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王六郎
某漁夫姓許,家住臨川縣北,好飲酒,每次夜出打漁,必帶酒一壺。由於深夜寂靜,一個人獨飲無趣,便灑酒於地,拜請河中水鬼同醉,口中雲“鬼兄,請喝酒。”夜夜如此,習以為常。或許是許漁夫心地善良,感動了鬼神,每次外出捕魚,都是滿載而歸,而同行們則一無所獲。
這一天夜晚,許漁夫像往常一樣在河邊喝酒,醉眼朦朧之際,眼前忽現一白衣少年,徘徊左右,搓手咂舌,目視酒壺,笑道:“好酒。”
許漁夫為人慷慨好客,點頭跟少年打招呼“聽朋友語氣,想必也是同道中人。若不嫌棄,便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
少年欣然允諾,在漁夫旁邊坐下,接過酒壺,咕嘟嘟灌了一口酒水落肚,讚道:“陳年二鍋頭,又烈又衝,好酒。”許漁夫微笑莞爾“朋友果然是識貨之人。”
兩人你來我往,大口鬥酒,偶爾間談論些趣聞軼事,那少年談吐風雅,不似尋常百姓。過不大會,壺中酒水告罄,許漁夫站起身來,說道:“時候不早,該幹正事啦。”伸手拿起漁網,走到河邊捕魚,一連撒了七八次網,次次落空,竟然一條魚影也沒見著,不免十分懊惱。
那少年道:“魚兒都在下遊,待我為君驅之。”言畢,飄然而去。
未幾,那少年悠然返回,手指河水,道:“魚兒至矣。”漁夫順著少年手勢看去,隻見河水嘩啦啦翻騰,無數大魚小魚匯聚,逆水遊行,密密麻麻擠在一塊,也不知有幾百幾千條。
漁夫大喜,忙撒開漁網,這一網下去,收網沉重,撈上來四五條大魚,每一條都有二尺多長,重量不下十餘斤。
漁夫樂得眉開眼笑,親自選了一條最大最長的魚兒送給少年,以感謝他驅魚之功,少年搖頭不接,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屢次蒙君贈予美酒,無以為報,若不嫌棄,以後我天天幫你捕魚。”
漁夫道:“你我初次相見,隻不過喝了一回酒,何言屢次?”少年隻是微笑,並不解釋。
漁夫更增疑惑,又道:“敢問朋友姓名,能賜告否?”
少年道:“在下姓王,家中排行老六,叫我王六郎吧。”說完這句話,拱手作揖,告辭而別。
第二天黃昏,漁夫去小店中滿滿沽了一壺酒,天一黑,便去河邊跟少年碰頭。少年早已等候多時,兩人見麵一番寒暄,當即你一口,我一口,鬥起酒來。少年喝完酒,照例去下遊趕魚,如此持續半年,天天如此。
這一天,少年忽然拉著漁夫手,麵露淒色,說道:“大哥,咱們相識以來,情同骨肉,但遺憾的是,你我不得不分別了。”
漁夫吃了一驚,問道:“怎麽回事?”
少年道:“事已至此,小弟不敢再欺騙大哥。實不相瞞,小弟並非人類,乃水鬼也。隻因生平嗜酒,數年前酒醉路過河邊,一不小心掉入水中淹死。我做鬼後,蒙大哥時常以酒水祭奠,心中感激,於是暗中幫助大哥捕魚。大哥可曾記得:以前您每晚捕魚都滿載而歸,那都是小弟功勞。眼下我罪孽已滿,自有人當我替身,不久便要轉世投胎了。臨別依依,不勝傷感。”
漁夫跟少年相處日久,彼此間十分親密,雖聽他自承為鬼,卻也不怎麽害怕,一聲唏噓,斟了一杯酒,勸道:“六郎勿要悲傷,且滿飲此酒。兄弟你業滿脫劫,這是喜事,該當慶祝才是,怎可哭哭啼啼?”
少年給漁夫一番勸慰,轉悲為喜,道:“大哥教訓的是。來,咱們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不醉不歸。”
兩人推杯換盞,漁夫酒意上湧,問道:“六郎,何人給你當替身?”
少年道:“大哥明天可來河邊觀看,正午時有一女子渡河溺斃,那便是我替身。”說話間雄雞啼唱,天已黎明,少年一聲歎息,轉身離去。
第二天正午,漁夫準時來到河邊,果然有一婦人懷抱嬰兒,至河邊而落水。那婦人臨死之前,拚盡力氣將嬰兒扔到岸邊,救了小孩一條性命。自己卻不能幸免,在水中沉沉浮浮,眼看就要殞命。
那小孩沒了母親,在岸邊哭哭啼啼,漁夫見狀,心中不忍,想要下水搭救婦人,但轉念間想起少年話語,又有些猶豫不定“我若救了婦女,六郎沒了替身,如何轉世投胎?”一時間心亂如麻,懊惱非常。
正煩躁不安,那婦人渾身濕淋淋的,不知何時,已自河裏爬到岸邊,俯身抱起孩子,竟自去了。
漁夫見婦人安然無恙,心中疑惑“六郎所言並不靈驗,這婦人也沒死,難道他在騙我?”
當天晚上,漁夫去河邊找王六郎探問究竟,少年如約而至,說道:“大哥,今又聚首,從此你我不再分離。”
漁夫問其緣故,少年道:“白天那位婦女,確實是小弟替身,隻不過我見她懷抱嬰孩,實在不忍心為我一人,傷害兩條性命。”
漁夫恍然,笑道:“那婦女落水,是你救了她?”
少年點頭承認:“想是我跟大哥緣分未盡。”
漁夫道:“六郎,你心地善良,相信我,好人會有好報的。來,為你慈悲救人,咱們幹一杯。”兩人相視一笑,痛飲烈酒。
數日後,少年又來告別,漁夫喜道:“六郎,你重新找到替身了?”
少年搖頭笑道:“非也,前日我一念之仁,惻隱之心感動天帝,帝尊降下旨意:封我為招遠縣鄔鎮土地,即刻上任。大哥若不忘故交,可來鄔鎮看望,勿以路遠推辭。”
漁夫道:“六郎,你升任神仙,可喜可賀。隻是人神殊途,我怎麽找你?”
少年道:“不用擔心,隻管來鄔鎮便是。”叮嚀再三,告辭離別。
漁夫回到家中,收拾行李盤纏,跟妻子交待:“我要出一趟遠門,拜訪故友。”
妻子問“去哪?你朋友是誰?”
漁夫道:“招遠縣鄔鎮。我朋友不是別人,乃鄔鎮土地王六郎。”
妻子笑道:“鄔鎮距此百裏,廟裏土地公我見過不少,不外乎泥偶雕塑,如何與之交談?”
漁夫道:“這個不用你操心。”語畢,大踏步出門,轉眼間去得遠了。
漁夫星夜趕路,很快就來到招遠縣鄔鎮,在一家酒店打尖,問老板:“掌櫃,附近有土地廟嗎?”
店掌櫃聞言臉色立變,又驚又喜,笑道:“客官莫非姓許?”
漁夫點點頭:“然。你是怎麽知道的?”
店掌櫃不答,又問“客官是臨川縣百姓嗎?”
漁夫道:“不錯,你又知道了?”
店掌櫃笑笑,轉身出去,過不多時,領了許多男男女女進屋,漁夫滿心疑惑,睜眼打量,隻見丈夫抱子,婦女窺門,裏裏外外圍成一堵人牆,將酒店擠得水泄不通。忙問店老板“到底怎麽回事?”
掌櫃笑道:“客官不用害怕,吾等百姓皆受土地公托夢,前來替許先生洗塵接風。”
漁夫道:“土地公?可是我那位六郎賢弟?”
掌櫃道:“然。客官請隨我來,土地公正在廟中相候。”說著當先領路。
漁夫來到土地廟,麵對殿中塑像,跪地禱祝“賢弟,自分別後,日日想念。此次應約前來,蒙你殷勤款待,無以為報,特備薄酒一壺,聊表寸心。若不嫌棄,當如河邊舊飲。”言畢,焚燒紙錢,倒酒於地。
俄頃,平地忽起旋風,久久不散。是夜,漁夫夢中見少年至,衣冠楚楚,拜謝道:“大哥,累你遠來看望,小弟喜淚交加。隻是我身為土地神,人神有別,雖近在咫尺,卻不便與你會麵。鄔鎮民風淳樸,你且寬住幾日。這裏老百姓受我恩惠,若送禮給你,隻管收下。倘要離去,我再來相送。”
漁夫一一答允,當下在鄔鎮閑住,看了幾日風景,辭別眾百姓,自回老家。臨行時,眾百姓爭相孝敬,金銀土特產裝了一包又一包,紛紛拖兒帶女,送至村口。
剛一出村,空中刮起一股旋風,王六郎親自前來送別,旋風隨行,一直送了幾十裏。漁夫感動,說道:“六郎珍重,送君千裏,終須一別。賢弟宅心仁厚,必能造福一方。你我再見了。”
旋風聞言,戀戀不舍,許久方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