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院甚爾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眼珠, 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盯著加茂憐好一會兒,才發現這個小鬼並沒有開玩笑。

“你說什麽?”他再次確認。

“我和你住一個房間。”加茂憐揚起眉毛, “這句話裏有哪個字你聽不明白嗎?”

禪院甚爾吊起那雙厭世的三白眼, 深深地看了一眼麵前的少年。

“啊,那既然是一個房間的話, 事情就圓滿解決了。”服務員怕還有變故,趕緊鞠躬道歉, “為了表示歉意, 一會兒我們會為您送上精致的燭光雙人晚餐,並且免除後麵幾天的房費, 實在是不好意思!”

加茂憐頓了頓,“啊……不,那個燭光晚餐就……”

“請別擔心,都是免費的!”服務員迅速強調,“這都是川島旅店對客人您補償!出現那種可怕的意外真是不好意思!”

“不,我的意思是——”

加茂憐話音未落,下一瞬間頭頂的金毛差點炸起來,禪院甚爾不知什麽時候貼了上來, 這家夥裝出一副無比熟稔的模樣,用胳膊攬住他的腰,將還處於虛弱狀態的少年半擁入懷中, 他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那就麻煩你們了。”

不愧是情侶酒店, 服務員立刻露出全部都明白的表情, 比了個OK的手勢微笑著離開了現場, 留下一句:“祝客人玩得愉快!”

加茂憐:……

加茂憐轉身踹了個空, 禪院甚爾早就料到他會惱羞成怒,敏捷地躲開了攻擊。

“喂喂,是你說的要和我一起睡覺。”男人又躲開一記拳頭,箍住憐蠢蠢欲動的手腕捏了捏。

加茂憐沒能掙脫掉,他震驚地反問:“我什麽時候說要和你一起睡覺?我隻說和你住一間房好嗎?”

“不是一個意思嗎?”甚爾漫不經心地抓了抓後腦勺的頭發,“我還從來沒遇到過和我一間房還不和我睡覺的人。”

加茂憐還沒來得及反駁,他又說:“但上次免費機會失效了,這次我要收錢。”

“你真是個人渣啊!”

“玩dirty words的話要更貴一點。”男人從善如流,虛偽地說,“畢竟我是一個有素質的人。”

加茂憐驚駭地瞪著他,禪院甚爾嘴角上揚,笑得肩膀都抖了起來,這時候他終於放開了少年,明顯剛剛的話都是在逗他。

總之,當服務生推著浪漫的燭光晚餐敲響房門的時候,加茂憐已經和禪院甚爾暫時休戰,他抽出一把小刀,刀刃向上插大床中央,寓意誰越界誰被捅。

其實加茂憐想直接打地鋪的,但酒店裏沒有睡袋,也不能加床墊,隻能多要一床被子湊合一晚上。

禪院甚爾對加茂憐的幼稚行為不置一詞,反正睡都睡過,他根本就不在意。

房間門打開,服務生說了一聲“打擾了”推著餐車進門,在看見**那把刀的時候嚇了一跳,提醒道:“客人,玩的時候還是要注意安全,享樂適度啊。”

不知道這家夥聯想到了什麽東西,加茂憐麵無表情,根本不願意去深究,冷漠得拒人千裏之外。

禪院甚爾懶洋洋地坐在單人沙發上,單手撐著腦袋,另一隻手翻著手機上的委托郵件,也沒說話。

服務員心中一涼,心想這兩個客人絕對不是什麽等閑之輩,外麵那些隻會用小道具助興的小情侶比起這對差遠了,這種寒意刺骨的雙S氣場,服從vs征服之間的困難抉擇,不用想都知道今晚絕對是一場爭相馴服的惡戰……得提醒夜班的人隨時注意,萬一收到求救信號立刻撥打急救電話,畢竟刀都拿出來了,誰知道這兩個能玩多大……

加茂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看服務生臉色變了又變,由驚詫到恭敬再到苦惱,最後**漾起一臉詭異的甜蜜微笑。

果然是被誤解了吧……真想把禪院甚爾宰了,要不是之前說那些令人誤會的話,根本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在房間裏和一個男人麵對麵吃燭光晚餐,這算什麽,禦三家叛逃人士的邪惡團建?

服務員已經將菜品布好,點上蠟燭,還在花瓶裏插了一朵嬌豔欲滴的紅玫瑰。

太多餘了。加茂憐絕望地閉了閉眼。

“今天的前菜是伊勢龍蝦南瓜蒸蛋、梅漬銀杏果和蟹肉鬆茸芝士濃湯。”

“主菜有黑鬆露吞拿魚塔塔配赤海膽刺身、生雞蛋牡丹蝦塔塔配三文魚籽、北海道仙鳳趾生蠔刺身、照燒鵝肝鰻魚卷配法蔥、味增醬烤黑鱈魚以及m5和牛丼飯。”

“甜品有新鮮的夕張蜜瓜、柚子醬金箔冰淇淋以及白色戀人巧克力慕斯蛋糕。”

“餐酒為來自勃艮第的黑皮諾紅葡萄酒。”

他將冰好的酒瓶從冰桶裏取出,用毛巾擦幹上麵的霧氣後,啵地一聲打開了木塞。

紫紅色的酒液深沉而清透,在幽幽燭火下緩緩倒入醒酒器中,發出清脆悅耳的敲擊聲,像一灘軟化的紫水晶。

加茂憐看著這一桌美食,忽然覺得燭光晚餐也沒什麽不好的。

服務生在介紹完菜品後就識趣地退場,走之前還說:“如果需要收餐具撥打前台服務電話就行,如果不需要打擾,也可以將餐具放在房間門口,會有人專門來收拾。”

等對方把門一關,加茂憐立刻掐滅了蠟燭,自顧自坐下開始用餐。

短短幾秒,浪漫氛圍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點良心吧小鬼。”禪院甚爾在他對麵坐下,“要不是我答應下來,你現在就隻能去餐廳吃兒童套餐——速凍牛肉生菜漢堡配鹹味薯條,佐餐一杯成長快樂熱牛奶什麽的。”

他叉起一塊鰻魚卷囫圇塞進嘴裏,將幾千塊的食物吃成了章魚小丸子路邊攤。

禪院好像天生就有這種能力,分明是從禦三家出來的,卻在他身上看不見一點大家族的影子,有時候通達世故,圓滑得要命,有時候又能把人氣炸,不知道經曆了什麽才磨練出這樣一副德行。

盤子裏的菜一點點消失,就算是幾個小時前才吃過拉麵,加茂憐顯然還能幹下去一頭牛,高中男生似乎在胃口這方麵沒有底線,連禪院甚爾都自愧不如,他說:“你看上去就像餓了一個月。”

加茂憐將蛋糕咽下肚子,沒反駁,隻說:“我確實餓了一個月。”自從搬到出租屋後,加茂憐天天以廉價麵包和折扣飯團度日,就沒怎麽吃飽過。

“真可憐。”禪院甚爾不帶絲毫感情地感歎了一句,這種語氣讓人覺得他既像什麽都沒放在心上,又像真心實意地在嘲諷,可無論是哪種都又欠又嘴臭。

少年潔白的犬齒紮進蜜瓜裏,果汁四濺,浸入味蕾,幹脆利落的勁就好像剛剛咬的是男人的脖子。

叮咚——

響亮的短信提示音在房間中響起,禪院甚爾嘖了一聲,抬頭對加茂憐說:“催債的來了,上麵說,你還有二十二個小時。”

“看來我們倆優哉遊哉地在房間裏享用燭光晚餐讓他很不滿啊。”加茂憐愜意地吃掉最後一勺冰淇淋,“第三次威脅了,他看起來很著急。”

“第三次?”禪院甚爾揚眉,“房間裏的血跡也是?”

“我猜是那家夥幹的。”加茂憐肯定了禪院的疑問,“從我們回到旅店開始,他就一直在監視我們,包括送信、轉賬、我回房間……這一係列動作都是有時間順序的,那家夥隻要安排得當,就能造成層層遞進的心理暗示,先利誘造成你我內訌,再威逼我放棄委托,換一個心理承受力差的術師早就撂挑子不幹了,這樣就能順理成章地讓你來完成接下來的事情——”

禪院甚爾感興趣地盯著加茂,沒想到少年能從中推理出這麽多信息。

“我猜一個人接兩個目的相反的任務,在地下組織裏是要被拉入黑名單的吧,所以你當初把尋找人麵犬的任務給我,而你自己則準備撿漏抹殺——他這樣把我嚇走,又給你提高一倍的賞金,就是在逼你放棄另一頭的委托。”

加茂憐幽怨地瞪著男人,“所以果然造成這一切麻煩局麵的人還是你。”

麵對指責,禪院甚爾沒有一點愧疚心,他撐著臉,表情比誰都坦**。

“更何況我昨晚不是還發現了牆壁裏的怨氣嗎?”加茂憐指腹叩著一旁的牆壁,就像劃過無聲的黑白琴鍵,咚咚作響,他瞥向甚爾,“你的委托人大概率是這家旅店的老板或投資人什麽的,他非常熟悉旅店中的環境並且能夠自由出入每個人的房間,他已經察覺到我昨晚把符紙揭下來過,因此無論我繼不繼續這個委托,他都會想方設法將我趕走,避免我發現他藏起來的秘密。”

“而且他還知道我暈血的這個細節,才做得那麽惡心。”加茂憐開口,“看來專門針對我做過一番調查。”

“你暈血?”禪院甚爾詫異地挑了挑眉,雖然知道加茂聞到血味臉色不好,但論這小鬼用赤血操術砍他時那心狠手辣尖酸刻薄的動作,一點兒都不像暈血的人。

“啊,那個。”加茂憐頓了頓,“我確實對血很敏感,當初在高專為了避免接到一些惡心的任務,每次都表現得比較過頭,所以認識我的人都誤以為我暈血。”

聽到含糊的解釋,禪院甚爾隻是點了點頭,他對任何人私底下的過往都不感興趣,他唯一關心的是委托賞金能不能拿到手。

“聽起來你好像並不著急啊。”他的注意力被加茂憐的眼睛吸引,金燦燦的虹膜在黯淡的燈下透著冷色的反光,有點偏藍或者偏紫,帶著狡黠的味道。

這是一種收斂得剛好的張揚,即便少年不發一言,臉色看起來寡淡得像死了全家,那雙眼珠卻始終在煥發著“沒想到吧我知道的超多”“我已經看透一切啦你好奇嗎”“你隻要開口問我我就全部告訴你”一類得意洋洋的光彩。

禪院甚爾將手搭在椅背上,慢吞吞地開口,“你有計劃?”

那雙眼睛瞬間亮了,不過它們的主人似乎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經出賣了他此時的心情,語氣十分寵辱不驚,“當然。”

“哦?”禪院甚爾捧場。

“還記得青野理紗的外婆說過嗎?在理紗出事之前,她的精神狀況非常差勁,不僅拒絕外出活動拒絕人際交往,還會產生驚悸失眠焦慮等心理問題。”加茂憐豎起一根手指,“根據經驗,這種突然造成的、極其負麵壓抑的狀態,通常可以判斷為詛咒纏身。”

“簡而言之就是,她被詛咒了。而詛咒她的,就是她曾經在錄音中親口承認遇見過的那隻人麵犬。我猜,在青野理紗不知道的情況下,她與人麵犬結成了束縛,她答應了對方什麽事,被索取了積極情緒。”

禪院甚爾對加茂憐的推測很感興趣,他問:“你怎麽知道有束縛這回事?”

“因為我上午遇見的那隻就是。”加茂憐回憶了當時的場景,“那隻人麵犬偽裝成被泥石流掩埋的人類,讓我救他。”

“你救了?”

“算是吧……幫它擋住了石塊,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快速締結又完成了束縛。所以就算後麵立馬殺掉它也不會受到束縛的反噬。我猜,當初人麵犬說‘救救我’的時候,青野理紗絕對做了什麽被束縛判定為同意的行為。”加茂憐皺著眉,“要知道,這種流氓類的契約無理到即便對方隻是不小心點了一下頭,或者不經意嗯了一聲都會強製簽訂。”

“而且我能感覺到,在束縛達成的一秒內,我的負麵情緒暴漲到了最高閾值。現在來想,我不應該殺掉任務目標的,再怎麽說,最穩妥的做法是威脅這家夥帶我找到它們群體的聚居地才對。但仿佛就在那一瞬間,我的理智和正麵情感被強行消除,就像青野理紗持續性抑鬱和焦慮一樣,不過這種呈現方式可能因人而異,我表現出的比較暴力。”加茂憐雙手合十撐在下巴上,緩緩地得出結論,“人麵犬這種東西是靠吃人類的積極情緒為生的吧。”

“這和你在剩下二十二小時——”禪院甚爾看了看時間,“二十一個小時四十分鍾內,找不找得到人麵犬有什麽關係嗎?”

“你不覺得嗎?人麵犬的契約所帶來的的副作用和今天在旅館大堂遇見的情況很相似。”

“嗯?那個啊。”禪院甚爾若有所思。

“那個女生被扶起來後,我聽見清潔工說每天都會發生類似的事情,就好像每天都會有人陷入負麵情緒而做出暴力事件,很詭異對不對?”

黑發男人唔了一聲,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麽,隻示意加茂憐繼續。

“所以,我懷疑牆裏的怨氣,就是當初某個詛咒師以寵物醫院為據點,創造人麵犬時殘留下來的。盡管沒有本體那麽大的威力,卻能影響住進旅店中的人。”少年目光灼灼,就像在分享一件趣聞,“讓我還原一下最初的場景——你的委托人投資招募了一大批自願或非自願獻身的咒術師,用他們作為實驗體,加上川上富江的細胞和一些特殊方法想要研究什麽東西——我合理懷疑是為了永生,畢竟用了富江的細胞——但實驗脫離了他的控製,誕生了一種人麵犬身的怪物,這些怪物在逃出醫院的過程中咬傷了醫院中的其他動物,造成了‘狂犬病’恐慌,醫院被迫倒閉。”

“但你的委托人並沒有放棄,他換了身份,將醫院改造成旅館,用符咒把怨氣藏匿起來,這一步是怕被咒術界的「窗」監視到,也害怕詛咒師同僚知曉這件事,破壞他繼續研究人麵犬的計劃——但即便這麽謹慎卻還是被發現了,於是他委托你尋找人麵犬的蹤跡,應該是想快點帶著研究成果轉移陣地。”

“很……”禪院甚爾想了想,無情地評價,“很棒的想象力,但你還是沒說你計劃怎麽抓到人麵犬。”

“我正要說呢。”加茂憐聳了聳肩,“我想你的委托人實在是執著到了一定程度,不僅願意花好幾千萬折騰,還不惜得罪你這個術士殺手,都要找到人麵犬。就好像那些東西事關他的性命一樣,我不否認詛咒師裏也有心向學術的科學怪人,但這實在太奇怪了不是嗎?”

“青野理紗對外婆說,看到了長著寵物醫院院長模樣的狗和一個黑影。”加茂憐輕笑一聲,“我們不妨做出一個大膽的猜測——你的委托人就是殺死理紗的人麵犬,而那個黑影或許就是他最後保留的人類特征。”

禪院甚爾詫異地掀開睫毛,“你說過他和理紗結成了束縛,為什麽要多此一舉殺掉理紗——”

加茂憐打斷,“我從沒說過殺掉理紗的和與她結成束縛的是同一隻狗吧。”

男人指尖緩緩地敲擊著桌麵,眯起雙眼端詳著少年,後者全身上下洋溢著篤定的氣場,但說實話,直到目前為止,禪院甚爾沒從加茂的話中找出什麽邏輯上的漏洞。

果然是討人煩的優等生啊。

“那家夥是實驗投資人,是醫院院長,是旅館老板,這種有錢人發了瘋地追查怪物的行蹤,我想不通有其他原因能解釋他這種怪異的行為,除非他自己就是一隻改造不徹底的人麵犬,為了恢複自己人類的身份,所以才付出這麽大的代價,隻為了繼續他的實驗找到治療自己的方法。”加茂憐解釋到上一個問題,“他得知了理紗遇見人麵犬的消息,想要通過殺掉理紗,將束縛那頭的人麵犬逼出來,但顯然這是一種單向束縛,他失敗了。”

禪院甚爾頓了頓,“先失敗了,所以更加著急逼迫我完成委托——所有都串聯起來了。”

“Bingo。”加茂憐打了個響指,臉上浮現出一抹天真又惡劣的笑容,“所以解決方法很簡單,既然已經知道那家夥的真實身份了,就先威脅他把錢打來,然後直接宰了他吧——畢竟這家夥也算是人麵犬對吧,我的第二個委托內容。”

二十四個小時找出人麵犬純粹是強人所難,既然問題解決不了,那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更何況這個提出問題的人還用最惡心的方式威脅了加茂憐,在他雷區上反複橫跳,加茂憐很久都沒遇見過這種上趕著找死的家夥了,自然沒有放過的道理。

禪院甚爾愣了一下,緊接著唇角揚起一道愉悅的弧度,他半眯著眼笑出聲來,嘴上的傷疤給臉蛋增添了很多痞氣,看起來就像一個陰謀得逞的英俊壞蛋。

加茂憐迷茫地看著這家夥,不明白自己剛才說的哪句話讓他感到了好笑。

“你真的很適合做詛咒師。”禪院甚爾指尖抹過眼角笑出的淚花,半斂的墨綠色眼眸劃過一絲興致盎然的光芒,“我開始喜歡你了,小鬼。”

加茂憐正捧著玻璃杯,聞言猛地嗆出一口紅酒,手背抹掉嘴角暗紅的水漬,那些顏色停留在白皙的皮膚上,洇出一道淺紅長痕。

禪院甚爾原本隻是想逗弄他,此時卻忽然想起了那天所見到的、在雪白大理石圍欄下簇擁綻放的、濃烈馥鬱的豔紅玫瑰,他後背的傷口開始發癢,肉.體快速自愈好像在消耗著他本就匱乏的自製力。

氣氛詭異得要命。

過了好一會兒,甚爾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又充滿蠱惑,仿佛詩劇中引誘浮士德出賣靈魂的惡魔梅菲斯特。

“既然不著急的話,有沒有興趣再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