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墨這些天的狀況一直不好,身體像是滾在燒紅的炭火上一般。那混元鎖傷了他的元氣,加之奔波獵妖,憂思過度,老骨頭有些支撐不住了。

許然亭渾然不覺,興致勃勃地請了道士過來。眾人將降妖的法陣設在一個空曠的地方,舒墨在屋中閉關,煉化那些人頭的腦髓。舒墨覺得自己真是命硬,一邊調製傲因喜歡的美味,一邊因為身體原因止不住咳嗽,差點背過氣去。

蘭懷英來府上做客時,舒墨剛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壺“美味”煉化完畢。舒墨將酒壺放在圓桌上,返回**運氣調理身體。

許然亭一大早便說公務繁忙離開了,舒墨打算趁此機會恢複些元氣,忽然感覺門外有人在靠近,竟然是提前回來的許然亭和來做客的蘭懷英。

許然亭的手就要叩響雕花門,舒墨一驚,他在門口設置了結界,許然亭區區凡人,定會被結界所傷。舒墨強行收功,頓時嘔出一口血,敲門聲響了。

“舒道長,你猜猜誰來了?”

舒墨一手扒著床沿,一手扶著床頭帳幔,胸膛劇烈起伏。

“誰?”他努力讓自己的口吻顯得平靜。

“是蘭大人!”許然亭興致勃勃,“本府今早出門,在衙門外不遠處就碰到了來看望本府的蘭大人,我們聊得投緣,聊著聊著就回來了,本府想,道長也好趁此機會問問案發那日的事情。”

屋內久久沒有回複。

許然亭狐疑道:“道長?”

蘭懷英輕笑:“道長莫不是還沒起?”

“怎麽可能,”許然亭一副促狹的表情,“舒道長可是一個勤快人,本府賴床還說得過去,再說本府這些天天天監督道長喝補身體的高湯,道長最近不知道多精神呢!”

許然亭說著就要推開門,蘭懷英製止:“還是讓道長開門吧,這樣於禮不合。”

“這有什麽的,”許然亭擺擺手,“大家都是男人。”

許然亭又要推門,門自裏而開,是穿戴整齊的舒墨。他看起來比平時更為神采奕奕,薄唇內側好似舔過血一般豔麗。

“不好意思,讓兩位大人久等了,我方才還在煉製那引誘傲因的香餌。”

“傲因?”蘭懷英的笑容一僵,旋即恢複正常,“道長為傲因準備了什麽東西?”

“二位先進來吧。”

舒墨開了門,他的居室沒有一絲生活氣息,纖塵不染,器物規整,空氣中彌漫著佛香。蘭懷英感慨一句:“沒想到在屋裏比在屋外更冷。”

許然亭拉開一張凳子坐下:“道長是仙人,不食五穀,當然沒有什麽煙火氣。”

圓桌上單單放著一個浮雕精美的酒壺,釉色雪白,不見一絲駁雜,和這間屋子一樣,簡單純粹到了極致。

蘭懷英聞到瓷壺嘴飄出的濃烈的香味,不動聲色地問:“道長喜歡喝酒?”

舒墨挑挑眉:“偶爾喝,但這壺裏裝的不是酒。”

許然亭這才注意到酒壺,拿起來左右端詳:“難道這裏麵裝的就是引誘傲因的瓊漿玉液?”

舒墨笑道:“那可不是什麽瓊漿玉液,全是一些惡貫滿盈的死囚犯的腦髓。”

許然亭差點把酒壺扔了。

“這麽貴重的東西可不能放在桌上,我讓德才過來把它拿到道士們布置的法陣裏去。”

“嗯。”舒墨並不在意,坐下來,總管德才很快出現,取過酒壺走了。

三人圍坐在桌子邊,衙役按照許然亭的吩咐準備了一些下酒菜,三人且斟且飲。舒墨問蘭懷英:“蘭大人,有些事我本想上門拜訪,但是既然大人來了,我也就在這裏說了。不知大人可還記得婚宴那夜的事情?”

蘭懷英微微一笑:“那夜我醉得厲害,醒來後什麽都不記得了。”

“一點也記不起來嗎?”許然亭追問,畢竟蘭懷英是第一位目擊者。

蘭懷英看了看舒墨,又看了看許然亭,沉思了一會兒,道:“仔細想想,有些事情還是有印象的。我記得那夜我被灌了很多酒,迷迷糊糊地就走上了飛橋,四周燭火明晃晃的,刺得我眼疼,我就這麽一直向前走,走到那個露台上。那地方懸空,我怕摔下去,就靠著欄杆滑坐下來。有人突然跟我打招呼,我以為是宴席上的賓客,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後來我沒有酒了,轉過頭問他有沒有,沒想到隻看到一顆頭。”

許然亭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雖是白天,想象那場景也瘮得慌。

舒墨問:“那頭都跟大人你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就是恭喜我新婚,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舒墨轉了轉酒杯,毫無頭緒。傲因把一顆頭扔回了白礬樓,祝福蘭懷英,然後離去了。許然亭也聽不出什麽玄機,一時煩悶:“還是不說這個了,咱們吃菜吧。反正等那隻傲因落入本府手裏,本府自有千百種辦法讓他開口。”

蘭懷英笑笑:“許大人倒是看得開。”

許然亭吃了顆花生米:“這年頭妖吃的人多了,這件案子也算不上多大的,捉不住大不了就擱一邊,照磨所裏的懸案那麽多,不差這一件兩件的。”

蘭懷英和舒墨碰了一杯,微微一笑,一飲而盡。

吃飽喝足,蘭懷英起身告辭,許然亭和舒墨出門送客。

知府衙門裏盡是道士布下的辟邪之物,蘭懷英四處看,不知怎麽覺得惡心,舒墨走在他的前麵,他緊跟兩步,突然腹痛如絞,麵色慘白,一下子撲向舒墨。

舒墨躲閃不及,隻能連忙扶人,許然亭也慌忙湊上前去幫忙,沒想到腳底打滑,直接摔向了舒墨,舒墨一手接一個,三人一起摔倒,一顆骰子滾了出來。

蘭懷英連忙起身,整飭衣冠:“不好意思,我突然覺得腹部不適,看來要快些回去了。”

舒墨撿起骰子,跟著把許然亭也扶起來。他摩挲那顆骰子,意味深長道:“想來是方才吃了一些不幹淨的,衙門裏也有如廁的地方,大人不妨……”

蘭懷英臉色一紅:“不,道長誤會了,我並非因此腹痛,隻是老毛病犯了。”

“原來如此,”許然亭插話,“蘭大人素來身嬌體弱,都是本府考慮不周,讓大人在寒冬臘月奔波勞碌。”

舒墨故意露出那顆骰子:“嗯,對了,大人,這東西你可熟悉,方才不知道從哪裏掉出來的。”

蘭懷英早就看到那顆骰子了,搖頭道:“這並非我的東西,以前也不曾見過。”

“不曾見過?”舒墨又摩挲了會兒骰子,收起來,“那或許是我的了,我經常搜集一些小玩物,久了都不記得自己收過什麽。”

“想來也是如此,我現下腹痛難耐,便告辭了。”蘭懷英捂著丹田處,許然亭見狀扶著他:“讓本府差人送大人回去,大人這樣本府不放心。”

“那有勞許大人。”蘭懷英也沒有推辭,等兩人走了幾步,還站在原地的舒墨突然道:“大人身體那麽弱,應該時常調理才是。我知道有一家張氏醫館的大夫曾是宮裏的禦醫,他的女兒張宣薑張氏也是出了名的女菩薩。”

“是嗎?”蘭懷英點點頭,“有機會我會宣見的。”

目送蘭懷英和許然亭遠去,舒墨若有所思。進了屋,把門關上,他靠著門,忽然脫了力,捂著心口搖搖晃晃來到床邊坐下,一時呼吸困難,唇色一下子褪去,麵如金紙。

舒墨喘息了一陣,又笑起來,原來身體衰弱的感覺是這樣的。

到底是老了。

舒墨不敢運功療傷,隻因他知道許然亭一定會回來。

許然亭果然很快回來了,直接跳進屋子裏,舒墨故意別過臉,把自己埋進陰影中。

“舒道長,好奇怪啊,那蘭大人竟然一副不認識張宣薑的樣子,到底是他在說謊還是張宣薑在說謊?”

“未必是兩人說謊。”舒墨手攥著床沿,“我認為,蘭懷英很可能忘了這件事。”

“這也能忘?”許然亭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本府若是跟一個小娘子經曆了這麽多事情,這輩子都忘不了她。”

“嗬,”舒墨輕輕一笑,“有時候愛得太深未必是好事情,記得,對他而言太痛苦了。”

“虧得本府先前還覺得不應該把那骰子送給蘭大人,現在看來送他也沒什麽,也好了了那張宣薑的一樁心事。”許然亭似乎來了興致,自然地走到舒墨身邊,“說起來本府特別想知道那三天蘭懷英領著張宣薑去了哪裏,怎麽回來時兩人那麽篤定地要在一起,張宣薑轉臉就反悔了,但這又不是本府的分內事。”

胸腔的撕裂感更加嚴重,一陣腥甜湧到喉頭,舒墨咽了下去,淡淡道:“大人還是先去道士那邊看看法陣布置得如何了……”

“那不是什麽大事,本府沒放在心上,隻是差人去幫那些道士找東西費點事,用不了多長時間的。”

許然亭說話間聞到了濃鬱的佛香,環顧四周卻不見任何香爐,舒墨總是側過臉的表現也不同以往,不由好奇:“對了,舒道長,你怎麽突然間奇奇怪怪的,都不敢正眼看本府。”

舒墨不安地攥著床沿,床發出刺耳的聲音。

“沒什麽,隻是有些乏了。沒什麽事情的話,大人請回吧。”

許然亭不是說走就走的主,好心拍了拍舒墨的背:“舒道長總是這樣,有什麽話不妨直接告訴本府,咱倆誰跟誰……”

冷不防的這一拍讓舒墨嘔出一口血。

許然亭嚇得一腳跳開:“舒……舒道長?”

舒墨已經顧不上理會他了,這些天許然亭不僅三番五次打擾他療傷,逼得他強行收功,還要他每天都喝完滿滿兩碗克他的大補藥,如此損耗,舒墨常常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氣絕身亡。

舒墨扶著床沿喘氣:“大……大人……”

許然亭繞過那攤血,匆匆來到舒墨麵前,晃著他:“舒道長你別嚇我啊,你沒事吧?怎麽又突然吐血了?”

舒墨被晃得頭昏腦漲,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倒在許然亭身上。許然亭發現他閉著眼睛,左右開弓打他的臉,加大了搖晃他的力度:“舒道長?舒道長你沒事吧,別嚇本府啊!”

打了會兒,舒墨依然沒動靜,許然亭慌了:“來人,來人啊,去找張大夫——”

舒墨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都被剝奪,本能地抱住許然亭,倒了下去。

是夜大雪紛飛,壓彎了二堂後院的那棵合歡樹,舒墨躺在**,不住夢囈。黑暗中,一雙寒光凜冽的眸子在黑暗中窺伺著屋內的一切。許然亭剛剛被張大夫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那些大補藥藥效過猛,舒墨越喝身體越糟糕,沒有十天半個月是調理不好了。

許然亭十分委屈:“本府看他喝得很開心的樣子,還以為那藥很有用……”

“你這腦子是什麽做的?”張大夫脾氣上來了,“普通人過補都會出問題,何況道長身體那麽虛!”

“本府哪裏知道……”許然亭不明白為什麽舒墨明明難受卻還是要乖乖喝完,很快他想到了原因,“他也沒覺得本府的藥有問題,他不說本府當然以為有用了……”

張大夫氣得就要踹人,最後他按捺住了,因為他知道,許然亭的腦子一定是移植了豬的,不必跟一頭豬置氣。

張大夫留下兩張方子,終於揚眉吐氣一回了,上次舒墨出問題他束手無策,硬生生被許然亭一腳踢出了衙門,現在想起來,屁股還隱隱作痛。

送走了張大夫,許然亭坐在舒墨身邊,神情複雜。

想了會兒,他還是懊惱地跺了跺腳,離開屋子,帶上門。

那雙眼睛中的光瞬間暗了下去,北風呼呼地刮著,風雪從窗欞外刮進來,變成人的九頭嬰歎口氣,關上窗,走到舒墨麵前。他手中繚繞著一團青色的氣體,氣體被緩緩輸入了舒墨的心口。他是一等一的毒物,毒液遍布毛發血肉,可以以毒攻毒驅散舒墨體內的邪火。

他一麵替舒墨療傷,一麵頭疼地想,這許然亭並不適合舒墨,他跟在舒墨身邊那麽多年,第一次看見舒墨傷成這副模樣。

許然亭第二天起了一個大早,讓下人準備毛巾熱水,直接走進舒墨的廂房。下人們忙著給舒墨擦臉發汗,許然亭環顧四周,發現窗是關著的,不由欣喜:“還好本府昨晚離開的時候機智地關了窗,不然舒道長的病情又要嚴重了。”

可他又想不起自己是什麽時候關的窗。

舒墨今日氣色好了許多,許然亭讓人小心照看,自己換了官服上朝。從宣德門到金鑾殿,眾人依然是一條條鹹魚般,各懷心事臉色蠟黃地前進。

天星閣少監陸無塵主動靠了過來,一臉奸邪地笑著:“許大人,聽聞你最近摔斷了腿,不知現在好些了沒有?”

許然亭怵得慌,這老頭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好像一個躲在暗中窺伺他私生活的瘋子,時不時來觸他的晦氣。

“蒙陸大人關照,本府已經好多了。”

“好了就好,老夫還擔心那妖物吸幹了大人的元氣。”陸無塵陰陰地笑了兩聲,“您如今印堂發黑,周身妖氣環繞,實乃大凶之兆啊!”

許然亭一個激靈,跳開丈許距離大罵:“你這老雜毛胡說什麽?!若本府府中有妖物你何不跟皇上說?本府行得端坐得直,怎麽可能任由妖物在府上作亂?”

“老夫不說,自有老夫不說的道理。”陸無塵臉皮很厚,捋了捋胡須,“隻是聽老夫一句勸,與妖為伍,不會有好結果的……那妖物,昨夜還殺了人,大人你要大禍臨頭了。”

許然亭還要罵,被人架住了胳膊,兩腿在空中踩著:“別攔我,我要撕了那老雜毛的嘴,真是受夠了!獵妖的時候不出一份力,整天煉那勞什子不知道吃了會不會死的丹藥,又來本府這裏大放厥詞!你有本事說說衙門裏哪個是妖!”

陸無塵一甩拂塵,雪白的毛搭在胳膊肘上,笑容意味深長:“天機不可泄露。”

許然亭幹脆脫了朝靴扔向陸無塵,陸無塵一個閃身躲開:“打不著。”

然後,他溜了。

“氣死我了!”許然亭被人放下來,雙腳著地,忙擼起袖子扇風,“你誰啊你拉著我做什麽?”

“許大人。”蘭懷英笑了笑,“是我啊。”

許然亭這才發現剛才攔著他打人的是蘭懷英,停止扇風的動作:“原來是蘭大人,瞧你的氣色,今日似乎好多了。”

“嗯,老毛病,吃點藥就好。”蘭懷英好奇道,“陸少監說了什麽,把你氣成這樣?”

許然亭想起陸無塵那張欠扁的臉:“他說本府五短身材這麽大了還討不到老婆,真真氣死本府了。”

“就這些?”

“這些還不夠嗎?!”許然亭看向蘭懷英,“不然大人以為他跟本府說了什麽?”

蘭懷英想了想,笑:“沒什麽,皇上就要到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