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回 公孫九娘
於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虜百人,盡殺於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縱橫。官吏慈悲,捐獻棺木,店內存貨,購買一空。被殺死者,多葬南郊。
甲寅年間,萊陽書生至濟南,其親友二三人,亦遭誅殺。自購香紙,於墳墓間祭奠亡靈,距墳墓不遠,有寺院一座,書生住宿其中。
次日,書生進城辦事,日暮未歸,忽一少年,登門拜訪。見書生不在,脫帽上床,穿鞋仰臥。仆人問其是誰,少年閉目不答。既而書生歸來,夜色朦朧,不辨人影,自去床下詢問。少年瞠目道:“久候主人多時,絮絮逼問,我難道是盜賊?”書生笑道:“主人在此。”少年急起戴帽,作揖行禮,正襟端坐,兩人互道寒暄。聽少年口音,似曾相識,急忙掌燈凝視,卻是同縣朱生,亦死於於七之難。
書生大駭,轉身欲逃,朱生強行拽住,說道:“我與公子文字論交,何必如此薄情?我雖為鬼,故人之情,念念不忘。縱有冒犯,請勿猜疑。”書生乃坐,問其來意,朱生道:“令外甥女獨居無偶,吾欲娶之,屢次說媒,皆遭拒絕。請公子代為勸說,婚姻若成,不忘大德。”
當初,外甥女年幼喪母,寄居在書生家,十五歲始才返鄉。於七之亂時,被俘至濟南,父親遇害被殺,痛哭而死。
書生聞言說道:“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她自有父親,何必求我?”朱生道:“父親之靈柩,為侄兒遷走,不在此處。”書生問“她過去都依靠誰?”朱生道:“與鄰居老太太同居。”書生暗想:“人鬼有別,何能做媒?”朱生道:“事不宜遲,勞您大駕,跟我走一趟。”書生問:“去哪?”朱生道:“別問許多。”握住他手,往外便行。
北行裏許,有大村落,約數十百家,至一宅第。朱生叩門,一老太太出,問道:“幹什麽的?”朱生道:“快去稟告娘子:她舅舅來了。”老太太轉身離去,須臾返回,邀請客人入屋。目視朱生,說道:“居室簡陋狹隘,請公子門外稍候。”朱生點頭答允,對書生說:“你跟她進去,別忘了此行目的。”
書生隨之而入,見半畝荒庭,兩間小屋,外甥女門外迎接,親人見麵,各自啜泣。室中燈火熒然,少女容貌秀潔,一如往昔。凝眸含淚,問道:“家人都安康嗎?”書生道:“都無恙,隻是你舅母去世了。”少女哽咽道:“孩兒年少時,多蒙舅母撫育,未曾報恩,不想她魂歸九泉,殊為恨恨。去年伯伯家大哥遷走父親遺骸,留我一人在此,不以為念。數百裏外,伶仃如秋燕。幸虧舅舅體貼,贈以金帛,我都收到了。”
書生替朱生求親,少女低頭不語。老太太道:“朱公子曾委托楊老太來過三五次,老身以為門當戶對,小娘子不肯草草答允,如今舅舅親自說媒,應當滿意了。”
言語間,一女郎出,十七八歲,乍見書生,轉身欲走。少女拉住她裙角,說道:“不必如此,此乃阿舅,非他人。”書生作揖行禮,女郎斂衽還禮。少女介紹說:“她叫公孫九娘,棲霞縣人。世家大族,如今家道中落,鬱鬱不稱心。早晚與兒往來。”
書生注目打量,九娘笑彎秋月,羞暈朝霞,美如天仙。說道:“果然是大家閨秀。窮人子女,哪有如此娟好。”少女笑道:“還是大學士呢,詩詞精通。”
九娘微笑道:“小丫頭無端敗人名譽,叫阿舅齒冷。”少女笑道:“舅舅斷弦未娶,若得小娘子為妻,必能快意。”九娘笑奔而出,說道:“小丫頭發瘋了。”語畢人散。
佳人離去,書生魂牽夢縈,少女似有察覺,說道:“九娘才貌無雙,舅舅若不嫌棄她是鬼,我替你撮合。”書生大悅,遲疑道:“人鬼殊途,何能匹配?”少女道:“無妨,你二人命中注定有緣。”書生告辭離去,少女起身相送,說道:“五日後,月明人靜,我派人接你。”
書生至門外,不見朱生。翹首西望,月掛當空,昏黃中辨認路徑,見南邊一座宅第,朱生坐於門前石上,起身相迎,說道:“等你很久了,此即寒舍,如不嫌棄,進去坐坐。”兩人攜手入屋,朱生殷勤致謝,取出一隻金杯,百枚珍珠,說道:“身無長物,此為聘禮,請收下。”又道:“家中雖有美酒,但幽冥之物,不足以款待嘉賓,奈何?”書生申謝而退,朱生送至半途,依依惜別。回到寺內,僧人問起行蹤,說道:“附近多鬼,施主切莫胡亂走動。”書生道:“我去朋友家喝酒,大和尚無需擔心。”
五日之後,朱生果然前來,錦衣快靴,折扇輕搖,誌得意滿。至庭院,望塵即拜。書生抱拳還禮,請他入屋。朱生笑道:“恭喜恭喜,婚事談妥,今晚洞房,這便走吧。”書生道:“因久無回音,聘禮未下,如何成親?”朱生道:“聘禮嘛,我早替你送過了。”書生連連致謝,兩人前往朱府,少女盛裝出迎。書生問道:“何時過門的?”朱生道:“已有三日。”
書生出具金杯明珠,為外甥女作嫁妝,少女推辭收下,說道:“我已替舅舅向公孫夫人提親,老夫人很高興,說道:老身隻有一女,不欲九娘遠嫁,今晚讓你入贅,家中無男子,請相公作陪。”朱生聞言,當即引導書生前往,至村莊盡頭,見一宅院,大門洞開,二人登堂,片刻後,有人傳話“老夫人到。”二婢女扶一老太太出,書生急忙叩頭行禮,老太太道:“老朽龍鍾,不能還禮。繁文縟節,能免則免。”吩咐下人擺上酒宴,款待來賓。席間菜肴,與陽間無異。但老太太自斟自飲,並不勸酒。
飯後,朱生辭別,青衣婢女導引書生入室,見九娘麗服等待,兩人邂逅重逢,上床雲雨,極盡歡暢。
當初,九娘母子被俘,原本打算押送入京。至濟南,母親不堪淩虐,一命嗚呼,九娘亦自刎而死。枕邊追憶往事,哽咽難眠,作詩兩首:“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白楊風雨繞孤墳,誰想陽台更作雲?忽啟鏤金箱裏看,血腥猶染舊羅裙。”
天將明,九娘催促書生離去,說道:“悄悄回寺,不必驚動仆人。”自此兩人晝夜往來,情意綿綿。一晚,問九娘“此村何名?”九娘道:“萊霞裏。此間鬼魂多為棲霞、萊陽兩縣人氏,故以之為名。”書生聞言唏噓感慨。九娘言辭悲哀,說道:“千裏柔魂,漂泊無依。母子孤零,言之愴然。公子倘若顧念舊情,請代為收斂屍骨,遷葬於祖墳之側,使我百世之後,有地棲息,死且不朽。”書生答允了。
九娘道:“人鬼不同路,此地不可久留。”解下羅襪相贈,揮淚送別。書生淒然而出,悵然若失,戀戀不忍歸,路過朱府,上前叩門,朱生赤足出迎,少女亦起,雲鬢蓬鬆,驚問緣故,書生惆悵許久,始才轉述九娘言語。少女道:“即便姐姐不說,我也是這般思量。此非人世,還是遠走為妙。”於是相對哭泣,書生灑淚而別。
回到住處,書生輾轉難眠,次日天明,欲尋九娘墳墓,臨走時偏偏忘記詢問標記,隻得作罷。入夜再去,四周千墳累累,竟迷路徑,歎恨而返。打開羅襪凝視,見風粉碎,腐如灰燼,無奈下整裝東歸,半載不能釋懷。
後來,書生念念不忘九娘,前往濟南郊外探訪,抵達時,天色已晚,將車馬停靠寺院,獨步前往墳地。隻見荒塚連綿,荊棘叢生,鬼火跳**,群狐嘶鳴,心中惴惴,失望而歸。
書生心情失落,騎馬返鄉,東行裏許,遙見一女郎,獨行墳墓間。神情體態,酷似九娘。揮鞭上前,果真是她。下馬搭訕,九娘若不相識,轉身便走。再三逼近,九娘臉色不悅,頗有怒氣,舉袖遮麵。書生連呼姓名,九娘置若罔聞,湮然而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