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府門外的便道上不知何時森然停了十來駕裝飾一致的馬車,阮雪臣跨出府邸大門的一刹那,幾乎有些暈眩。他隻往巷尾掃了一眼,便不打算再徒勞地數下去了。
耶律赤節頗為得意地負手同他並肩而立,體貼道:“大人需要我撥些人手幫你搬箱籠麽?”
阮雪臣心不在焉道:“我已關照慶兒隻收拾些隨身衣物出來。謝過殿下。”
“啊,也對,大人到了上京,保證什麽都不會缺。”
“不。下官……草民既是作客,不便叨太久,數月便歸,不必多帶行囊。”
耶律詫異道:“誒,我不是這麽說的……”阮雪臣不耐煩道:“那就再議吧,殿下。”
慶兒扛著衣箱出來,以袖拭淚,哭哭啼啼個不住。雪臣忙問:“秦少爺還不在屋裏麽?”他心知那小子有時愛翻牆跳窗,他在正門守著,若是秦攸倒已回了後院,緣慳一麵,那才真叫人吐血。
慶兒做夢也想不到要出那麽遠的門,還不知歸期,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隻會搖頭。
阮雪臣心裏一涼,就聽耶律道:“那便啟程,大人請上車。”
時辰本就不早,一出京城上了官道,山遠樹稀,黑壓壓的天幕就低低地懸在頭頂上。
阮雪臣蹙緊了眉頭,心煩意亂地放下了車簾。
秦攸那死孩子不知去向,回府見了信,恐怕要以為是自己有意棄他而去,不知要傷心成怎樣。若是他隻身追來劫人,這裏的戒備比山賊窩嚴密百倍,秦攸一個人決計討不了好處,說不定還要負傷。
最遲明日,蕭圖一定會知道此事;他若有心搭救,趙珋的兩封密旨都可以不作數。隻是,欠下這麽大的人情,以蕭圖那般惡劣的性子,不知道日後又能想出什麽花樣來相狎。一念至此,阮雪臣先還有些窘迫,忽而心頭一跳,惶惶然想道:莫非……此行原本就是蕭圖的授意?他那日床笫間就大反常態,莫不是又尋了新的法子,將自己送人,加以折辱?
又想到那日蕭鳳渡口風中隱約透出勸自已不要絆住蕭圖之意,難不成那老狐狸也摻了一腳?
不錯,趙珋一人拿不出這種莫名其妙的決斷,蕭氏父子中至少有一個在後頭撐腰。
阮雪臣心念落到此處,呆想了一會兒,反而輕歎了一口氣。同蕭秦二人再糾纏下去,勢必兩個都要被他妨害。這般說來,或許遠離汴京倒是好事。
“呀,大人因何歎氣?”車馬猶在行進,也不知耶律赤節是如何跳了進來。
阮雪臣無力道:“無妨。另外,殿下不須再以大人稱呼草民了。”
他既然想通了關節,此時開口自然就和緩了幾分。耶律立刻聽了出來,笑嘻嘻道:“我打算一回到上京就為大人向父皇請封,這稱呼就不必改來改去了,麻煩。大人,我還有個六歲的弟弟,成天隻知道馬馬馬。你來了就好了,好好教教他漢文和禮儀。”
阮雪臣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耶律不知道他是想起了秦攸,見他沒有冷冰冰地說“再議”,以為是心思已經鬆動了,也嘿嘿陪笑。
阮雪臣吃了四天幹肉酸奶,十分不慣,食量漸小;此時已經離城鎮甚遠,能買到的宋國食物粗劣得很。耶律也無法可想。
秦攸遲遲沒有追來,阮雪臣疑惑之餘,不敢放心,反添了擔憂;蕭圖也毫無動靜,雪臣隻道被自己猜中,心慢慢寒了一半。
這一條路,同他與蕭圖共赴蘭提鎮時所走的是同一條。隻不過此行的天氣暖和得多,沿途雖無人煙,卻是草木蓊鬱。
耶律有時到他車上,說是討教漢話;阮雪臣勉強打起精神應付幾句,一次忍不住道:“殿下的漢文已經是極好的了,即便偶爾有一兩個生辟典故不知道,也沒有什麽要緊。何況殿下身邊總有專職翻譯的通事。”
耶律赤節搖頭道:“那些通事,沒有腦子的比有腦子的多。何況,”湊近了笑道,“你們宋人太狡猾,我不把漢話學精了,怎麽敢打交道?”
雪臣往後避了避,喉結一動,神色古怪道:“殿下……有些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耶律露齒笑道:“哦?我和他哪個生得比較俊?”
雪臣看了一眼他右手撥弄著的綁得花花綠綠的辮子,重重咳了一聲,側過臉去。
離京第五日,阮雪臣自一個小盹中醒來,聽見前頭有些喧嘩。他還未多想,打起車簾,見天色已暗,卻還未停車紮營,反而愈駛愈急。
雪臣心下一震,知道有變,卻不知究竟是何情形。凝神聽了一會兒,那些叫罵都是契丹話,還隱隱有了刀兵相擊之聲。就在這時,馬車忽然一頓,整個人便向前傾去,險險要跌出馬車,就被人一把推了回去。
他被搡得胸口一痛,借著車裏微弱的月光一看,青布短衫,梳著雙髻,原來是慶兒。雪臣連忙摸了摸他身上,道:“傷著了麽?”
慶兒搖一搖頭,將他按到軟墊上坐穩,便轉身上了馬,將馬頭一撥,夾緊馬肚就往斜刺裏馳去,立刻便離了這支馬隊。
阮雪臣聽見人仰馬翻的喊殺聲都被拋在了身後,略略定下神來,發覺慶兒將車趕出不多遠,就轉了方向,又往汴京來時的路馳去,不多會就奔出了十裏地,也不見有人追來。慶兒便勒了勒馬,讓這牲口能喘口氣。
雪臣一路都盯著他纖細的背影,忽然道:“你不是慶兒。你是誰?”
慶兒笑了一聲,仰首將發髻拆了,披下一頭亂毛來,甩了一甩,又將衣襟一撕,頓時便傳來骨節的哢哢作響,腰背立刻厚實了不少,坐在馬背上的身影也高出一截。
野外荒寂無人,惟有月色如瀑。阮雪臣聽見自己的問話從四麵八方傳來了詭異延宕的回音。
前方那人轉過頭來,雙目灼灼道:“雪臣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