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阿英
甘玉,字璧人,廬陵人。父母早逝,留下一名弟弟姓甘名玨,字雙璧,那時候才五歲,一直由哥哥撫養。甘玉性情友愛,照顧弟弟有如親子。後來,甘玨漸漸長大,容貌俊秀,才氣不俗。甘玉很喜歡他,常說:“我弟弟儀表不凡,一定要給他找個好媳婦。”
這一日,甘玉在寺廟讀書,忽然間窗外傳來女子說話之聲,走近窗邊一瞧,隻見庭院中三四名女郎,席地而坐,個個都是絕色。一人說道:“秦娘子,你表妹阿英怎麽沒來?”那姓秦的小姐說道:“她昨天從函穀關回來,中了惡人箭矢,右臂受傷,不能同遊,正悶悶不樂呢。”
第三名女子說道:“昨晚我做了一個噩夢,現在想起來還後怕。”秦小姐搖手道:“別說,別說。今晚姐妹們聚會,說出來會嚇著大夥,徒惹不快。”那女子笑道:“小丫頭怎麽如此膽小?不說也可以,不過你得唱一首曲子,給大夥助興。”
秦小姐低頭唱道:“閑階桃花取次開,昨日踏青小約未應乖。付囑東鄰女伴少待莫相催,著得鳳頭鞋子即當來。”一曲唱罷,滿座讚賞。談笑之時,忽然間一名巨漢自外而入,雙眼如鷹,麵目猙獰。眾女叫道:“妖怪來了。”一哄而散。
秦小姐體態柔弱,跑了沒幾步,便給巨人擒拿,一口咬斷手指,大力吞嚼。秦小姐手指受傷,疼痛難忍,倒地暈迷,不知生死。甘玉見狀,憐心大起,急忙抽出利劍,上前與巨人搏鬥,彼此交戰,甘玉眼疾手快,一劍砍斷巨人左腿,巨人仰天慘叫,負痛逃離。
甘玉將秦小姐扶入臥室,隻見她臉色蒼白,血染衣襟,右手大拇指齊根而斷,傷口處不住滲出鮮血。甘玉微一沉吟,撕下一塊布片,將傷口包裹。過了半晌,秦小姐悠悠醒轉,呻吟道:“大恩大德,叫我如何報答?”甘玉道:“姑娘相貌出眾,我有一位弟弟,單身未娶,不知你願不願意嫁他?”
秦小姐道:“賤妾手指受損,配不上你弟弟,不過你放心,我會替他另覓佳人。”語畢,告辭離去。
這一日,甘玨前往野外遊玩,途中遇到一名少女,十五六歲,風致翩翩,眼波流動,問道:“你是甘家二公子嗎?”甘玨點頭道:“不錯。”少女道:“你父親在世時,曾與我家定下婚約,將我許配給你,你為什麽背棄盟約,反與秦家小姐定親?”
甘玨道:“在下年紀尚小,婚約一事,並無印象。請姑娘告知家世,我回去向大哥詢問,一問便知。”少女道:“不必詢問。隻要你點一下頭,便可娶我過門。”甘玨搖頭道:“未得哥哥允許,我不敢自作主張。”少女笑道:“呆子,你就這麽怕哥哥?實話告訴你吧,我姓陸,住在東山望村,三日之內,等你消息。”辭別而去。
甘玨回家後,跟哥哥提起此事,甘玉道:“胡說八道。父親去世時,我已經二十多歲,如果真有此事,我怎麽不記得?況且此女獨自行走荒野,主動跟陌生男子搭訕,隻怕不是良家之後。對了,她相貌怎樣?”
甘玉聞言,紅臉低頭,默默不語。嫂嫂笑道:“想必是位美人。”甘玉道:“他一個小孩子,哪能分辨美醜?就算是美女,也肯定比不上秦家小姐;倘若與秦小姐談不攏,再考慮她不遲。”
數日之後,甘玉有事外出,途中遇一女子,容貌傾城,一邊哭泣,一邊行走,詢問原因,女子說道:“父母將我許配甘家二郎;因為家貧遷徙外地,數年間未通音訊。誰曾想回來後,甘家竟要背棄盟約。我這便前往甘家,質問大伯甘璧人,問他怎麽處置我?”
甘玉又驚又喜,說道:“我就是甘璧人,先父所定婚約,我確實不知。寒舍就在附近,請去喝杯茶水,慢慢商量此事。對了,姑娘貴姓?”
女子道:“我叫阿英。家中沒有親人,隻有一位秦表姐,與她同居。”
當下女子來到甘家,雙方定下婚期,不日拜堂。甘玉眼見弟媳貌美,打心眼裏替弟弟高興,但高興之餘,又擔心阿英為人輕佻。所幸的是,阿英端莊矜持,成親之後,善言善語,侍嫂如母,並無半分過錯。
這一年中秋節,夫妻兩正自玩鬧,嫂嫂忽然派人前來,邀請阿英赴會。甘玨本打算與妻子縱情享樂,聞言頗為悵然。阿英猜透他心意,跟來人說:“我隨後便到,你先回去。”
待那人離去,阿英端坐不動,與相公有說有笑,甘玨道:“莫讓嫂嫂等得心焦,你快去吧。”阿英微微一笑,並不起身,這一晚,始終伴在甘玨身邊。
次日清晨,阿英梳妝完畢,嫂嫂前來慰問,說道:“昨晚與我談心,為什麽怏怏不樂?”阿英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甘玨奇道:“她昨晚一直陪著我,寸步不離,什麽時候去嫂嫂家了?”
嫂嫂大驚,目視阿英,顫顫兢兢道:“難道你是妖怪?不然怎麽會分身術?果真如此,請你馬上離去,不要傷害小叔。”阿英歎氣道:“其實我並非人類,隻因聽從表姐勸說,這才嫁入甘家。既然嫂嫂見疑,我這便告辭。”語畢,化為鸚鵡,翩然而逝。
當初,甘翁在世之時,家中養了一隻鸚鵡,親自喂食。那時候甘玨隻有四五歲,問道:“為什麽要養鸚鵡?”甘翁笑道:“給你當媳婦啊。”有時鸚鵡沒東西吃,甘翁便會跟兒子說:“還不喂養鸚鵡?你媳婦快餓死啦。”後來鸚鵡掙斷鎖鏈,不知所蹤。
甘玨回憶往事,這才明白:原來阿英就是那隻鸚鵡。雖然明知她不是人類,但日夜思念,難以忘情。兩年之後,兄嫂為甘玨聘娶薑家小姐為妻,薑氏容貌普通,甘玨很不中意。
甘家有一表兄,在廣東做官,甘玉前去省親,好久都沒回來。恰在此時,村中匪寇作亂,臨近村落,半數淪為灰燼。甘玨大懼,與嫂嫂一起,舉家前往山穀避難。
山上男女混雜,互不認識。甘玨滿腔煩惱,忽然聽到一名女子小聲說話,語調酷似阿英,近前一看,果真是她。甘玨喜出望外,緊緊拽住阿英手臂,不肯放開,說道:“嫂嫂就在附近,她很想你,我……我也想你。”阿英微笑道:“此非樂土,不是說話之地,咱們先回家。”
甘玨道:“村中匪寇為患,怎能回去?”阿英淡淡道:“有我在,不用擔心。”一行人回到家中,阿英撮土為箭,插在門外,囑咐道:“這幾天呆在家中,哪都別去,自會平安無事。”語畢,轉身告辭。
嫂嫂捉住她手腕,不肯放行。又令兩名婢女捉住阿英雙足。阿英不得已,隻有留下。不過潔身自好,不再與甘玨行房。甘玨奈不住寂寞,苦苦哀求,阿英無奈,偶爾也會破例一次。
這一天,嫂嫂跟阿英說:“弟媳薑氏,容貌平平,長期受冷落,有沒有辦法補救?”阿英笑道:“人靠衣裝,女靠梳妝,此事易辦。”次日早起,阿英前往薑氏房中,替她梳洗打扮,塗脂抹粉,描眉畫唇,頃刻之間,薑氏脫胎換骨,儼然便是絕世佳人。
嫂嫂大奇,說道:“我有一位婢女,容貌醜陋,不知能不能變美?”阿英道:“有什麽不能?隻不過多費點心思罷了。”嫂嫂十分高興,當下召喚婢女前來,隻見她五大三粗,又黑又醜,長相頗為嚇人。阿英命她洗淨臉頰,爾後塗抹膏藥,如此連續三日,婢女肌膚由黑變黃,再過七日,由黃變白,相貌改善,雖談不上驚世駭俗,但也算是婀娜秀美。
這一夜,屋外噪聲四起,人叫馬嘶,群盜大肆劫掠,焚屋殺人。整座村莊,除了甘玨一家,無一幸免。一家人劫後餘生,對阿英愈發敬佩。阿英說道:“嫂嫂昔日對我關懷備至,此次前來,便是為了報答恩情。如今盜匪離去,大伯不日即將歸來,我也該走了,若繼續留下,不倫不類。有空再來看你。”
嫂嫂問道:“你大伯不會有事吧?”阿英道:“最近可能碰上災難,不過秦表姐昔日受過他恩惠,會出手相助,不用擔心。”語畢,消失不見。
甘玉自廣東歸來,半途遇上匪寇,主仆兩棄馬逃命,躲在荊棘叢中,群盜四處搜索,漸漸逼近,形勢十分危急。就在此時,空中飛來一隻八哥,雙翅鋪展,遮天蔽日,將二人牢牢蓋住。群盜搜索一陣,一無所獲,罵罵咧咧離去。甘玉凝目一瞧,八哥腿上缺了一根腳趾,心中奇怪,回家後跟妻子提起此事,這才明白:原來八哥即是秦小姐。
後來,每逢甘玉外出,阿英都會前往嫂嫂住處拜訪,但總是瞞著甘玨,有時與他不期而遇,隻是笑笑,也不怎麽搭理。甘玨請求同房,阿英不肯答應。這一晚,阿英再次前來,甘玨強行將她抱住,帶到臥室。阿英說道:“你我緣分已盡,勉強歡好,隻會招致天譴。請公子替我著想,不要相逼,日後也好相見。”甘玨不聽,伸手解她衣服,彼此重溫舊夢。
次日,阿英去給嫂嫂請安,嫂嫂問道:“昨晚怎麽沒見你?”阿英笑道:“半途被強盜劫走,累你白等,抱歉。”說了幾句話,告辭離去。過不大會,門外傳來貓叫,隻見一隻狸貓大搖大擺穿過走廊,口中叼著一隻鸚鵡。嫂嫂見狀駭然失色,大聲呼叫,眾婢女一擁而上,趕走狸貓,救下鸚鵡。
嫂嫂將鸚鵡放在腿上,眼見它左翅染滿鮮血,奄奄一息,又驚又痛。輕輕按摩鸚鵡身軀,替它疏通經脈。半晌後,鸚鵡睜眼複蘇,自己用嘴梳理羽毛。俄頃,盤旋升空,說道:“嫂嫂,永別了。甘玨誤我,我好恨!”振翅離去,從此不再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