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馬踏碎枝椏與石屑,振聾發聵,隔著幾裏傳入解清規耳中時,氣勢亦分毫不減。

解清規早料想到伏彀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即便她並未偷走什麽舉足輕重的東西,可想來光是看到了那朱雀神像,便可以順藤摸瓜查到伏彀的身份,足以讓她承受雷霆之怒了。

隻是沒成想,昨夜追她的死士也不過幾十號人,而今日居然派了百號人來。

而且,看起來個個訓練有素。

要知道在孟國,私自豢養大量死士,乃是要抄家滅族的重罪。

如今伏彀光是號令死士將擅闖者抓住,就派了一百人來,可想而知,他身後還有多少私兵。

除此之外,豢養死士是要花費重金的,再加上他密室之中鍛造的那尊朱雀神像,解清規不禁深想,伏彀究竟涉及了多少樁貪墨案。

鐵騎聲仍響徹耳畔,解清規忽然有些後悔,沒有選擇在半山腰的山洞多呆一會兒。

那裏雖然實屬不毛之地,可也要比這穀底要安全得多。

隻是,後悔無用。

她回首同元疏對視一眼。

元疏頷首,環顧四周找尋可以藏身的地方。

所幸這懸崖的底下不算空空如也,花草樹木枝繁葉茂,一應俱全,二人很快將目光定向一棵碩大的古樹,步伐輕盈往那邊跑去。

起初兩人尚因雙手綁在一起,跑起來有些步調不一,可很快就相互適應了下來。

那古樹曆經不知幾何歲月的生長,如今已然是參天之形,足以將元疏與解清規的身形完全遮蔽。

一身黑甲的死士愈發靠近。

元疏秉著呼吸,深知一味地躲在這裏並非長久之計,那些死士擺明了是不將這崖底翻個底朝天就誓不罷休的架勢。

他一麵留神死士的動向,一麵尋找適合引起注意的去路。

其實,要讓他在這裏把這一百號人全都殺光,也並無不可,就是累一些。

但他不想讓小姑娘見血。

最終,在死士離這樁古樹唯有十步之遙時,元疏回首同解清規耳語了一句話。

“在這裏等臣。”

說罷,他便用內力催破束縛二人手腕的綢帶,以白駒過隙之勢,在樹影之下極速往另一邊去了。

數百死士聽見動靜,前仆後繼往元疏的方向去。

獨留解清規一人呆愣在原地。

元疏這是,以身為餌?

她看著一百蒙麵黑衣人朝著那邊蜂擁而上,心中竟不禁生出一份壓著心髒喘不過氣來的驚憂。

真奇怪,明明她是那樣害怕、不信任他,又為何在他罹難之時這樣殫精竭慮?

解清規忽覺腦際一陣刺痛,昔日聽梁祝故事入夢之時,看見的那抹白衣人的身影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其輪廓竟與元疏重疊在了一起。

她去深想,引來的卻是愈發深重的疼痛,轉瞬之間,便是頭疼欲裂,難以忍受。

解清規望著一眾黑衣人遠去,擔憂元疏是否能全身而退的同時,忽然察覺,這衣服的製式,她好似在哪裏見過。

沿著偌大的樹幹靠下來,解清規捂著不斷浮泛出痛楚的腦袋,想到了什麽。

這衣服的製式,不就是昔日黑市外她和元疏撞見的那個人嗎?!

而且,昨夜光顧著提防元疏了,完全沒去糾結,緣何伏彀會擁有月墜花折的真正配方。

若是如此,有些事情,她便可以想通了。

想來這一切事端的幕後黑手,皆是伏彀,正如當初她猜想的那樣,伏彀身上暗藏著不可估量的秘密和博大的野心,且極有可能是西陵氏的遺孤。

那前世……

前世這個時候,上京城就快要爆發瘟疫了。

這一場瘟疫,殘害了無數人命,更挑起了兩國之爭。

解清規身為神醫穀主的弟子,有能力為這些深受瘟疫迫害的百姓治病救命,可是,前世她的雙手被人給毀了。

神醫穀的訣竅在於對人體穴位的精通研究,其次才是藥理的搭配。

本來,解清規有一雙巧手,當年神醫穀主便是看中這點,才破例將她收為關門弟子——神醫穀素來有律,官賈之家的兒女,不可拜入門下。

她在神醫穀主的教導下,幾乎將陣法練到爐火純青之地,是她最引以為傲的身之長技。

而一毀,解清規就此黯然傷神,萬念俱灰。

一個跌落塵泥之中的神醫,又哪能故作堅強為人診病呢?

最終,那場瘟疫,非但毀了她一張絕代風華的臉,也徹底拉開了孟蜀的積怨,可奈何時下孟國南境多災厄,勞民傷財,官兵也忙得不可開交。

孟國打不起這場仗,隻能令七公主往蜀國和親,由將軍府護送。

她最好的阿兄,就是在送親的路上,遭遇不測,死無全屍。

解清規的頭疼逐漸舒緩了下來,眸中蒙上一層陰翳。

好一個一箭雙雕。

她靠在參天古樹上,想起前世阿兄意氣風發地西去,想要給蜀國看看孟國的泱泱大國之氣,最後卻連西京城外十裏都未至,就被人用一個潦草的破爛棺材抬了回來。

當時解清規哪裏肯信,不顧阿爹阿娘的阻攔,硬是要看一眼那裏麵是不是阿兄。

她用盡吃奶的力推開了棺材蓋,掀開裏麵的白布,最終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雙臂俱斷,麵目全非的可怖屍體。

解清規不想認,可那屍體的發冠上鑲著一顆璀璨的海藍寶,那是自己送給阿兄的及冠禮。

在小小的解清規眼裏,阿兄鮮衣怒馬,可又溫潤如玉,正如那藍寶石,鮮豔又不失和煦,除了他以外,沒有人配得上這顆海藍寶。

在她將那海藍寶送出去後,阿兄便托人鑲嵌在了一個發冠裏麵。

每逢外出,無論是遊玩抑或公務,皆會戴著。

“這就好像,清規一直相伴在為兄身邊,阿兄看得到的,清規都能看到。”

解青哲明朗的聲音回響。

一遍又一遍,解清規眼角忍不住噙著淚,環著雙臂抱著腿啜泣。

她知道,這會兒不是哭的時候,元疏還在為她孤軍奮戰,可她還是有些忍不住。

眼淚順著臉龐不斷往下流,滴落之時,解清規下定了決心。

這一次,她要阻攔伏彀。

如若不能,至少也要在孟帝遣將軍府護送和親的時候,主動請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