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念秧(二)
縣城吳生,字安仁,三十喪偶,獨自居於書齋。一日,某秀才上門拜訪,與之言語,交談甚歡,遂結為知己。秀才奴仆名鬼頭,亦與吳生書童報兒交好,兩人相處融洽。時間一久,發覺鬼頭並非人類,而是狐妖,吳生每次遠遊,必將鬼頭帶在身邊,主仆三人同住一屋,鬼頭神龍遁形,若非自己願意,外人根本瞧不見他。
有一次,吳生從京城返鄉,途中聽說王子巽遭遇念秧之禍,暗中囑咐書童:多留個心眼,有備無患。鬼頭笑道:“沒必要,此行無往不利。”一行人來到涿州,見一人係馬坐於酒樓,衣服華貴。吳生從店前經過,那人起身上馬,跟隨在後。彼此傾談,那人自稱:“山東人,姓黃,在戶部做官,如今東歸返鄉,得與公子同行,甚喜,旅途當不寂寞。”
兩人一路相伴,每逢吃飯,那人搶著付錢,吳生表麵感激,暗中卻起了疑心。私下裏問鬼頭:“黃某可靠嗎?”鬼頭道:“無妨。”吳生聞言,這才放心。黃昏時分,兩人來到一家客店投宿,店中一名美少年,看樣子也是投宿的。
黃某進入店中,拱手與少年行禮,神色間十分欣喜,問道:“何時離開京城的?”少年回答說:“昨天。”黃某拉著他手,說道:“今晚別走,跟我一起睡。”少年微笑點頭。黃某麵向吳生,介紹說:“這位史郎,是我表弟,文士也。今晚咱們三人秉燭夜話,談詩論詞。”說話間取出碎銀子,命店小二打酒燒菜。
過不大會,酒席送上,三人舉杯共飲。少年風流瀟灑,才華橫溢,與吳生相見恨晚,極為投機。席間,少年頻頻向吳生使眼色,暗示他行酒令之時,不妨作弊,以此捉弄黃某,罰他喝酒,每當黃某受罰,少年則鼓掌發笑。吳生見狀,愈發喜愛。
繼而少年與黃某賭博,邀請吳生參加,三人各出銀兩下注。鬼頭暗中囑咐報兒鎖好門窗,跟吳生說:“如果聽到人聲喧嘩,隻管上床睡覺,不必理會。”吳生諾諾答允,每次擲骰,吳生小賭則輸,大賭必贏,約莫一更天工夫,即有兩百多兩銀子進賬。
少年與黃某賭本告罄,提議用馬匹抵押。忽聽得屋外敲門聲急促,數名官差大聲吆喝:“開門,開門。”吳生一躍而起,將骰子扔進火爐,上床蓋被,蒙頭裝睡。隱約聽到店掌櫃說話之聲:“各位老爺,找不到鑰匙,沒法開門了。”一名官差道:“沒鑰匙?那就來硬的,兄弟們,砸門。”接著是砰砰砰幾聲巨震,門閂脫落,四五名壯漢闖入屋中,氣勢洶洶,領頭的說道:“剛才有人舉報,此間有人聚賭,有這回事嗎?”
少年與黃某齊齊搖頭,都道:“絕無此事。”一名官差伸手扯起棉被,手指吳生,叫道:“還敢抵賴?此人賊眉鼠眼,一看就是賭棍。”吳生怒叱道:“捉賊捉贓,沒有真憑實據,可別冤枉好人。”
眾官差蠻不講理,紛紛要搜吳生包裹,吳生竭力抗拒,但勢單力孤,正抵擋不住時,忽聽得屋外敲鑼打鼓之聲,似乎有官府經過,吳生大聲呼救,“眾官差”臉露懼色,強行將他拽入屋中,求道:“有話好說,別聲張,別聲張。”
吳生冷哼一聲,從容打點包裹,交給店掌櫃保管,待官府走遠,幾名騙子方敢出門,灰溜溜離去。黃某與少年裝作驚喜之狀,各自尋找地方就寢。黃某提議,讓少年與吳生共睡。吳生將錢袋壓在枕頭下,鋪好棉被,上床安歇。少年亦鑽進被窩中,裸.體投入吳生懷抱,輕聲說道:“仰慕公子磊落,願與你親熱。”吳生心知有詐,但他本是好色之人,男女兼收,難得少年肯主動獻身,當下將計就計,與之歡好。
少年曲意奉承,卻不料吳生本是偉男,能力出眾,一番交戰下來,漸漸力不從心,不住討饒,吳生不理,仍是大肆撻伐,直至心滿意足,少年雙腿流血,這才放過他。
次日天明,少年疲憊不能下床,歎氣道:“在下偶染疾病,兩位先走吧,不用等我。”吳生心中好笑,也不點破,胡亂留下幾兩銀子,說道:“有病就得看醫,這些銀子,拿去買藥吃。”途中跟鬼頭閑聊,這才得知,昨晚那支官府儀仗,都是他假扮的。
一路上,黃某諂媚阿諛,對待吳生態度,極其恭敬。傍晚投店,客房甚是狹窄,隻有一張床,不過地方雖小,卻是溫暖幹淨。吳生嫌棄木床太窄,黃某道:“兩個人睡,是有些擠,但公子一個人睡,卻是綽綽有餘,又有何妨?”吃完飯,黃某告辭離去,吳生本喜獨睡,這樣便可與狐友聊天。
坐下良久,卻不見鬼頭前來。忽聽得牆壁間小門上傳來手指敲打之聲,吳生開門查看,隻見屋外一名豔妝少女,款款走進臥室,反手帶上門閂,麵朝自己微笑,少女美若天仙,吳生一見之下,不免心動。問道:“姑娘是誰?”少女道:“我是店掌櫃兒媳。”
吳生心癢難耐,伸手去解少女衣裳,兩相纏綿,極盡歡悅。事後,少女潸然淚下,吳生問道:“美人因何哭泣?”少女道:“賤妾與公子一見傾心,不忍相欺,我其實是受掌櫃之命,前來引誘公子。一旦咱兩上床,掌櫃的便會前來捉奸,趁機敲詐。這套計策已用過多次,屢試不爽,今晚卻不知為何,遲遲不見掌櫃前來?”說到此處,聲音哽咽,求道:“賤妾本是良家女子,受掌櫃要挾,騙人錢財,實非所願。請公子救我脫離苦海。”
吳生聞言,驚懼駭然,一時之間,苦無善策,說道:“你先回去,容我慢慢想辦法。”女子不聽,隻是低頭哭泣。忽聽得黃某與店掌櫃奮力捶門,其聲鼎沸,黃某在門外叫道:“我本以為吳兄乃正人君子,故爾一路悉心侍奉。誰知你包藏禍心,竟然勾引我弟妹。哼,我跟你沒完。”
吳生大懼,催促少女:“快走,快走。”隻聽得小門外也響起敲打聲,吳生汗如雨下,少女亦哭個不停。又聽得屋外有人勸架,店主人不理,推門愈發急迫,勸架之人說道:“請問主人,到底想幹什麽?若想殺人,我等決不能袖手旁觀。假使兩人中有一人逃脫,死無對證,問罪時又怎麽說?如果想上官府告狀,正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兒媳偷人,難道您臉上很光彩嗎?何必自取其辱。再說了,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分明就是一起栽贓嫁禍案,誰能保證少女不會坦白?”
店主人張口結舌,不能言語。吳生更是感激佩服,心想:“不知勸架的仁兄是誰?此人口齒伶俐,很了不起啊。”湊眼到窗縫間一瞧,不禁啞然失笑,原來勸架的不是別人,卻是鬼頭,此刻扮成秀才模樣,倒也文質彬彬。
原來鬼頭早已洞悉黃某陰謀,於是化妝成一名書生,前來投店。隨身攜帶美酒,故意邀請店掌櫃與黃某共飲,當吳生與少女纏綿之時,黃某與店掌櫃本準備捉奸敲詐,卻被鬼頭拖住不放,無暇抽身,偷雞不成蝕把米,白讓書生銷魂了一回。
後來兩人乘隙逃脫,立即提了木棍,趕往吳生住處。吳生見店主人怒氣稍歇,於是出言恐嚇:“老東西,你同黨已被我說服,打算指證你,如果見官的話,叫你吃不了兜著走。聽我的勸,私了吧。”又跟少女說:“你倒是說句話啊。”
少女哭道:“我恨自己不爭氣,受掌櫃的逼迫,幹了許多壞事,生不如死。”店掌櫃聞言,臉如死灰。鬼頭斥罵道:“爾等禽獸行徑,已然暴露,這是大夥親眼所見,人神共憤。”黃某與店掌櫃神情沮喪,無奈放下刀棍,跪地請罪。吳生得理不饒人,開門而出,大聲喝罵。
鬼頭居中調停,雙方最終和解。少女卻是哭哭啼啼,幾名丫鬟拉她回去,少女寧死不歸,伏地哀號。鬼頭勸說掌櫃:“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飯,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將女方賣給吳生為妾。”店掌櫃低頭道:“三十老娘倒繃孩兒,我無話可說。要娶少女也行,一百兩銀子,少一文都不成。”吳生道:“三十兩,愛要不要,不要拉倒。”鬼頭笑道:“一人讓一步,五十兩成交,如何?”
兩人點了點頭。
人財交付後,天色已明。吳生收拾行禮,帶著少女一起上路。少女從未騎過馬,旅途奔波,頗覺不適。中午時分,一行人在路旁休息,吳生口中呼喚書童名字,卻不見報兒回答,實不知他去了何處。
夕陽西斜,仍無書童消息,向狐友詢問下落,鬼頭說道:“不用擔心,他很快就會回來。”話音剛落,隻聽得嗖地一聲,鬼頭亦消失不見。直到月掛當空,報兒方才回來,問他去哪了,回答說:“公子出價五十兩購買小妾,分明是被人宰了。我心裏很不平,中午跟鬼頭合計,決定替你出一口氣,幫你要回銀兩。”說話間從懷中拿出許多銀錠,放在桌上。
吳生問道:“怎麽要回來的?”
原來鬼頭打聽出少女有一位哥哥,出門在外,十多年不曾回家。於是變作他模樣,叫報兒冒充少女弟弟,兩人上門找掌櫃要人。掌櫃的十分惶恐,撒謊說少女已死。兩人將計就計,口口聲聲說要報官,掌櫃的愈加害怕,表示願意出錢私了,一番討價還價,最終以四十兩銀子平息此事。兩人計謀得逞,歡歡喜喜返回。
報兒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吳生大喜,笑道:“此事你功勞不小,這四十兩銀子,便賞給你好了。”
吳生回家後,與少女琴瑟和諧,家境也越來越富。細問女子,才知道美少年史某便是她丈夫。原來史某即金某,黨羽眾多,店掌櫃也是同夥之一。先前這夥人成功欺騙王子巽,不想此次卻栽在吳生手裏,也算是一件快事。
古語有雲:善騎者墮於馬,善泳者溺於水,善戰者死於兵,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