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兩情相悅

因為叔寶在天津尚無名氣,他頭回在天津登台是在不大不小的春吉茶園,他唱的是《挑滑車》。薛老板的德藝社在天津口碑極好,因為一出好戲必須是“一棵菜”(京劇術語,指舞台演出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德藝社用的演員都是德藝雙馨,這一直是薛老板的宗旨,自然也就是他當初起名德藝社的緣由,給叔寶配戲的演員都是“四梁四柱”,伴奏的師傅們大多都是“六場通透”(京劇術語,指六種伴奏樂器都精通),至於行頭就更不必說了。茶園的白老板也願意和德藝社合作,從來沒掉過鏈子,不過對於叔寶的能力,白老板畢竟沒見過,說他一點兒也不擔心那是不可能的。到天津的第一場戲,叔寶也有些緊張,入戲後才慢慢放鬆了下來,戲迷們的喝彩聲讓他更加鎮定了。一切都在薛老板的掌握之中,他和茶園的白老板坐在後麵喝著茶水聽著戲,他神態自若,輕輕地捋著自己的小胡子,白老板看到叔寶的台風,也不禁嘖嘖稱讚。

踢開了頭三腳,叔寶把自己成型的戲段子慢慢都展示給了戲迷,隨著他名氣一天天地大了起來,津門的四大茶園——“慶芳茶園”、“協盛茶園”、“襲勝茶園”和“金聲茶園”都留下了叔寶的足跡,他的到來像一陣旋風席卷津門,戲約紛至遝來,還不到三個月他就在津門站穩的腳跟。出名後,叔寶沒有忘記師父的教誨,依舊謙虛謹慎,更沒忘記勤練功夫,並開始鑽研新戲。迅速的走紅,不僅讓叔寶增強了自信,他對薛老板也十分信任了。才半年,薛老板就給叔寶租了房子,還配了跟班——小七,出門有包月的黃包車,日子過得很稱心,剔除開支,薛老板每月給他結一回帳,他習慣了節省,攢下了一些積蓄。小七是個勤快的小夥子,比叔寶小八歲,叔寶常教給他一些武藝,待他如同自己的弟弟一般,沒人的時候,小七也稱呼叔寶為大哥。

隨著叔寶的名氣越來越大,不斷有戲迷想結識叔寶,開始的時候,怕叔寶良莠不分、不善應酬,薛老板嚴格把關。他認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人,頂多就讓叔寶在後台跟他們見個麵,薛老板安排叔寶結識的都是津門的大人物,非富即貴。薛老板平時把這些人的背景和為人常說給叔寶聽,大部分人叔寶都本著不深交、不得罪的原則來交往。吃酒、抽大煙,他堅決不去,但逢上誰家有喜事,辦堂會,他都逢請必唱;有時候他也陪著老爺、太太們玩玩票,當然這些有錢人出手還是蠻大方的,沒少打賞叔寶,這些人中隻有對肖俊肖公子,叔寶是全拋一片心。

肖俊字文舉,老爺子在北京,是段祺瑞府上的紅人兒,肖老爺子本想讓兒子到北京去,找機會求段總理提攜提攜。怎奈肖俊討厭政治,於是便留在天津看著家裏的生意,肖俊的姐夫偏愛政治,在北京跟著老爺子奔仕途。肖家在天津可是跺一腳顫三顫,從藥店、飯館兒到綢緞莊,生意極多,最近還開了舞廳。肖俊偏愛武生戲,總捧叔寶的場,經薛老板與叔寶結識之後,兩人走的很近,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叔寶逐漸成了肖府裏的常客,肖俊也常開著自家的小轎車拉著叔寶到處逛。

進入臘月,大家都忙著籌備年貨,茶園的生意比平時淡了一些。為了講排場,很多大人物在家裏辦堂會,請朋友來看。叔寶是正當紅,自然搶手,叔寶忙著趕場;薛老板忙著安排時間,雖然薛老板八麵玲瓏,但趕上兩家同時都請叔寶,薛老板也應付的踉踉蹌蹌,要想在天津混飯吃,這些大人物他們誰也開罪不起,在薛老板的協調下,總算是順順當當地渡過了正月。

這期間,叔寶在一次堂會中偶遇了自己的師兄小青龍,如今的師兄為了混飯,已經成了龍套,他想避開叔寶,但還是被叔寶給認了出來。

“師兄,你最近好嗎?”

“叔寶,我嘛,說不上好不好的,師弟你如今火呀。”小青龍說的不鹹不淡。

“師兄,你等等。”叔寶把薛老板找了來。

薛老板一抱拳,“小青龍,論輩分我也是你師父輩的,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叔寶跟我來時,你師父聽說你如今混得不好,非常掛念你,讓我有機會拉你一把,如今叔寶也有心幫襯你,你要是不嫌棄,就到我德藝社給叔寶做個“下串”(京劇術語,指給頭牌武生配戲的對打演員),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叔寶還是頭一次聽薛老板說話這麽難聽。

“薛老板,我師兄好歹……”

“既然薛老板和師弟有心抬舉我,我自然求之不得。”小青龍心裏雖然不是滋味,但為了生活,他居然滿臉堆笑。小青龍如今已經有了家眷,生活是每個人都要麵臨的一座高山,不管你高興不高興,在生活麵前有時候人必須低下高傲的頭顱,當懂得這個道理的時候,人就開始成熟了。

叔寶格外尊重師兄,這倒是小青龍沒有想到的,從開始時心裏多少有些嫉妒到後來漸漸佩服,小青龍不由得開始懷念起自己的師父。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小戲班在路過天津的時候居然來看他們了。原來二奎一直惦記著叔寶,途徑天津的時候就跟霍老板商量進城來看看,霍老板想反正也是白吃白住,還能逛逛,就欣然同意了,這下子可樂壞了叔寶的師兄弟們。他們進了天津也都跟“土豹子”似得,左顧右盼,這個差點兒讓車給碰了,那個好懸沒丟了,這一群人趕來,可真夠薛老板忙活的。“從南京到北京,買的沒有賣的精”,薛老板不愧是生意人,小戲班在天津呆了三天,給他助演了兩天的戲,效果還真不賴。霍老板趕緊張羅要走,他真怕這麽下去自己的戲班子可就要黃攤子了。

二奎見叔寶出息了,心裏特高興,跟叔寶推心置腹談了好幾次。小青龍在二奎的勸說下,決定跟師父回小戲班子,以後就接師父的班,一邊唱戲,一邊幫師父帶徒弟。叔寶送大家走得時候心裏五味雜陳,他懷念過去和大家一起的日子,但他心裏清楚,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了,他現在要留在這裏開創屬於他自己的未來。

鬥轉星移,叔寶來天津二年了,人氣正旺,打鐵趁熱,薛老板已籌劃好叔寶到上海演出的事宜。肖俊也陪叔寶一同前往,一方麵是給他捧場,另一方麵也想去上海逛逛。

這一回薛老板聯係了上海的滿庭芳茶園,頭一場叔寶還是唱自己最拿手的《挑滑車》。滿庭芳裏的確氣派,台上台下都燈光明亮,整個格局布置古色古香。開戲前,賣瓜子兒的,沏茶的忙忙活活,戲迷們則在台下議論著叔寶。

“馬老板那‘雲裏翻’可是絕了。”

“人家馬老板那是‘文武昆亂不擋’啊。”

“您聽過馬老板的戲?”

“我去天津的時候啊,正趕上馬老板去堂會了……”

“說了半天,你沒聽過啊。”

戲迷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整個茶園裏人聲鼎沸。

叔寶上台前,還有一出戲,戲迷們對墊場的戲不感興趣,在前台喊著叔寶的名字,有幾個潑皮無賴甚至嚷著要退錢。台上的演員也覺著尷尬,為實現“馬前”(加快演出速度的術語),幹脆“碼詞”(臨時減少台詞的術語),匆匆下了台。這兩年,叔寶大場麵已見的多了,他鎮定自若地上完了妝。過門一起,台下立刻雅雀無聲,叔寶深呼一口氣,手拿銀槍就上了台,才一個亮相,就引來了喝彩聲一片,叔寶的台風、功夫、唱腔深受喜愛。滿庭芳的老板懸著的一顆心這才落了地。肖公子把自己在上海的朋友都請了來,連捧三天,天天都是爆滿,馬叔寶的大號迅速響徹上海灘。

叔寶原本打算在上海唱三個月,可才一個月,火爆的場麵就趨於平淡了,一打聽才知道,丹桂茶園那邊來了一個叫水月瑤的小旦,因為人長得俊俏,眼神也迷人,大家都爭相前去一睹為快。那個年月小旦開始受到了關注,跟今天聽音樂、看節目一樣,有的人是為了聽演員的唱腔,看演員的表演;有的人就是為了看帥哥、美女,實力派和偶像派都有粉絲,當然既具有實力,長相又好就更受追捧了。薛老板之所以看重叔寶,也是因為他就同時占據兩方麵的優勢。因為那時候還是男權社會,花旦收捧多半是因為長相俊俏,動作優雅嫵媚,多數人聽月瑤的戲也是為了看月瑤的人,滿庭芳的老板見月瑤在上海大受歡迎,也想請月瑤過來唱。薛老板心中不開,他決定提前返回天津。

事有湊巧,叔寶回到天津一個多月,月瑤也來了津門。叔寶這一天好信兒,喊了肖俊一同到茶園去看看這月瑤到底是何方神聖。月瑤那天唱《玉堂春·蘇三起解》,叔寶來時,戲已經演上了。

“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好慘,尊一聲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就說蘇三把命斷,來世做犬馬我當報還。”

叔寶向台上望去,隻見月瑤的眼神似乎也正盯著自己,兩人的眼神一碰,激起叔寶胸中陣陣漣漪,這女子眉眼真的會傳情,原本心中的一腔怒氣,頓時全都消了。聽完了戲,叔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來的,滿腦子都是月瑤的影子。

過了兩天,叔寶正打算出門,小七跑進來說有兩位女賓來訪,丫鬟稱她們小姐姓水。叔寶出來相迎,雖然已卸了妝,但一看她的眼神,叔寶就認出了月瑤。

“馬老板,我未曾遞來名帖,今天就冒昧到府上拜訪,還請您多多海涵。”月瑤向叔寶一揖,聲音也是那麽好聽。

“這是哪裏話,水姑娘這麽說可太客氣了,咱們都是行內人,本就該多親多近,快裏麵請,小七,趕緊看茶。”

月瑤突然到訪,叔寶心中納悶,除了“請喝茶”他便沒了言語。到是月瑤爽快,“馬老板,您當年在北京唱《長阪坡》的時候,因為我師父給您“跨刀”,天天看您的戲,當時就對您很是仰慕,後來在上海聽說您也在,還沒來得及拜訪,您就離開了。正巧這次我到天津來,前幾天就去聽了您的戲,一見您還是意氣風發,與當初無異,心裏別提多歡喜了。今兒個沒戲,我就帶著小丫頭來拜訪您,您在天津地界熟,往後還靠您多照應小妹。”

原來這月瑤當年在廣和樓看過叔寶唱《長阪坡》,深深被他的英姿所吸引,老天有眼,讓她們終於在天津相會。叔寶正值青春,對月瑤也是一見傾心,聽了這些話心花怒放。

“小妹原來早就認識我,都怪我眼拙,始終未曾留意小妹,我們以後是該多走動走動。”

“前個兒馬大哥不是還來聽過我的戲嗎?不知小妹唱的如何?”

原來月瑤那天看叔寶的眼神中已是眉目傳情,為戳穿了謊言的叔寶臉騰地紅了起來。他趕緊改口,“那日與朋友聽完戲之後,早就想一睹小妹的芳容,隻是不知小妹何時有空,今日一見真是三生有幸。”

兩個彼此愛慕的年輕人很快就墜入了愛河,雖然誰也沒有主動向對方明確表達愛意,但彼此常往對方的家裏跑,後來還到一個茶園裏演出,不少行內的人覺察出了苗頭。薛老板更是勸叔寶不要和女旦來往過密,但叔寶哪裏聽得進去,他和月瑤完全地沉浸在兩人的甜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