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舒墨和許然亭都整飭衣冠,穿得人模狗樣,貌似正經地朝殮房走去。舒墨一甩拂塵,作念口訣狀,殮房的門無風自開。一股香臭混合的詭異味道撲鼻而來,許然亭扶著門幹嘔。
留了幾個護衛在外頭,許然亭把幾個重要人物請入殮房。其中一人麵白無須,細眉紅唇,氣度非凡,正是聖上身邊最得力的太監郭淮。郭淮對這樣的味道似乎習以為常,自始至終眉頭都沒有蹙一下。
許然亭知道,那是屍臭和香油混合的味道,全程他以手掩眸,隻是偶爾漏一兩條縫隙觀察。四周被幽冷的夜明珠照得亮堂,中間**放著一具屍體,穿著錦衣華服,身體還未開始潰爛。
舒墨取出木管,輕輕一吹,四下裏大霧彌漫開,許然亭忍不住抓住了舒墨的袖子。舒墨回頭瞧他:“大人害怕?”
“本、本府才不怕。”許然亭哆嗦道,手卻抓得更緊。舒墨莞爾,空出一隻手握住他,“大人,記得我手上的溫度,在這大霧裏,我會一直這樣握著你。”
他掌心的溫度比殮房的溫度高,許然亭莫名平靜下來。大霧很快籠罩了殮房,舒墨以手畫符,旋即打開一扇黑色的門,拽著許然亭走進去。眨眼間,許然亭眼前的世界變得明朗,原來兩人進入了太子趙愉的太子府。趙愉住在偏東的正房內,此時天色墨藍,星鬥錯雜,正房內燈火未熄。
舒墨的臉色稍顯蒼白,許然亭還沒有放開他,好奇道:“這是?”
“我強行打通了陰陽的阻隔,將趙愉的魂從淨土中喚醒,並對其施了術法,進入了他的幻境中。我們現在正在太子府內,那亮著的屋子就是趙愉的臥室。”
許然亭瞪大眼睛:“道長,你真的能窺探屍體的秘密,看來張伯是時候告老還鄉了。”
舒墨笑了笑:“如果每個案子都用這個辦法,那我就……”忽然眼前一陣暈眩,穩了穩心神,舒墨轉移話題,“好了,我們先去看看那晚發生了什麽吧。”
兩人大搖大擺走到屋子前,舒墨的木管敲了敲門,門鎖自動開了,他拉著許然亭走進去。屋中除了趙愉,還有一個陌生人,穿著夜行衣,單膝跪地,似乎在跟趙愉匯報消息。
趙愉來回踱步:“已經探聽出來了?”
“不曾,隻是趙愷已經鐵了心要逼宮,殿下有何打算?”
“打算?”趙愉走著走著,走到一張木椅旁,一屁股坐下,揉了揉眉心,“嗬,打算。本宮現在沒有確鑿的證據,哪怕跟父王說了也奈何不了他,若是打草驚蛇,趙愷銷毀了證據,本宮倒枉作小人了。”
燈下,趙愉陰柔的臉顯現出與白日不同的戾氣。他和很多人一樣,是演技純熟的假麵郎君,唯有一腔安邦定國的抱負是真實的。
“為今之計,還是以不變應萬變。逼宮之事非同小可,若非天時地利人和,他不敢貿然行事。”
“原來他發現平西王趙愷有殘殺手足的想法了……嘖嘖。”許然亭邊聽邊感慨,舒墨瞟了他一眼,沒說話。
趙愉似乎很累了,很快揮手屏退探子。他又起身左右走了走,喝了一杯酒,想了想,是沐浴的時候了,小半炷香後侍女會來傳話。他總算重新坐下來,眉頭仍舊緊緊蹙著,不知道在思索什麽。
便是這時,忽然風雪大作,吹得門吱呀作響。趙愉很奇怪,問站在屋外的婢女,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沒有人回答他。趙愉更加疑惑,拔出身旁擱置的一把寶劍,小心翼翼地朝門口走去。他並未站在正中,而是站在一側,確保自己處於一個哪怕屋外人衝進來自己也十分安全的位置。
太子府防衛森嚴,他不相信有人能夠闖過重重防禦殺到這裏,隻是出於謹慎起見,他才拔出了長劍。
門霍地開了,風雪吹進來,銀白的月色與雪色將那人的錦袍映得格外刺目,而他的臉恰好藏在陰影裏,唯有一雙赤紅的眸子格外瘮人。來者頭發長丈許,被風吹得淩亂,揚起的十指尖利無比,好似猛獸的利爪一般,更惡心的是那條長舌,在空中飄浮,卷曲。
“這妖物真醜……”許然亭發出一聲感慨。舒墨隻是看著那傲因,若有所思。
傲因剛出現,趙愉手上的劍便掉了。他發現自己站在陰影中,被一股妖邪之氣壓得無法動彈,那妖物似乎十分痛恨他,舌頭很快碰到了他的頭頂,口水順著他的臉流下來,趙愉拚盡全身力氣尖叫:“來,來人啊!”
傲因並不擔心護衛,隻是欣賞著他驚恐的臉,半晌,說了句人話,聲音格外悅耳。
“你搶走她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說完張開血盆大口,咬下他的頭,便消失在夜幕裏。等護衛和婢女趕來時,隻見到一具喋血的屍體。
別說那些宮女,許然亭也忍不住扶著舒墨幹嘔。
“嘔——太、太、太惡心了……”
舒墨拍了拍他的背:“這妖物的確凶殘。”
說話間,幻境忽然開始劇烈顫動,舒墨薄唇一勾,取出木管畫了一道門,強行把嘔吐的許然亭拽出幻境,此時殮房的大霧已經消散,太監郭淮拔出長劍,和那妖物傲因對峙。許然亭剛剛站定,就被舒墨攬到身後,他微眯眼,打量這隻妖物。
和幻境中並無二致,隻是因為現下光線格外明朗,可以清楚看到他眼瞼下方那突出密麻的血色筋脈。
“你終於還是出現了。”舒墨不慌不忙,仿佛在等他一般。
傲因冷笑:“舒墨,你太小看本座了,憑你區區三千年道行,根本打不過我。”
傲因來到殮房時,早把外麵的衙役護衛清理幹淨,現在屋子裏不過隻有舒墨一個人能夠和他過上幾招,其他的都是肉體凡胎,都不夠他打牙祭。
“死也要死得明白,到了現在,你還披著那可怕的皮囊,是不是太小看我了。”舒墨絲毫不顯慌亂,看著傲因,微微一笑,“蘭大人。”
傲因不動聲色:“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舒墨仍是笑,邊上的許然亭張口結舌:“蘭、蘭大人?你是說蘭太傅?”
“不然還有誰?”舒墨取出木管,緩緩吹出大霧,“蘭大人,你不必再裝了,上次你來衙門飲酒時,我就在你身上點了佛香,你在哪兒出現過,我都能聞到,太子殿下的身上有你的味道,你何必掩飾?”
傲因舉棋不定:“你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大概是在婚宴之後。那夜正是月圓之夜,死去的頭顱已經不會說話了,傲因的妖氣依然不散,但是你走之後,妖氣都消失了。大婚之喜讓大人疏於防備了吧,喝酒喝到把自己吞下去的頭顱都吐了出來還渾然不覺。不過那並不足以讓我對你下手。直到你來衙門做客,那酒壺中的腦髓分明惡臭難聞,你卻第一個發現了它,表現出貪婪的神色,雖然隻是很短的一瞬,不巧被我看到了。”
傲因雙眸定定地看著舒墨,漸漸地,麵孔恢複了正常模樣,的確是蘭懷英。隻是他此刻三千青絲皆化白雪,看起來比往日更加美豔。
蘭懷英哈哈大笑,神態癲狂:“你知道了又如何,今天,本座會讓這小小殮房的人都帶著這個秘密長眠地底,就像本座的宣薑一樣。”
舒墨戲謔地看著他:“蘭大人,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情。我早就猜出了你的身份,偏偏還要大張旗鼓施展幻術,窺探往生者的秘密,這是為什麽?”
蘭懷英不笑了:“為什麽?”
許然亭非常配合地拍了拍手:“因為今天要做的就是‘請君入甕’啊。”掌聲落下,屋外那群被打死的“護衛、衙役”忽然變成了紙人,接著,白雲觀的道士從四麵八方躥出來,布下殺鬼法陣。
眾人手持桃木劍坐定,口中念念有詞:“吾等奉命,上呼玉女,收懾不祥。登山裂石,佩戴印章。頭戴華蓋,足躡魁罡……何神不伏,何鬼不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舒墨張開雙臂,用意念驅動那根木管,一刹那間屋內大霧翻湧,他的衣袍獵獵作響,右眼角下的淚痣變成一隻九頭銀蟒,一躍而出,張開血盆大口咬向蘭懷英。
道士們一起設下結界,控製傲因的行動,十八道劍氣刺下,生生斬斷他一半銀發。蘭懷英大叫一聲,衣袍一揮,半數的道士紛紛吐血。趁此之際,蘭懷英衝上去和九頭嬰搏鬥。舒墨操控九頭嬰和大霧,以二敵一。
蘭懷英修行了近七千年,是很久以前神魔大戰時留下的戰爭孤兒,他自以為這臨安沒有能夠與他抗衡者,可是眼前這條九頭嬰讓他膽寒了。
他是戰爭孤兒,九頭嬰卻是領著水神共工部隊參與過大戰的將軍。蘭懷英被那十八隻眼睛迸射的光芒和九張血盆大口噴射的毒液所傷,很快敗下陣來,他目光四處亂瞟,那群道士越來越不堪用,所謂的殺鬼法陣一下子被擊潰了。他尋了突破口飛了出去,舒墨身形如鬼魅一般移動,很快追了上去。
大霧之中,有人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舒墨。見兩人要跑,許然亭從袖子裏取出從道士手中討來的通靈葫蘆,對著葫蘆嘴一頓猛吹,待到葫蘆變得能承載一個人的大小時,他隻身爬上葫蘆,悄悄追了上去。
修羅場移到了人群無法窺探的空中,舒墨將木管橫在唇邊吹奏,竟然發出悠揚的笛聲。蘭懷英早已經體力不支,奮力抵抗了一陣,目光漸漸變得呆滯。
舒墨進入了蘭懷英的幻境中。
其實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迫切,他迫切地想知道,蘭懷英和張宣薑完整的故事。因為他隱約覺察到,在三年前,蘭懷英曾帶張宣薑去了哪裏。
眼前場景變化,幻境中,第二天一大早,蘭懷英和張宣薑便出了門。蘭懷英帶著張宣薑走進一片茂密的樹林,接著,一陣荒煙起,兩人越過了花橋,來到了妖界。在妖界,有一名被稱為“巫鹹”的老婦,真身是一棵望歲木。巫鹹是妖界的先知,擁有任何妖都沒有的妖法,能夠開天眼,知過去看未來。
蘭懷英向巫鹹表明來意,他想和張宣薑在一起,懇請巫鹹成全。
張宣薑不知道這名銀發黑袍的老婦是妖,隻以為她是蘭懷英家中的長輩,態度格外恭敬。巫鹹已經很老了,老得身體從妖變成人,又變成了怪木,此刻的她已經有接近一半的身體如同枯木一般,被藏在花紋詭異的長袍內。
巫鹹吐出一口煙,問蘭懷英,他是否執意要和凡人張宣薑在一起。
蘭懷英滿臉幸福,非常鄭重地點頭。
“人與妖苟合,必將引來天雷,為今之計,隻有兩個辦法,將宣薑變成妖,或者你變成人。”
蘭懷英想也不想:“當然是把我變成人,宣薑隻是個普通的姑娘,她做不得妖的。”
“是了,”巫鹹沙啞地笑了聲,“聞不得花香,見不得顏色,食不知五味,這是做妖的代價,你不忍你的心上人遭此劫難,老婦人理解,隻是,這做人的代價,你可能承擔?”
蘭懷英還是很篤定,他相信張宣薑不會背叛他。得到了巫鹹的首肯,蘭懷英帶著那瓶能夠讓他變成人的藥水離開了。他打算在大婚之夜,服下那瓶藥,與張宣薑享受夫妻之樂。
這一切都被張宣薑看在眼裏,在蘭懷英走的時候,她悄悄溜到巫鹹麵前,小心翼翼問巫鹹:“蘭郎是妖物?”
巫鹹眼皮不掀:“小娘子看起來並不害怕。不錯,我的孫兒的確是一隻妖,而且是一隻麵目猙獰的妖,如今這副皮囊隻是他變化而來的。”
張宣薑知道,蘭懷英的美貌冠絕臨安,卻不知道原來都是假的。想了想,她又問巫鹹:“讓蘭郎變成人的代價是什麽?”
巫鹹終於將眼皮稍稍抬起了一點:“百日陽壽,不得見日,灰飛煙滅。”
張宣薑呆了,她聽得懂這句話的意思,如果蘭懷英執意變成人,隻能夠擁有一百天的陽壽,而且在這一百天裏不能被陽光曬到,等到一百天過去,他將灰飛煙滅,不在三界五行中。
“在我們妖界,做什麽都是隨心所欲的,懷英已經做了太多年的妖,既然想做人,便做一回,也不枉此生。”
巫鹹沙啞的聲音在張宣薑頭頂悠悠響起,但張宣薑不能理解,在她心中,能活著比死了強。而且百日之後,作為妻子的她該如何接受丈夫死去的現實?
良久,張宣薑問巫鹹:“那我,可不可以變成妖?”
“小娘子願意入妖道?”
“能夠長久在一起,總比讓他死了強。”
巫鹹似乎很困,好久都沒有說話,等到張宣薑以為她要拒絕的時候,她把一粒丹藥交給了張宣薑:“妖法無邊,壽數不絕,人想成為妖並沒有那麽容易,一旦失敗了,全身的皮膚都將潰爛,最後化成一攤血水消失。老婦人活了那麽多年,見到的成功例子太少了,除非小娘子被懷英吞了去,這樣你們的魂魄共生,會變成兩隻沒有智慧的妖物。”
“那豈不是傻子?”張宣薑搖搖頭,把丹藥吞入口中,“我要成為一隻和蘭郎一樣厲害的妖,這樣他就不會懼怕傷害我。”
隨後,吞了化妖丹的張宣薑與帶著化人水的蘭懷英一起離開了妖界。蘭懷英滿麵幸福,與如今的癲狂陰鬱完全不同。
看著這一切的舒墨久久無言,他已經推斷出他們的結局,張宣薑化妖失敗,為了避免蘭懷英傷心,她借口答應趙愉的婚事,斷絕了蘭懷英的念想。蘭懷英卻早在向張宣薑提親前就迫不及待服用了化人水,沒想到那水被張宣薑掉了包,變成一瓶忘憂水。無法化人的蘭懷英還以為自己隻有百日陽壽,誰知左等右等也沒死,反倒漸漸忘記了張宣薑。
那顆骰子的出現,讓執念太深的蘭懷英記起了前塵往事,怒而殺了第三者趙愉。
舒墨不由替趙愉叫冤,三年前的橫禍現在才報應上身。可是想到張宣薑和蘭懷英的結局,他的心口又隱隱作痛。
離開幻境,麵前的蘭懷英已經被九頭嬰卷起,怎麽掙紮也掙不開。“你別以為本座不知道你是誰!”蘭懷英高聲道,“你今日殺了本座,便是與整個妖界為敵。你會遭報應的!”
舒墨凝睇他,淡淡道:“不知道你信不信,其實我找到了一個人與妖共存的好辦法。”
蘭懷英不知道他在盤算什麽,正要開口,舒墨又道:“可是我也不知道作為妖,能不能夠看著自己的心上人慢慢老去……”
他的表情似有悲哀,忽然捂著心口,跪倒在地。他苦苦追求一個不一樣的結局,卻隻看到一出活生生的悲劇……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錯?
也許,生而為人就該承擔為人的代價。蘭懷英不後悔,亦不願承認。但舒墨知道,若蘭懷英一直為妖,竊脂根本奈何不了他。自他因情傷懷之日起,便被竊脂尋了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