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回 青梅(二)

兩日後,有媒人上門替張生提親,王進士笑道:“窮書生與小丫鬟,正好配成一對,隻是禮金太少,如果將青梅嫁入豪門,所得金銀必多數倍。”阿喜急忙勸道:“青梅伺候我多時,賣為妾,於心不忍。”王進士點點頭,跟媒人說:“看在女兒麵子上,我便吃一次虧,原價將青梅賣給張家,準備好銀子,隨時可來提人。”

青梅過門後,孝順公婆,曲意奉承,勤操家務,粗茶淡飯,不以為苦,深得家人喜愛。她又擅長刺繡,刺得好,賣得快,購買者雲集,供不應求,借此補貼家用,生活改善。青梅常勸張生上進,說道:“家務活由我一手包辦,相公你隻管一心讀書,來日考取功名,我也跟著沾光。”

王進士上任那天,青梅前去送行,阿喜見之,哽咽道:“子得好歸宿,我不如你。”青梅道:“這都是拜小姐所賜,不敢忘懷。切莫再說婢不如主一類話語,奴婢受不起,會折壽的。”兩人灑淚而別。

王進士來到山西,半載後,夫人卒,靈柩停在寺中。又兩年,王進士因受賄罷官,罰款萬計,家貧不能自給,隨從逃散。是時,瘟疫大作,王某染病而死。留下一名老仆照料阿喜,未幾,女仆亦死。阿喜孤苦伶仃,鄰居婦女勸她嫁人。阿喜說道:“誰能為我埋葬雙親,便嫁給他。”婦女聞言,對她又憐又敬,贈以鬥米而去。半月複來,說道:“我為娘子極力奔波,事情難辦;貧者無力下葬,富者又嫌棄你家道中落,不願娶娘子為妻,奈何!尚有一策,但恐娘子不能相從。”

阿喜問道:“什麽計策?”婦女道:“縣城李郎,欲覓側室,若見娘子姿容,必然高興,隻要娘子點頭答允,厚葬雙親,不在話下。”阿喜大哭道:“我本官家小姐,如今要我給人做妾,實難從命。”婦女無言對答,歎氣而去。阿喜日食一餐,殘喘度日,待價而沽。半年後,生活愈發難熬。

一日,婦女至,阿喜哭道:“困頓至此,每欲自盡。猶戀戀而苟活者,因雙親靈柩尚在,我若死去,誰替父母收斂屍骨?想來想去,姐姐昔日言語,未嚐無理,就按你說的辦吧。”婦人大喜,導引李公子前來,男女見麵,李公子甚為滿意,大悅,當即出錢料理後事,帶阿喜回家,拜見正室。大老婆為人凶悍嫉妒,乍見阿喜,暴怒如狂,亂棒逐出,不許她入門。

阿喜披發涕零,進退無依。有老尼過,邀與同居。女喜,從之。至庵中,懇求剃度,老尼不肯,說道:“我觀娘子,非久臥風塵之人。庵中陶器糧食,一一儲備,雖是粗米雜糧,但足以養活自己。且在此處安歇,時機一到,去留自便。”

住下沒多久,市中無賴見阿喜貌美,經常敲門騷擾,老尼不能製止。阿喜號泣欲死,老尼告到官府,官吏下令:嚴禁男子打攪出家人清修,眾無賴才稍稍收斂惡行。後來有人乘黑在寺壁底下挖洞,幸被老尼發覺,大聲呼叫,才肯離去。老尼再次告狀,官府抓住首惡,一頓死打,此後漸漸安寧。

一年之後,有貴公子自庵前經過,見阿喜容顏,驚為天人,重金賄賂老尼,請她說情,撮合婚事,老尼婉言道:“她本是富貴人家女兒,怎甘心給公子做妾?你先回去,過一陣子再給你回複。”公子既去,阿喜憤憤求死。夜夢父來,痛心說道:“孩子,以前你要嫁給張生,是我不許,連累你淪落至此,悔之晚矣。聽父親的勸,千萬別尋死,稍等數日,夙願尚可實現。”阿喜暗暗驚奇,天明盥洗,老尼進屋相見,說道:“瞧姑娘麵容,濁氣盡消,福氣將至,煩惱不足憂,來日富貴,勿忘老身。”

語未畢,聞叩門聲。阿喜變色道:“必是貴公子家奴到了。”老尼開門查看,果然所料不差。家奴道:“少主命我前來詢問:那件事情辦得怎樣了?”老尼不動聲色,說道:“三天後再來,給你準信。”家奴道:“好吧,就給你三天。記住了:事若不成,你親自去跟少主交待。”老尼諾諾答允,將他送走。阿喜大悲,又欲自盡,老尼連忙製止。阿喜道:“三天後貴公子再來,到時怎麽辦?”老尼道:“一切有我,要殺要剮,一力承擔。”

次日午後,暴雨傾盆,忽聞數人敲門大叫,阿喜以為又生變故,驚怯不知所為。老尼冒雨開門,門外停著一抬軟轎,數名婢女,捧一麗人出;仆人簇擁,聲勢煊赫。老尼驚問道:“來者何人?”仆人道:“此乃司理大人內眷,暫避風雨。”老尼合十行禮,將麗人引入殿中,移榻請坐。家人女傭奔向禪房,各尋地方休憩,入室遇阿喜,見其容貌豔麗,爭相匯報夫人。無何,大雨更急,夫人起,請求道:“小女子想去禪舎轉轉,方便嗎?”老尼在前帶路,進入房舍,乍見阿喜,又驚又喜,目不稍瞬。阿喜亦顧盼良久。原來夫人正是青梅。

故人見麵,各自失聲痛哭,青梅說起別離遭遇:自公公病故,張生守孝期滿,複出做官,仕途順利,連連升遷,眼下已受封司理職位。張生與母親先行上任,然後遷移家眷,自己此行便是去與相公會合。阿喜歎道:“今日相逢,你我二人命運,可謂天壤之別。”青梅笑道:“幸虧娘子迭遇挫折,至今無偶,此乃上天欲令我姐妹重聚。若非下雨,何以有此邂逅?冥冥中自有天意,鬼神之力難測,人莫能知。”

說話間取出珠帽錦衣,催促阿喜換裝。阿喜俯首徘徊,意甚猶豫,老尼極力勸說,阿喜紅著臉道:“若與妹妹夫妻同居,名不正,言不順。”青梅勸道:“名分昔日早已定下,婢子怎敢忘記姐姐大德。試想一想,難道張郎是負義之人?”強令改裝,一行人辭別老尼而去。

至家,母子皆喜。阿喜拜見老夫人,說道:“今無顏見母。”老太太笑語安慰。隨即商量擇選吉日,替阿喜完婚。阿喜道:“庵中但有一線生路,亦不肯尾隨夫人至此。倘念舊好,賜予一間小屋,一隻蒲團,餘願足矣。”青梅笑而不語。

到了成親那天,青梅手持豔妝而來。阿喜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不一會,鼓樂大作,阿喜愈發難以主張。青梅率領幾名婢女,強行給她換上婚服,挽扶而出。大廳內,張生朝服而拜,阿喜無法,隻得跟著盈盈對拜。青梅將二人送入洞房,說道:“虛位以待姐姐久矣。”又目視張生,說道:“今夜得以報恩,好自為之。”返身欲去。阿喜捉住裙角不放,青梅笑道:“勿留我,洞房一事,我可不能代替。”輕輕掙脫手指,徑自去了。

婚後,青梅悉心伺候阿喜,從不冒犯。阿喜始終慚愧,難以心安。張母笑道:“不用彼此客氣,你兩位都是夫人,地位一般。”青梅一笑置之,仍是以奴婢之禮侍奉阿喜,不敢懈怠。

三年後,張生升遷入京,路過尼庵,以五百金替老尼賀壽。老尼不受,張生再三強求,才收下兩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後來張生官至侍郎,青梅生下二子一女,阿喜生下四子一女,張生上書陳情,聖旨嘉獎,二女俱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