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狐夢

我朋友畢怡庵,倜儻豪放,卓爾不群。

畢生體貌肥胖,胡須遒結,才氣不俗。這一日,畢生前往叔叔家竄門,在樓上休息。傳言樓上常有狐妖出沒,畢生喜讀《青鳳傳》,心向往之,可惜一直沒機會親身體念。於是在樓上遐想凝思,希望能與狐女相遇。

繼而回到家中,天色已晚,其時正是夏季,天氣炎熱,畢生打開窗戶睡覺。睡夢中似覺身軀搖晃,一驚而醒,凝目注視,隻見麵前一名婦人,四十來歲年紀,風韻猶存。畢生問她是誰,婦人笑道:“我乃狐妖。承蒙公子想念,心中感激。”畢生大喜,言語間調笑逗弄,欲與婦人歡好,婦人笑道:“我年紀大了,沒福分伺候公子。小女年方十五,如不嫌棄,明晚讓她服侍您。”言畢離去。

次日傍晚,畢生在屋中焚香等候,婦人果然攜帶女兒前來,少女態度嫻雅,容顏曠世無雙。婦人跟女兒說:“你與畢公子命中有緣,今晚便留下侍寢。明早記得早歸,勿要貪睡。”畢生與少女上床安歇,歡愛無限。事後,少女笑道:“公子身軀太重,令人難以忍受。”天還未亮,便即告辭。晚上再次到訪,說道:“姐妹們聽說我找到夫君,紛紛祝賀,請你明天赴會,可別忘了。”

畢生問道:“在哪?”少女道:“大姐家,距此不遠。”次日,畢生在家等候,少女良久不至,時間一長,身軀困乏,正準備伏桌小睡,少女忽然出現,說道:“讓你久等了。”兩人牽手而行,轉眼來到一間大院,徑直前往大廳,隻見屋中燭光熒熒。燦若星辰。

俄爾主人出迎,雙十年華,容貌絕美。主人斂衽行禮,口中祝賀,一行人正要入席,丫鬟叫道:“二娘子到了。”隻見一名女子走入屋中,十八九歲,笑問少女:“妹妹想必已經破.瓜。新郎官功夫如何,是否滿意?”少女給二姐取笑,翻了個白眼,用扇子打她背脊。

二娘道:“還記得小時候跟妹妹玩鬧,妹妹最怕別人撓她肋骨,遠遠嗬一嗬手指,便即大笑不停。有時惹她生氣了,妹妹便說,‘我祝二姐來日嫁給矮人國王子。’我說:‘二姐也祝你嫁給虯髯公子,接吻之時,胡須紮破小嘴。’今日一見新郎官,果然被我猜中。”

大娘笑道:“難怪三妹怨你。新郎官就在身邊,說話也不知收斂。”俄頃,酒宴開始,眾人言笑甚歡。忽然間一名少女,懷抱一貓,款款而至,十一二歲,稚氣未脫,卻是豔媚入骨。大娘道:“四妹也要見一見姐夫嗎?可惜你年紀太小,沒給你預備座位。”將她抱在大腿,拿了許多果子喂她。

過一會,大娘將少女推入二娘懷中,說道:“四妹好重,壓得我腰酸腿麻。”二娘道:“小丫頭年紀不大,重量卻不輕。二姐脆弱不堪,四妹既想見姐夫,姐夫體格雄壯,讓他抱你好了。”

畢生將少女抱在懷中,脂香撲鼻,輕若無物,問道:“會喝酒嗎?”少女點點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大娘道:“四妹年紀還小,別喝多了。不然酒後失態,恐為姐夫笑話。”

少女微微一笑,不再飲酒。以手逗貓,貓咪不住鳴叫。大娘道:“還不扔掉?小貓身上全是跳蚤虱子,不怕傳染嗎?”二娘道:“我有個主意,咱們用貓行酒令,傳遞筷子取樂,貓叫之時,筷子在誰手上,便罰他喝酒。”眾人紛紛叫好。

遊戲開始之後,每當畢生抓住筷子,貓咪便叫個不停,畢生酒量甚豪,連飲數杯,終於明白,小貓之所以鳴叫,全是少女暗中搗鬼,忍不住哈哈大笑。二娘道:“四妹該回去了。老是賴在姐夫懷中不走,當心三姐生氣。”少女於是抱貓離去。

大娘見畢生酒量巨大,於是拿出一枚荷葉,以之盛酒,勸畢生暢飲。畢生見荷葉不大,頂多能裝一升酒,可是越喝越多,足足有一鬥容量。二娘不甘落後,也開始勸酒,畢生推辭道:“不能再喝了。”二娘從懷中拿出一個胭脂盒,笑道:“那麽少喝一點,意思意思。”

畢生心想:“胭脂盒不過彈丸大小,能裝多少酒?一口就喝幹了。”可是一連喝了幾百口,仍沒喝完。三娘一旁觀看,心有不忍,於是用一隻小蓮杯將胭脂盒換下,說道:“公子上當啦,二姐在捉弄你呢。”將胭脂盒放在桌麵,畢生凝目一瞧,足足有臉盆那麽大。

二娘道:“三妹就喜歡多事。與畢公子做了三日夫妻,便如此恩愛了?真是女生外向。”畢生拿起小蓮杯飲酒,入手柔軟。杯中酒少,一飲而盡。仔細打量,哪裏是什麽酒杯,不過是一隻繡花鞋罷了。二娘劈手將鞋子奪過,罵道:“狡猾丫頭!什麽時候偷走二姐繡鞋?難怪左腳冷冰冰的。”起身入屋,回房換鞋。

三娘與畢生起身告辭,將他送出門外,令其自歸。畢生驟然醒轉,竟然是南柯一夢。可是鼻尖嘴角,酒氣濃鬱,卻又真真切切,忍不住心中奇異。

黃昏時分,三娘前來,說道:“昨晚沒醉死吧。”畢生道:“我還以為是做夢呢。”三娘道:“姐妹們擔心公子狂躁,所以托夢相見,其實非夢。”

三娘常與畢生下棋,畢生十賭九輸。三娘笑道:“我見公子愛好下棋,還以為你精通此道,今日一見,公子棋藝平平,不過如此。”

畢生道:“在下棋藝不成,還請姑娘指點。”三娘道:“圍棋一門學問,最講究悟性。我能幫什麽忙?爾後公子朝夕鑽研,或許會有進步。”數月之後,畢生自以為棋藝大成,與女子一番比試,仍是大敗而回,三娘笑道:“還是不行。”

畢生不服,出屋與鄰居對弈,卻是屢戰屢勝,鄰居十分奇怪,詢問緣由,畢生為人坦率,心裏藏不住事。言語間稍稍透露口風,三娘已經知曉,責怪道:“難怪姐妹們不願與狂生交往。我一再叮囑你保守秘密,為什麽不聽?”怫然不悅,拂袖欲走。畢生連忙賠罪,三娘怒氣稍消,自此後來往次數逐漸減少。

一年之後,某晚三娘前來,兩人相對而坐。畢生請求下棋,三娘不理,請求睡覺,仍然不理。如此悵然良久,三娘說道:“公子熟讀聊齋,我與青鳳相比,誰更好?”畢生道:“姑娘更好。”三娘道:“我自認為比不上青鳳。不過公子與聊齋先生交情莫逆,可不可以請他替我寫一篇傳記?也許千載之後,會有人記住我呢!”

畢生道:“我早有此心,隻是遵照姑娘囑托,不敢泄漏消息,故此秘而不宣。”三娘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我將離去,不用再忌諱。”畢生問道:“去哪?”三娘道:“我與四妹受王母命令,晉升為花鳥使,特來與你辭行。以前狐族中有一位姐姐,與公子叔兄有染,臨別時產下二女,至今仍遭冷眼,再也嫁不出去。幸好我與公子沒有後代,不會受累。”

畢生道:“姑娘就要走了,有什麽贈言嗎?”三娘道:“盛氣平,過自寡。”起身拉住畢生手臂,說道:“請公子送我一程。”(驕橫的氣焰平息下來,過錯自會越來越少。)

步行裏許,兩人灑淚告別。三娘說道:“隻要心中有愛,未必後會無期。”語畢,消失不見。

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畢生與我同睡綽然堂,詳細講述此段經曆。我跟他說:“有狐如此,聊齋之筆墨,光榮增輝。”於是記下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