笑:“都說死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於我這,主子要我死便是重於泰山……”望著李柏擒了自己的手,淡然一笑,“此等死法,便是輕於鴻毛。我會死得不甘心的。”

“嗬~”李柏慘然一笑, 兩年了,她於他依然狠心嘴毒。

那人要她死,便是死得其所;而他卻是碰一碰她都令她不甘心。

“就那麽厭我麽?”

李柏滿心淒苦地望著她,期待著她眼底漏出一絲悔意,一絲掙紮,然而,並沒有。

她拒絕他,討厭他!仍如兩年前一樣。

蘇墨兒垂下頭:“墨兒不敢!”

不敢!真真一個好托辭。不是不討厭,而是不敢。

唇角笑意淒涼。李柏終是鬆了手,退開一步,冷風吹過,眼底痛意散去。又恢複了那清冷的模樣,言語氣息都冷了幾分:“若他有旨意,將你給我呢?”

蘇墨兒垂著頭:“自當遵旨。”

李柏涼涼地望著她:“總有一日……”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小德子欣喜的聲音帶著幾分急喘自巷口傳來。

趁李柏回身之際,蘇墨兒自他身前退開,也不再逃跑,隻低眉順目規規矩矩地站著。

李柏掃了蘇墨兒一眼,心底冷笑,在他人麵前她總是這般規規矩矩,卻不知私底下這般口舌歹毒。

“世子殿下。”小德子拿著袖子壓了壓額角的細汗,疾著小碎步跑到李柏麵前,拱手道,“世子殿下,萬歲爺禦書房有請。”

李柏麵癱著臉,頷首道:“我先將花籃送回慈寧宮。”

小德子忙上前提起地上的花籃:“如此,便快走吧。”

蘇墨兒瞧著小德子那慌忙淩亂的模樣,微微蹙眉,禦前的奴才勢必恭敬有度,得體穩重。小德子這麽急躁,濁的是萬歲爺的聖顏。

但如今小德子品銜也尤在她之上,人前提醒,她須得斟酌:“德公公,天冷了,慢些走便是。仔細發了汗受了風,又是一場風寒。”

她如今有幾分纖瘦,站在李柏身後,竟然被擋了個仔細。

適才一開口,小德子才發現蘇墨兒也在場,當即歡喜叫道:“墨兒姑姑。”

那番喜色溢於肺腑,眼角眉梢的笑都自他圓臉上綻開了,帶著幾分喜氣。

蘇墨兒失笑,九公公那樣慎重的人竟帶了個這般敦厚的徒兒。

李柏瞧著她臉上綻開的笑顏,微微有些失神。她大抵都是笑的,卻似從不曾這樣誠懇地笑過,那樣歡喜的,眼底都漾著歡愉。

臉上被那道眸光灼地發燙,蘇墨兒衝李柏福了福身:“不耽誤世子差事,墨兒告退。”又向小德子微微福了福,轉身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