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揚了揚眉:“昨夜之事朕尚未細聞,但聽世子所言,昨夜與墨兒並非私相授受?”

李柏傲然道:“下臣雖然鍾情墨兒姑娘,但向來堂堂正正,絕無苟且。”

“昨夜下臣宿在宮中,便想瞧瞧宮中雪景。不曾想路過浣衣房時就見有人正對墨兒姑娘動粗,下臣情急之下以金錯刀刺死了歹徒救下墨兒。”李柏望著玄燁雙目灼灼,“就在那個時候貴答應就來了。”

“哦?”玄燁揚了揚眉,“竟還死了人麽?”

“臣妾一早便命人往大理寺報案了,故沒有將此事勞煩皇上。”

皇後清貴的聲音不急不緩地自門口傳來,玄燁轉頭望著移著蓮步緩緩走近的皇後笑了:“朕的家裏死了人,都不讓朕知道,皇後越發有本事了。”

皇後不慌不忙地福了福身,歉意地笑笑:“臣妾隻想著皇上操勞國事,後宮的事少勞煩皇上一件便少操一分心。是臣妾一時思量不周,下次萬萬不敢了。”

玄燁站起身,衝太皇太後拱了拱手:“既是家裏出了命案,朕也該知一二。孫兒先告辭了。”掃了李柏一眼,“慶善君跟朕去趟禦書房吧。”

李柏拱手起身:“是。”

皇後壓著心底一腔悲苦退至一側,恭送皇上離開。

太皇太後看著皇後呆呆地望著門口,歎了口氣:“人走了,別看了。”

皇後一轉頭,眼淚便在空中甩出一道剔透的線,慌忙轉頭拿帕子擦淨了。方才走到太皇太後麵前,行禮請安。

“坐下。”太皇太後看著她眼眶通紅的模樣,歎道,“宮裏的事如何能瞞得過皇上,你這是何苦。”

皇後眼淚又撲簌簌落了下來:“是我想的不夠周全。”紅著眼睛握住了孝莊的手,“老祖宗,我罰墨兒可是罰重了麽?老祖宗也怪我麽?”

都是宮裏的女人,都是皇帝那個不得寵的皇後孝莊豈會不知道她心裏想的是什麽。但一應心思複雜的人其實都喜愛簡單些。

皇後與蘇墨兒比較太皇太後自然心中會偏愛蘇墨兒,因著與蘇墨兒是無政事無關利益至純粹的關係,可是與皇後那是前朝後宮千絲萬縷的聯係,話語說的輕了重了都事關政局沉浮。

人沒有不愛活得鬆快些,特別是太皇太後已進遲暮。

孝莊握著她的手拍了拍,“哀家養出來的孩子,壞了身子怎麽會不心疼呢。但到底,你是皇後,一國之母,一應考量出自大局,哀家豈會怪你。”

“謝謝老祖宗體量,若知道夜裏又會下那樣大的雪,我斷不敢讓她在院子裏呆一夜的。”

皇後心底鬆快了,皇上讓她憋屈了怎樣?縱然是太後也為著前朝的和平忍氣吞聲。

孝莊望著她眼底飛閃而過的歡愉,垂下頭飛快地捏著手裏的珠子。唇角勾起一抹意味分明的笑意。

這宮裏啊,聰明人太多,特別是自作聰明的。

鑾駕剛走出慈寧宮,玄燁便叫停了攆,在九公公耳邊耳語幾句,九公公離開了,回來恭敬的臉上帶著一絲做了壞事的興奮:“爺,妥了。”

玄燁望了李柏一眼,思忖片刻,道:“慶善君也一道吧。”

李柏眼看著鑾駕先行離去,匆匆跟上玄燁,蹙眉:“皇上不是要查昨夜之事麽?現在要去往何處?”

玄燁頭腳下不停,頭也不回道:“案發現場。”

李柏隻道他要去浣衣房,緊了兩步道:“浣衣房已讓人打掃幹淨了,眼下去看了也是白看。如今隻能先查死者來曆……唔……”

前方玄燁突然頓足,李柏那兩步走的急了,生生地撞在玄燁背上,痛得他鼻子一陣酸痛。

李柏捂著鼻子,紅著眼睛看著高高的宮牆,疑惑道:“這是哪裏?”

玄燁不理他,轉頭對九公公吩咐道:“老規矩,看好了。”

九公公垂著頭極力地抑製著臉上的興奮,頻頻點頭:“爺,您就去吧。奴才給您看著呢。”

玄燁撩起了袍子,想了想又放下,解下朝冠遞給九公公:“拿好了。”

李柏瞧著又撩起袍子躍躍欲試的皇上,睜圓了眼珠子不可思議地問:“皇上你不會是要翻牆吧?”

玄燁鄙夷地掃了他一眼:“有何不可?”

“倒也不是不可。隻是……”李柏蠕了蠕嘴,他第一次為眼前這個年輕皇帝的遁世離俗而震驚。

玄燁應該剛下朝尚未來得及換上常服,一身金絲九龍朝服,手裏撩著繡著海水江涯的下擺,兩目盯著眼前的高牆,一副隨時都能躍上去的模樣。

“你先上去。”玄燁忽而若有所思地看向李柏,招過九公公,“托他上去。”

九公公似做慣了給人墊背之事,立刻矮了下去,對李柏道:“世子請!”

李柏自幼習漢文,知道躍牆實非君子所為。立刻彎了彎腰:“下臣和九公公一道為皇上望風。”

玄燁冷笑:“你敢抗旨?!”

“不敢!”

李柏將扇攏入袖內,衝九公公道了聲“得罪”,撩了袍子咬著牙爬上了九公公的肩膀。

他雖無武功,但便是爬牆也是挺直了脊背,瞧著也如何狼狽。

待他十分費心地爬上牆頭時,玄燁已經穩穩地落進了院內,也不管他能如何下來,自顧自往裏走去。

李柏站得高望得遠,一眼便瞧出了這是慈寧宮的後院,他是為了繞回來看蘇墨兒。

雖不明白他為何不直接看完蘇墨兒再走但玄燁此舉卻是讓他極為動容。但一代君主,不惜翻牆入院,隻為看她一眼。

皇上尚能為墨兒翻牆,他又如何不能!

李柏一鼓作氣躍下高牆,到底因著沒有武功底子栽倒在地。玄燁適時回頭,眼睜睜地看著他落地。

但他是萬歲爺,李柏自然不能指望著他來扶自己。隻得忍痛爬了起來,快步跟上。

蘇墨兒被安置在偏後院。那本就是奴才住的地方,並無人看守。

玄燁走進去的時候蘇墨兒尚在熟睡,額頭上敷著毛巾,兩頰和唇瓣都染著十分不正常的紅色。她的手也治過了,裹著厚厚的醫布。

李柏低聲道:“凍極了,發了高燒,已經喂了牛黃丸。”

玄燁在她身側坐下,將她漏出被外的手拿被子腋了。正欲收回手,卻被她的手握住了。滾**的溫度透過醫布傳入他的掌心,灼的他手痛,心痛。

“墨兒!”玄燁甫一張口,眼底便衝上一股澀意,幾乎要噴出淚來。

他慌忙別過頭,以免在李柏麵前失儀。

“皇上……”夢中的人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地仿佛殘破的鐵鋸在撕扯。

玄燁握住她的手,不敢用力,也不敢應聲,他怕一開口就是泣不聲。

“玄燁……弟弟……墨兒姐姐答應了你的,一定會陪著你……”蘇墨兒斷斷續續地說著話,燒得豔紅的唇角揚著笑意,“一直陪著……”

多少年前犯了天花的小玄燁再一次發熱了,整個別苑的奴才們都躲的遠遠的。黑天打雷的雨夜太醫都束手無策了。是隻比他大一點點的蘇墨兒用牛黃丸化成了水替他擦了整整三天三夜的身,才退了熱。

他通常是熱的糊糊塗塗的,但醒了便問她:“墨兒姐姐,我是不是快死了?昨兒我聽到額娘哭了。”

“墨兒姐姐,死了可不可怕?太祖爺爺在那邊,但我不曾見過,去了那邊不知他是否會和皇祖母等我一般好。我有些擔心。”

小小的墨兒便會抱著她道:“不用擔心,弟弟到哪兒墨兒姐姐都陪著你,會一直陪著。”

沉甸甸的舊事驟然直聚心頭,玄燁別過頭,抑著發緊的喉嚨,用盡了全力仍截不住一滴滾落的淚。

玄燁弟弟……

墨兒,朕,不要再做弟弟了!

墨兒,你明不明白!

墨兒,朕不要墨兒做朕的姐姐,不要墨兒做朕的奴才!

墨兒明不明白!

紫荊城那樣多的奴才朕不缺你一個,父皇生了那樣多的女兒朕不缺姐姐……朕缺的是與朕相濡以沫的妻子。

是妻子,不是滿心算計的皇後,不是失寵而嬌的寵妃,不是刁蠻無腦的答應。

玄燁心底痛的發搐,分明厭極了那些女人費勁心思往上爬分位的模樣,可卻又恨她老實當奴才沒見有一點出人頭地的心思。

她若有她們一分心思,縱是她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應了她。

李柏自認自己對蘇墨兒之情絕非玄燁可比,可此時這番情景讓他明白,玄燁用情並不在他之下。

此前,他是那個朝堂之上威壓四海的一代君王;是灑脫自負令人咬牙切齒的狡猾少年;是極會賣弄皇權以勢壓人的少年天子。

可是現在,他看到一個連喜怒哀樂都在壓抑的多情的少年。隻望著玄燁的背影,他就知道他此刻有多悲痛。

門外響起兩聲烏鴉的鳴叫,玄燁正過身,將蘇墨兒的手放入被中。毫不猶豫地起身往外走,未曾有片刻停留。

回到高牆下,李柏有些為難,此前有九公公托他,現在……總不能站在皇上的肩上。

正當他思索著理由從正門出去時,身子淩空飛了起來,尚不及他驚叫就又落回了地上。回過神時,就見九公公鬆了一口氣,乖順地遞過朝冠:“爺,回禦書房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