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三十年,歲暮天寒。

解清規,昔日眾星捧月的將門郡主,此刻已是滿臉瘡疤、雙手殘廢,被重重地扔進了雪地裏。

“一介罪臣之女,還敢忤逆我?”

“驚曇之變後,是我仁至義盡沒把你趕出去。”

“如今隻是讓你去侍奉元大人,你就不願意了?真是不識好歹!”

常子深挽著伏容,聲調極盡羞辱。

解清規的頭顱被他碾踩著,鏗鏘砸地。

來不及慶幸積雪不至於讓她太疼,半融的雪就滲進瘡口裏,劇痛下一瞬遍及全身,啃噬每一寸血肉。

她沒發出慘痛的叫喚,隻是陰陰笑了兩聲。

笑自己可悲。

她最好的夫君與摯友,竟是家族的宿敵,十餘年時光隻為算計。

算計得將軍府背上謀逆之罪,家破人亡。

如今虛情假意破滅,還要利用她去籠絡那手眼通天的佞臣。

一丘之貉,都是狼子野心之輩!

解清規強忍下周身痛楚,出聲反駁:“這世間哪有學生給先生做禁臠的道理。”

“要殺要剮,隨你們便。我解清規生來高貴,不能以色事人!”

常子深前仰後合,像聽了天大的笑話。

“學生?元大人的學生是當朝郡主,你是什麽?你隻是一隻過街老鼠。”

“來人,把她給我帶走。”

一聲令下,她便被打暈了。

再醒來時,已是身處青樓長樂軒,被換上了袒胸露乳的衣服。

解清規一驚。

他們這是要她淪為娼妓?!

“嘎吱——”

開門聲響起。

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走了進來。

看著他們一臉**笑,她腹中晨時吃的泔水直接湧了上來,落入他們眼裏極盡羞辱。

“小賤蹄子!你還敢對老子有意見?看老子一會兒怎麽收拾你!”

話音未落,男人一巴掌甩在了她臉上,火辣辣的疼飛速蔓延。

見他們急不可耐地擁上來,嘴裏被塞了棉布的解清規隻能嗚咽搖頭,苦苦掙紮之下,一腳踢向了一個男人的**。

隨之而來的是盛怒之下的鞭打。

一下、兩下……

痛、好痛……

滿是不甘與苦澀的淚水順著眼角流出,她逐漸從掙紮到蜷縮,再到萎靡。

阿爹,阿娘,阿兄……

我來陪你們了。

慢慢的,切膚之痛消弭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溺水的窒息感,伴隨著蝕骨的冰冷,盤踞全身。

求生的本能驅使她拚命拍打著水麵,卻是無功而返地墜了下去。

“解清規,你早就該死了!把常家少夫人的位置還給我!”

伏容的聲音回響在耳畔。

這裏是……秋月湖!

難道她回來了?!

回到了十五歲與常子深的大婚之日。

那時,愛慕常子深已久的伏容,以常府不夠金碧輝煌為由,建議她在禪澤寺山門秋月湖旁舉行婚典。

就是這時,伏容將她推落水中。

冬末春初的湖水複蘇,有海嘯山崩之勢,她方才想要向上遊,數以千計的冰渣就迎麵襲來。

難道剛回來又要死了?

絕望之際,有一雙手拉住了她。

回過眸,那是一張清秀俊逸的臉,他身著皦玉色長袍,在這漆黑深潭中很是奪目。

他是……元疏。

常子深想要用她去拉攏的人。

也是她的授業恩師。

他是一個來路不明的文客,蒙皇帝直隸特務機構山鬼司司使青眼,收為門下,引為知己。而後春風得意,僅僅入朝五年就位列少師。

可上一世麵對這樣的伯樂,元疏卻以一樁貪墨案將他問斬於金鑾殿上,奪其權勢,權傾朝野。

解清規麵色驟冷。

前世,是山鬼司使救了她一命。

她沒見過他的模樣,隻道那人一張紋樣如似鬼魅的麵具之下,端的是鮮衣怒馬。

這樣的人,也逃不過官場的詭譎風雲。

重來一世,難道要元疏來救自己?

解清規下意識就想推開他,卻遽然失力,軟綿綿地再度下墜。

元疏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往岸上去。

伏容見他抱著人就要離去,急道:“元大人留步!今日是清規的大婚之日,您要把她帶去哪裏?”

元疏聲音冷冽:“那又如何?”

“解將軍和長公主公務出差,本官作為郡主的先生,不對她照拂一二,難道將她交給罪魁禍首嗎?”

當著眾賓客,他不留情麵地揭破伏容的假惺惺,語氣中顯然帶了一絲慍怒。

隨後,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

空山雪後,見日消融,是最冷的時候。

夢中刀山火海,驚得解清規被子蓋得不成樣子,生生凍醒。

“小姐,你醒了!”

相貌討喜的青衫丫頭祺安跑過來,滿臉憂慮。

“這天寒地凍的,我都快擔心死了!多虧元大人救了您。”

解清規眨了眨眼,鞭笞侵蝕遍體和漩渦吞噬帶來的恐懼感猶在,心悸著坐起,拖著乏術依舊的身軀來到銅鏡前麵。

鏡中的少女風姿綽約,沒有滿臉瘡疤,沒有白發蒼蒼。

她握緊了拳頭,筋骨有力。

她是真的回來了!

喜形於色間,她驀然瞥見側旁擺著的一把弓,決然拿起,拉滿了對著後院的雪中梅。

千鈞一發之際,元疏的身影映入眼簾。

她凝了凝眸,兩頰淺笑驟然消失,箭矢方向稍側,與那一抹月白色相對。

握箭的手不住顫抖,隻因元疏非但不是世人眼中的清正之臣,反而極有可能同伏、常兩家一同謀劃了驚曇之變。

她的箭術得驃騎大將軍父親的真傳,箭無虛發。

這一箭下去,大可以一命換一命。

但是不值得。

上天給她重來的機會,她再不會拚上這條性命。

解清規收斂眼中戾氣間,重新瞄準後鬆開手,箭矢越過元疏直穿花瓣。

“醒了?”

元疏端著一碗藥慢步進屋,從頭到尾處之泰然,唯見她接過湯藥的手頗顯猶豫時,撲哧一笑。

“喝吧,沒毒。”

解清規抿了一口,苦澀得皺起眉頭,“多謝先生救了我。”

元疏遞給她一顆蜜餞,“無妨,郡主那日親事未成,陛下特許你三日之後在常府再行大婚之禮。”

“待你喝完這碗藥,臣便將你送回……”

言語未盡,解清規忽然噙著淚,小聲囁嚅:“我不想與他成親。”

好不容易鼓足了勁兒,便朗聲道:“先生,您與山鬼司使白麵鬼大人是刎頸之交,若您不棄昔日神醫穀中,清規對您的救命之恩,還望您請他出麵,助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