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蕭圖大大方方坐著,麵上淡淡的,瞧不出什麽神色。

趙珋說到一半,停了一停,轉身偷眼去瞧,就見蕭圖垂著眼睛,唇邊若有若無地帶了一分笑意;驀然抬眼瞥自己時,連那一丁點笑也沒了。

他見了這模樣,心裏越來越虛,聲音便漸漸地小了下去。兩人在這小小的佛堂裏一坐一立,卻沒了聲息。

“怎麽,說完了?”

蕭圖剛從獵場回來,手上還帶著引弓用的白玉扳指,慢吞吞地撫玩了一會兒,道,“聖上這大半夜的,把小王宣進宮,就為了說這個?”

趙珋有些發慌,悻悻道:“不錯。那個,總而言之,阮愛卿說,你攔也沒用,就是死給你看,也非走不可。”

蕭圖輕飄飄道:“嗬。”頓了一頓,道,“這潑婦樣子,隻怕阮大人做不出——倒像是某人的做派。”

趙珋磨了磨牙,卻不敢再說什麽。他同蕭圖從小到大,再傻也看得出眼色,知道這時候不能再撩撥下去,便道:“咳,朕要歇著了。”

蕭圖瞅了他一會兒,起身慢慢地撣了兩下袍子,道:“聖上連輕重都不知道麽。升降個把閑職……這種芝麻大的事,何必找本王。”看也不看他,直接出門去了。

不知道是什麽時辰了,天邊隱約現出青白色流雲的輪廓來,想來離日出也不遠了。蕭圖坐在馬背上,懶得問從人時間,鬆了馬韁,由它緩緩行去。

夜市未收,已經又擺上了早市,擠擠攘攘,一直排到禦廊上。除了吃食,便是各種真的假的小玩意兒,擺了一地。一個小販原先蹲在地上將那堆零碎東西一一擺開,擺到一半,見了車馬,才躲到後頭去,地上便丟了一摞細細的竹套圈兒。

若是往日,蕭圖大約看都不會看上一眼,今日卻走了神。

“我看進眼裏的東西,絕不會隻試了兩次,容易就放過去。”這般的話,如今想起,就是一個笑話。他不曾勒馬,隻一個怔忡,馬便一步不停地走過去了。

趙珋的話有多少水分,用膝蓋也猜得出來。然而謊言也是有意義的。剝開趙珋的謊言,他想得出阮雪臣的原話。

那個人一貫就是這樣的,“不是”“不要”“沒有”“胡說”,再加一句“誰喜歡你”。除了各種各樣的否認,他什麽也逼不出來。他可以把一切攤開在那人眼前,可是隻要那人不肯看……他沒有辦法逼他睜開眼睛。

蕭圖笑了一聲。什麽探花,分明笨得豬一樣。

也罷。就讓他去好好想上一想。想個三年五載——一年半載,他就是笨得出蛆,也該想明白了。

還有那一盒子厚禮。老許絞盡腦汁,給了一堆牽強附會的典故,恨不能將畫師的生辰都拿來拆解;每隔一日,便送上兩頁新編出的注解。

蕭圖卻日漸通透了:要什麽解釋?總不過是一刀兩斷的意思。

阮雪臣回到府中,秦攸仍然點了燈,在他屋裏候著。他聽說了趙珋準他們回江南的話,果真挺開心,卻比阮雪臣料想的要淡得多。

雪臣麵有疲色,也不願多說什麽,隻想獨自歇下。秦攸一貫就話不多,今日尤其乖得出奇,默默看了阮雪臣一會兒,老氣橫秋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就要回自己房裏去。

到得門邊,忽聽阮雪臣在背後道:“你早些睡,我們……我們興許明日便走了。”

“嗯。”

秦攸應雖應著,替他闔上門的那一刻,黑幽幽的眼睛在燈火裏一閃,卻有些微的憂色。

他被壓著讀多少書,骨子裏依舊是個武人,說不上什麽道理,卻是極相信直覺的。劍一出鞘,不須沾身,隻要聽著它劃過風的聲音,便知道能叫對方的血濺出多遠。

秦攸忽然覺得,阮雪臣急成這樣,這一趟走不走得成,難說得很。

阮雪臣曉得這最後一夜的難熬,卻不曉得難熬成這樣。

輾轉反側,始終在夢魘裏浮沉。到了天將明的時候,他才迷迷糊糊知道並不單單是心裏難受,而是自腰腹一陣陣地冷上來,牽得半邊身子都疼。勉強撐了一會兒,越發覺得人像是躺在冰上,辣豁豁痛進骨裏,換了多少姿勢也暖不回來。六月的天氣,何至於這樣。

雪臣漸漸清醒了,坐起身,想把腳邊的薄被拉上去蓋嚴實。才剛一伸手,腹中一陣劇痛,竟是眼前一黑,半個人都立時痛得僵住,動彈不得了。

就這般在漆黑的帳中熬了半晌,仿佛血一點一滴又開始流動,眼前厚厚的雲翳稍稍散了些。雪臣不敢再亂動,忍著疼,極慢極慢地躺了回去。倒到席上的時候,累得長長籲了一口氣。

他原想延捱到天亮,眼下先迫著自己快睡,興許睡著了便不會覺得了。可是那痛卻是不肯被他這樣糊弄過去的痛,不屈不撓地一遍遍將他從無痛無覺的黑甜鄉裏驅趕出來,叫他知道這一夜是絕對不能安生的了。

雖然冷得哆嗦,而額上麻癢癢的,是汗水淌下來。最可怖的是,腹中好像有東西在動。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按在小腹上。那裏微弱卻不容置疑的動靜讓他悚然放開了手。如此明晰,竟然不似往常的噩夢。抓著薄被的手鬆了又緊,他等這一波疼痛過去,略略好受些,試了一試,卻還是直不起身。

萬般無措,阮雪臣抽息著喚了一聲秦攸。隔了一會兒,才想到他在別院,隻怕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