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回 青梅(一)
白下城程生,性情磊落,蔑視禮法。
一日,自外歸,寬衣解帶,覺腰帶沉重,似有物墜地。視之,並無所見。宛轉間,有女子自衣後出,掠發微笑,容顏秀麗。程疑其鬼,女子說:“妾非鬼,狐也。”程生道:“若得佳人,鬼且不懼,何況於狐。”遂與之歡好。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女子常對相公說:“勿要再娶,我當為君生男。”程信之,遂不娶。親友笑其癡傻,程生意誌動搖,乃聘娶湖東王氏為妾。
狐妻聞之,大怒,喂青梅吃完奶,將女兒扔給相公,說道:“此為你家賠錢貨,是生是殺,悉聽尊便。我何必替人作乳娘!”出門而去。數年後,青梅長大成人,聰慧秀美,酷似其母。繼而程生病卒,王氏改嫁,青梅寄居於堂叔家;堂叔行為放.**,一心想賣掉侄女,換取錢財。
恰好有一名王進士,候補在家,聞說青梅聰穎,高價購買為婢,讓她服侍女兒阿喜。阿喜年方十四,一見青梅,大為高興,與之同寢,形影不離。青梅亦擅長伺候,察言觀色,一家人都很喜歡。
縣城張生,字介受,家貧無產,租借在王府。性格純孝,精於學問。青梅偶至其家,見張生坐石凳,吃糠粥;入室與生母閑話家常,見案上擺著美味豬蹄。張翁臥病在床,張生入屋,抱父小解,尿液髒衣,絲毫不以為意,遮掩汙跡,清洗幹淨,生恐父親察覺難堪。
青梅暗暗驚異,回去後跟阿喜說:“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配則已;欲得良配,那麽張生可托付終身。”阿喜擔心張生家貧,父親厭惡,青梅說:“不然。事在人為,如果小姐中意,我替你撮合,請張公子前來提親,夫人必召小姐商議,應答之時,隻須說‘同意’二字,事無不成。”阿喜道:“張公子一貧如洗,若嫁給他,恐為天下笑。”青梅道:“我能看相,張生來日必定飛黃騰達,不會錯的。”
明日,青梅上門說媒,張母大驚,說道:“提親?門不當戶不對,姑娘可不是消遣老太婆?”青梅道:“我家小姐聽說張公子事跡,芳心暗許,故命我前來牽線。別猶豫了,趕緊派媒人提親,有我與小姐暗中幫助,老爺定會答允。退一步說,就算婚姻告吹,對張公子又有什麽損失?”張母道:“好,你說得在理,就這麽辦。”委托侯氏賣花者前去說媒,夫人聞之而笑,告訴王進士,王某亦笑。喚女至,述說侯氏來意。阿喜尚未回答,青梅妙語如珠,沒口子稱讚張生賢德,說道:“張公子非池中物,來日必定顯赫。”
夫人問阿喜:“婚姻乃百年大事,如果我女兒吃得慣粗茶淡飯,那麽替你答允成親,亦非不可。”阿喜垂頭良久,目視牆壁,說道:“貧富命也。如果命厚,不會永遠貧窮;如果命薄,即使錦繡王孫,也會敗盡家財,身無立錐之地。此事全憑父母做主。”
王進士並無嫁女之意,之所以叫阿喜前來,不過為博一笑。聽女兒如此回答,心中不樂,說道:“你真的要嫁給張生?”阿喜不答,再問,再不答。王進士怒道:“賤骨頭不長進!一心要嫁給乞丐為妻,難道想提著竹筐討飯?羞也羞死了。”阿喜聞言臉色漲紅,含淚而去。媒人亦狼狽退走。
青梅見事情不諧,轉而替自己籌謀。過數日,入夜拜訪張生,張生正在讀書,驚問道:“小姐來此作甚?”青梅言辭吞吐,張生正色道:“時候不早,娘子請回。”青梅哭道:“妾乃良家婦女,並非私奔者;感君賢德,願意追隨左右。”張生道:“承蒙娘子看得起,讚我賢德。但男女無媒苟合,潔身自好者尚且不恥,何況賢德之人?就算因此成就姻緣,也會被人取笑,我將何以自處?何況成與不成,也很難說。”
青梅道:“萬一能成,公子肯收留我嗎?”張生道:“得妻如卿,夫複何求。但有三重顧慮,故不敢輕易許諾。”青梅問:“哪三重?”張生道:“卿不能自主,此第一重;即能自主,我父母不樂,此第二重;即使父母樂意,姑娘身價必高,而我家貧難以籌集贖金,此第三重。姑娘還是速速離去,瓜田李下,人言可畏。”青梅點頭辭別,囑咐道:“隻要公子真心,咱們可以慢慢再想辦法。”張生諾諾答允。
青梅歸來,阿喜問道:“死丫頭,去哪了?”青梅道:“張家。”阿喜皺眉道:“去張家幹什麽?莫非你看上了張公子,要與他私奔?嘿,你膽子可真不小。皮癢欠揍,是不是要我家法處置?”青梅無從辯白,隻得一五一十告訴真相。
阿喜聞言歎氣:“不苟合,禮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輕易許諾,信也;有此三德,天必佑之。又何必擔心貧窮?”停頓片刻,又道:“你打算怎麽辦?”青梅道:“非張公子不嫁。”阿喜笑道:“癡婢女,何能自主?”青梅道:“事若不濟,唯死而已。”阿喜道:“放心,我會如你所願。”青梅稽首拜謝。
又數日,青梅對阿喜說:“小姐,你前日對我說的話,是一時戲言,還是真心實意?如果是真心慈悲,我還有一件事情求你垂憐。”阿喜問道:“什麽事?”青梅道:“張生貧不能娶,婢子又無力自贖,當初老爺買我之時,曾花費許多金銀,如果按原價收取贖金,嫁我即是不嫁。”阿喜沉吟道:“此事我也無能為力。贖金多少,全憑父親決定,我亦不敢說情。”青梅聞言,淚流雙頰,但求憐憫。阿喜沉思良久,說道:“別怕,我存了不少私房錢,當傾囊相助。”
青梅拜謝,暗中通知張家提親,張母大喜,多方乞求,湊齊贖金,靜候好音。適逢王進士調任曲沃縣令,阿喜乘機跟母親說:“青梅年已長成,如今父親赴外鄉做官,不如將她遣散。”青梅為人慧黠,夫人一直擔心她過於聰明,帶壞女兒,每欲嫁之,又恐女兒不樂,聞言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