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墨兒忙中腰袋裏取出一份卷軸放到玄燁掌心。
玄燁握住了,放到孝莊手裏,笑道:“皇祖母,喀爾喀三部歸降盟書。”
孝莊動了動手指,將玄燁脖子上掛的辮子取了落回身後。方才將眸子落到玄燁掌心的卷軸上,眼底無限欣慰:“好,好,好孩子。這是你的功業,是你的,你比你皇阿瑪強,比你皇爺爺,也強。”
幹涸的眼裏沒有淚,隻有自豪,隻有驕傲。
孝莊精神疲憊,原本有些雍容的身子枯了一半,臉頰也凹了下去,但那一雙瞧著困頓的眸子落到蘇墨兒身上時,仍是那般有力,讓她無處遁形。
“皇上先回去洗沐歇息吧,哀家也倦了。”孝莊微閡了眸子,看向蘇墨兒,“墨兒,你下午拿針過來,替哀家紮幾針。”
蘇墨兒應了,同玄燁萬般不舍的辭了慈寧宮。
玄燁並未即刻回乾清宮,親自去了太醫院向院判問明太皇太後情形,心底陣陣發涼。
乾清宮內,大門緊閉,浴桶水滿,蘇墨兒站在一側,靜靜地站著。
玄燁一點點沉入水中,任由水淹過唇鼻沒過頭頂。
他睜著眼睛看著水裏晃動的波光,眼眶漸紅,悲痛漸湧。沒頂的溫水掩去了他痛苦的麵容,混亂了他橫流的眼淚,水中汩汩湧了的水泡聲掩去了他悲呦的哭聲。
別院養病時,母後也不敢抱了抱他,是皇祖母全了他張開的手臂,將奔向母後的他擁進了懷裏。孩子早慧,小小的玄燁記下了皇祖母疼他。
八歲,登基前夜,是皇祖母將他抱在懷裏,告訴他:“玄燁,明天有壞人嚇唬你,告訴皇祖母,皇祖母替你出氣。”
八歲的小皇帝硬氣地挺直了腰杆爬上了龍椅,因為他知道有人給他撐腰。
十四歲,老臣蘇克薩哈為還政與帝被鼇拜打死,少年意氣恨不得手刃鼇拜,是皇祖母告訴他“韜光養晦”。
因為曆來陪伴在側,竟忘記皇祖母漸已老去。
太醫道,太皇太後此病雖因風寒所致,但……已入暮年。
水麵徒然沸騰般,不斷地湧出汽泡,聽不出悲痛,可是蘇墨兒卻早已淚流滿麵。
曾經她為他君臨天下而驕傲,可是此刻,她卻恨不得他再回到十幾年前,可以抱著她放肆地哭,“墨兒皇祖母,玄燁想額娘。”
可是如今,卻不能了,他失去了放肆的資格。
池水涼透,玄燁劃開水麵迅速起身,嘩啦啦的水淌回浴桶裏。
蘇墨兒傾過身去,替他擦幹水氣。
玄燁任由她伺候,紅卻那一雙微紅的眸子,瞧不出半絲異樣。修長的手指試去她眼角未幹的淚:“民間傳聞病重無藥時便衝喜。墨兒,宮中久未有喜,衝一衝的是好的。朕允你的,自會做到。老祖宗如今這般,朕不便散了六宮。冊封後,先住坤寧宮如何?近朕近些。翊坤宮倒是安靜,合你性子,隻是離朕遠些。你想住哪?”
他不再問她願不願意,不再容她拒絕了,隻告訴他如今他能為她做的。
太皇太後並病重,皇上有心衝喜,她再拒絕便是對老祖宗不孝了。
蘇墨兒不想起疑心,笑道:“奴才住哪裏都好。這宮裏,哪一處,奴才都熟悉。但是不是先跟老祖宗提一提?”
玄燁順了順她的頭發,勾了勾唇:“老祖宗那邊,朕自會說去。”
蘇墨兒乖順地應了,望著他,眼底通紅。
他一無所知,便這樣永遠不知也好。
但這番話要向老祖宗要說的話,玄燁竟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
當天下午,太皇太後病情加重。
當夜蘇墨兒留慈寧宮伺疾,烏雅德玉代侍乾清宮。
次日,太皇太後於遷往湯泉養病,蘇墨兒,安榮,烏雅德玉隨身侍疾。
湯泉溫水養人,太皇太後住了幾日,竟是大好了。
玄燁前往探視過幾回,但每每前往太後病情便反複一回。欽天監隻道是太皇太後雖是天承鳳體,但畢邁入暮年,皇帝卻在龍氣正盛時,怕是龍氣灼了鳳體,才會如此。
若是以往玄燁必會斥以荒謬,但到如今到底存忌憚,不敢大意,往後再也不敢往湯泉別苑去了。但有蘇墨兒每日傳信,知道太皇太後身體穩固,也逐漸心安。
入了冬,湯泉別院的湯水便成了太皇太後的心頭好。
蘇墨兒替太皇太後頭上施著針,安榮替太皇太後按揉著手腳。近幾個日,老祖宗夜裏常有筋攣,睡前泡湯,施針,壓穴,便成了常態。
“墨兒,你去歇著吧,取針時讓安榮叫你便是。”孝莊瞧著蘇墨兒那隆起的肚子道,“該臨盆了,身子重。”
“不礙事。”蘇墨兒笑道,“奴才哪有這般嬌貴。”
孝莊泡在淺淺的湯沁池子裏,歎著氣:“莫怪哀家心狠,如今,哀家撐著這口氣,就是不想你跟著哀家一道走了。”
蘇墨兒眼眶一紅:“奴才省得。奴才如此辜負老祖宗,老祖宗還憂心奴才性命,奴才萬死難報。”
那日下午給太皇太後施針時,她抱著求死之心,求太皇太後讓她誕下腹中孩兒。
蘇墨兒自己就是大夫,她那宮寒又非先天,沈館幾年自己治好了也不意外。孝莊安靜地看著她跪在地上求自己,她並沒有哭,隻是在絕望中做最後的掙紮。
“孩兒無辜,請看在也是皇家血脈的份上,留孩子一命。”蘇墨孝兒垂著頭,低聲道,“難產而死最合時宜。”
不必動用慈和皇太後遺旨,也不必太皇太後親自賜死,便不會引來玄燁對已故太後的不滿。隻能歎一句她命淺福薄。
孝莊將手垂落在她頭上,聲音虛弱卻有力:“老祖宗可不能讓你死。隻往後你母子,相見不能相認,隻以後,你還得是個乖順的奴才。老祖宗便不讓你死。”
於是當夜太皇太後病重,蘇墨兒侍疾,玄燁來慈寧宮探視時喝一碗意味深長的安神茶,當夜臨幸了替蘇墨兒執勤的烏雅德玉,第二日便將烏雅德玉一同帶往小湯山。
十月胎落,腹中胎兒便是烏雅德玉的孩子。
烏雅德玉母憑子貴,封嬪策妃指日可待,自然盡心侍候著。
好在自從來了湯泉別院,孝莊病情確實穩固了,能走動,精神也強些,玄燁見過幾次也不疑有他。
臨近生產,不便知會皇上,宮外的產婆不敢亂用,孝莊調了名會接生的親信嬤嬤到湯泉別苑。
“桂嬤嬤?”蘇墨兒瞧著麵無表情規規矩矩站著的桂嬤嬤簡直難以置信。忽而又搖頭,“不,不像。”
雖然一模一樣的臉,但那筆直的身量,端正的儀態,卻跟趨炎附勢,見錢眼開的桂嬤嬤大不相同。
安榮笑道:“桂嬤嬤是慈和皇太後的奶娘,早年隻在別苑侍候。”
原來如此,原來桂嬤嬤是太皇太後的人。蘇墨兒掩著嘴,心底五味雜陳。
時至今日她方才明白,為何桂嬤嬤那兩年那樣狠了心地打她,是因皇上要廢黜六宮太皇太後惱她了,借了桂嬤嬤之手重罰她;可是太皇太後到底憐惜她,不忍她送命,所以桂嬤嬤才一夜沒睡給自己煨了一夜的暖水琉璃瓶。也正因為如此,第二天安榮才會那樣早早將自己背回慈寧宮。
桂嬤嬤瞧著蘇墨兒的肚子道:“姑娘這幾日要多走動,生產時方才少受些苦。”
“剛好老祖宗常用的藥,有幾味緊了。”蘇墨兒看向孝莊,問:“奴才可以去鎮上抓藥麽?”
“去吧。帶上人。”孝莊看向桂嬤嬤,“你一道去,有個照應。”
蘇墨兒歡喜道:“謝謝老祖宗。”
湯泉附近多有富人建了別苑,孝莊一行秘密前來外人並不知此處乃皇家別苑。
小鎮並不熱鬧,又入了冬,街上行人極少。蘇墨兒從熟悉的藥店取藥,就見門口倉促跑過一隊人馬,凶神惡煞的推開路人,形容十分猖狂。
烏雅德玉有些厭煩,道:“沒想到這麽偏遠之處也有惡紳。”
蘇墨兒道:“隻怕不是當地的惡紳,是外地尋人過來的。”
藥店老板包著分好的藥,接口道:“夫人果真高見。這群人來這兩天了,也不知道在尋些什麽。挨家搜尋,好像還是官差呢。縣衙的人都不見了他們都得彎腰行禮。”
蘇墨兒來別苑後偶爾會來藥房抓藥,藥店老板隻當她是哪個富人養在外的寵妾,卻十分玲瓏地換她“夫人”,圖她一笑。
蘇墨兒並不多做解釋,同桂嬤嬤一道提了藥回到鎮口馬車停留處。
剛一上車,就被人拿匕首頂住了脖子,嘶啞的聲音帶著幾分殺氣:“不許叫,否則殺了你。”
烏雅德玉剛探了個腦袋到馬車內,見狀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一時進退不得。
男人衝她低喝道:“滾進來,不許叫。你叫我就殺了她。”
蘇墨兒垂眸看著他腳上那一雙染灰的皮靴,衝烏雅德玉道:“進來吧,不礙事。”
一會子桂嬤嬤也上車了,卻隻怔了一時便默默進了馬車坐了,十分鎮定地吩咐侍衛扮成的車夫駕車。
烏雅德玉看著蘇墨兒脖子上的匕首,低聲道:“我們都上來了,你,你快放了她。”
蘇墨兒肚子裏的孩子是改變她命運的棋子,千萬不能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