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馬介甫(一)

楊萬石,大名府秀才,生平最怕老婆。妻子尹氏,性格凶悍,丈夫稍有忤逆,立刻拳腳相加。楊萬石之父,六十來歲,老而喪妻,尹氏不知孝順公公,反將他當做奴仆對待。楊萬石與弟弟楊萬鍾眼見父親受苦,偷偷拿些食物接濟,從不敢讓尹氏知道。

楊老頭衣衫破敗,兄弟兩唯恐外人嘲笑,不敢讓父親見客。楊萬石年近四十,仍無子嗣,於是納王氏為妾,夫妻兩顫顫驚驚,畏懼尹氏威嚴,平時都很少說話。

楊氏兄弟在家讀書,等候科考,這一天,有一名少年從門前經過,錦繡華服,容貌俊美。一番交談,兄弟兩大生好感,詢問少年姓名,少年自稱:“姓馬,名介甫。”自此後三人交往密切,焚香跪拜,結為異性兄弟。

分別後,大約過了半年,馬介甫帶著童仆,再次登門造訪。恰好楊老頭也在門外休息,一邊曬太陽,一邊抓虱子。馬介甫見他衣著簡陋,以為是楊家下人,並未放在心上,跟楊老頭說:“我乃主人故友,麻煩你通報一聲。”楊老頭聞言,披上破棉襖,轉身離去。

有人跟馬介甫說:“此乃主人之父。”馬介甫十分訝異,就在此時,楊氏兄弟滿臉笑容,出來迎客。一行人來到大廳,在椅子上坐下,馬介甫問道:“伯父呢,我想拜見他。”

楊萬石推辭道:“他生病了,不太方便。”馬介甫點點有,不再堅持。賓主相對而坐,笑語言歡,不覺間天色昏暗,楊萬石屢次吩咐下人準備晚飯,遲遲不見應答。兄弟兩進屋催促,又過了很久,一名瘦奴手拿一壺劣酒,一言不發放在桌上,轉身離去。

俄頃,酒水喝完,楊萬石吩咐上菜,連叫了七八次,瘦奴才慢悠悠出來,端了幾碗糙米飯,一碟鹹菜,放在桌上,有氣無力說道:“飯菜來了,各位慢用。”

飯菜味道極差,難以下咽,楊氏兄弟神色尷尬,賠笑道:“家境貧苦,飲食寒酸,怠慢之處,還請見諒。”馬介甫並不介意,笑道:“無妨。”拿起碗筷,若無其事進食。

飯後,楊萬石匆匆告辭,楊萬鍾拿了兩床棉被,陪伴客人就寢,馬介甫說道:“我因賢昆仲品德高尚,這才與你們結交。可是二位眼見父親受苦,卻無動於衷,如此行徑,實在令人羞恥。”楊萬鍾泫然淚下,歎氣道:“家門不幸,嫂嫂為人凶悍,一家老小,飽受欺淩。個中艱辛,實不足為外人道。”

馬介甫默默不語,半晌才道:“我本來準備明天一早,便即離去。如今碰上不平之事,不可不管。給我一間空房,我自己會做飯,不用麻煩二位了。”

楊萬鍾點頭依從,替馬介甫準備空房,請他安歇,夜深人靜,又從廚房中偷來米菜,贈予馬某,深恐尹氏察覺。馬介甫明白他處境,微笑拒絕,說道:“米菜蔬果,我自己會想辦法,不勞楊兄操心,免得你難堪。時候不早,請回吧。”

打發走楊萬鍾,馬介甫又將楊老頭請到屋中,與自己同吃同住,親自去市集購買新衣,替楊老頭換裝。楊氏父子,盡皆感激。

楊萬鍾之子,名叫喜兒,年方七歲,夜晚與爺爺同睡,馬介甫撫摸喜兒腦袋,說道:“此子將來必有出息,不過少年會很孤苦。”

尹氏聽說楊老頭衣食無憂,心中大怒,厲聲責罵馬某,說他多管閑事。一開始隻在臥室中罵,後來不解氣,直接跑到馬介甫住處叫囂。楊氏兄弟憂愁徘徊,大著膽子勸說,仍是不能製止。馬介甫任憑尹氏喝罵,充耳不聞,也不生氣。

小妾王氏,懷孕五個多月,尹氏方才知曉,當即醋意勃發,二話不說,將王氏衣服剝去,一通毒打。發泄完畢,又召來相公楊某,命他跪地受罰,頭戴女子絲巾,爾後將他亂鞭逐出。湊巧馬介甫就在屋外,楊萬石羞愧無地,不敢上前。尹氏苦苦逼迫,楊萬石無奈,隻得奪門而逃,尹氏隨後追出。

兩人追追趕趕,一直跑到鬧市,尹氏叉腰而立,手指楊某,大聲辱罵。四周百姓好奇,紛紛湊過來瞧熱鬧,觀者雲集。馬介甫眼見尹氏無賴撒潑,心中不悅,叱道:“潑婦,快回去。”

話剛說完,尹氏不由自主,返身奔跑,似被鬼追,鞋襪盡皆脫落。赤足回到家中,麵如死灰。婢女撿起鞋襪,給尹氏穿上,隻見她神情慘淡,忽然間嚎啕大哭,家人俱感驚訝,但懾於尹氏威嚴,也不敢詢問緣由。

馬介甫伸手去摘楊某頭上絲巾,楊萬石連連擺手,叫道“別脫,別脫,讓妻子知道,又是一頓毒打。”馬介甫又好氣又好笑,強行替他解下絲巾,楊萬石神情緊張,坐立不安,深恐尹氏怪罪,一個人在屋外來回踱步。

直待尹氏哭聲停止,楊萬石方敢進屋,尹氏見他回來,一言不發,起身上床,並未發火。楊萬石舒了口氣,懸著的心終於放下,私下裏與弟弟商量此事,驚奇不已。家人親眼見到尹氏出醜,私下裏紛紛議論,尹氏察覺後,憤怒不止,召集仆人婢女,狠狠鞭笞。處置完下人,尹氏餘怒未消,又跑到王氏房中,主動挑釁。

自從上次挨打後,王氏病情未愈,一直臥床休養。尹氏並無半分同情,眼見小妾身體虛弱,正是落井下石良機,當即手持藤條,又是一頓暴打,王氏抵受不住,血染床席,竟爾流產。

楊萬石聞訊,悲憤不已,於無人之處,向馬介甫訴苦,失聲痛哭。馬介甫善言安慰,說道:“今晚你不要回去,跟我一起住。”楊萬石使勁點頭。

半夜之時,尹氏不見丈夫歸來,怒氣勃發,正自惱恨之際,忽聽得窗外咚咚作響,似乎有人撬門。尹氏大驚失色,連連呼喚奴婢,忽然間砰地一聲響,大門推開,一名巨人闖進屋中,麵目猙獰。

俄頃,又有數人手持利刃,魚貫而入。尹氏心中亂跳,張口欲呼,巨人冷哼一聲,拔出一把尖刀,架在尹氏脖頸之間,陰森森道:“敢叫,一刀殺了你!”

尹氏渾身顫抖,求道:“好漢饒命!我有許多私房錢,全給你。”巨人道:“我乃地獄使者,奉命取你心髒,不要錢。”尹氏愈發驚懼,跪地連連磕頭,巨人不理,尖刀劃動,刺破尹氏胸口肌膚,說道:“奴役長輩,是否該殺?”尹氏麵色蒼白,不敢反駁。巨人尖刀再動,又劃出一道數寸長傷痕,說道:“欺辱相公,是否該殺?”尹氏強忍疼痛,口中隻是求饒。

巨人口若懸河,曆數尹氏罪狀,每列出一條罪狀,便在尹氏胸口劃上一刀,一共劃了十多刀,最後說道:“小妾生子,算起來也是你後代,為何如此殘忍,致使王氏墮胎?此事萬萬不可饒恕。”吩咐左右“將尹氏雙手反剪,剖開她心髒瞧瞧,到底是紅是黑。”

尹氏大駭,磕頭如搗蒜,哭道:“仙長饒命,我知錯了。”忽聽得屋外傳來腳步聲響,巨人道:“楊萬石回來了,你既已知錯,便繞你這一次。”手一揮,一幹人頃刻散去。

過不大會,楊萬石邁步入屋,眼見尹氏赤身裸.體,雙手緊縛,胸前傷痕累累,不可計數,大吃一驚,趕緊替她解開繩索,詢問緣故。尹氏一一說了,楊萬石大駭失色,暗暗懷疑是馬介甫搗鬼。次日,跟馬介甫提起此事,馬介甫一臉茫然,說道:“還有這等事?我是半點不知情。”

自此後,尹氏性情收斂,數月之間,不敢口出惡語。馬介甫大喜,笑著跟楊萬石說:“實話告訴你:先前我略施法術,讓尹氏心生畏懼。如今你二人夫妻和睦,我也該走了。”言畢離去。

尹氏每晚與楊萬石同睡,笑臉相迎,悉心伺候,楊萬石生平從未如此風光,反有些難以承受,坐立不安。這一日,尹氏偶爾回憶起巨人麵容,瑟縮害怕,四肢顫栗。楊萬石一心獻媚,言語間稍稍透露口風。尹氏臉色大變,驟然躍起,苦苦逼問,楊萬石自覺失言,懊悔不迭,事到如今,隻有坦白。

尹氏勃然大罵,楊萬石跪地謝罪,尹氏不理。楊萬石一直跪到三更,尹氏恨恨道:“要我原諒你,也無不可。當初我被馬某在胸口一連刺了十多刀,此仇不報,氣恨難消。你乖乖站著別動,敞開胸襟,讓我砍上幾刀,便饒了你。”說話間走入廚房,提了一把菜刀,一步步向楊某逼近。

楊萬石大懼,撒腿狂跑,尹氏隨後追逐,呼救聲,喝罵聲不絕於耳,滿屋中雞鳴狗叫,亂成一團。家人盡皆驚醒,弟弟楊萬鍾滿腦糊塗,眼見尹氏一臉殺氣,心憂哥哥安危,一把將他拖到身後,叫道:“嫂嫂息怒,有話好說。”

尹氏不聽,大聲叫罵,一瞥眼間,瞧見楊老頭衣著華麗,愈加惱怒,快步搶上,菜刀揮舞,將楊老頭身上衣服,條條切成碎片,爾後一把抓住公公胡子,用力撕扯。

楊萬鍾眼見父親受辱,怒不可遏,俯身撿起一塊石頭,用力砸出,正中尹氏腦門,尹氏哼也沒哼一聲,暈死過去。楊萬鍾心知闖下大禍,慘笑道:“隻要父親與哥哥無恙,我即便死了,也無遺憾。”語畢,投井自殺。

過不大會,尹氏悠悠醒轉,聽說楊萬鍾已死,怒氣稍歇。繼而楊萬鍾入土下葬,妻子為了照顧喜兒,矢誌不嫁。尹氏唾罵不休,不給妻子飯吃,硬逼她改嫁。妻子無奈,隻得離去。

喜兒獨自一人,淒淒慘慘,每日遭受尹氏毒打,幸虧家人苦苦求情,方才存活。尹氏又克扣飲食,喜兒每日隻靠殘羹冷飯度日,身體消瘦,不成人形,半年之後,氣息奄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