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格這天晚上,盤腿坐在木木的學習桌旁邊,給他看作業,“要複習了,你先把拚音寫一遍。”
“我會寫,都寫好多遍了!”木木皺著小眉頭,不願意。
“寫!”媽媽沒什麽廢話。
木木於是,陰著臉,老大不情願地伸手去拿鉛筆,扭頭就去垃圾桶旁邊削起鉛筆來。
周格端著臉,等著他。
過了會兒,木木又起身去客廳。
“幹嘛去?”
“尿尿!”
楊帆走來看他們的戰況,周格拿眼神和他交換信息,他點點頭,告訴她,這是常態。
……
輔導孩子寫作業,和項目攻堅一樣難。
爺爺奶奶收拾好廚房要下樓去遛彎兒,吳芳解著圍裙,揚聲問周格:“小格,文文和西燕好久沒回來吃飯了,禮拜六你叫她們來,咱們在家裏吃火鍋。好好的小姑娘天天不著家,我們做大人的都不知道她們在忙什麽!”
周格抬頭,有一絲猶豫。楊帆馬上代為回答:“哦,行啊,我明天問問吧。”搪塞過去。
老兩口聊著天兒,下樓了。屋裏剩下他們一家三口,顯的空落落。
木木因為懶得複習,寫不了幾個字就打嗬欠,接連打了好幾個。“媽媽,我好困,能不能先睡覺。”他拿捏著家裏每一個人的神經,知道說什麽樣的借口好使。
“不行,不寫完不許睡。”冷心冷腸的媽媽不為所動,和奶奶不同。
“先讓他睡吧!”爸爸冒出來。
馬上被媽媽射去一眼閉了嘴,楊帆隻好倚在門框邊,不說話。他其實看著牆上掛鍾的時間,快要到十點鍾了。
他覺得這樣寧靜的時光,真是快的嚇人。
木木終於寫完了,收拾書包,周格站起身來。
幾乎同個時候,周格的電話響起來,她邊走出來,邊接。
“媽,怎麽了?有什麽話忘了說?”她們晚飯前剛剛通過話。
“你唐叔,他,他一頭栽下去,我怎麽拉也拉不起來,叫了也不出聲兒,哎呀……”電話裏傳來母親驚慌失措的聲音。
“媽,唐叔怎麽了?”她趕著問。
那頭隻顧著自己說,壓根聽不見她說的話,“老唐、醒醒啊,你醒醒神兒,老唐老唐……”
“媽,我幫你叫 120,你先別著急,別著急,別慌!”周格知道家裏出了事,電話沒掛段,母親不經事,麵對不了變故。
“怎麽了?唐叔摔了?”楊帆站在她身邊。
“你電話給我。”周格換了楊帆的電話,撥打老家的 120,楊帆在旁聽著她通話,聯係好。又換過電話來,安慰那頭的老母親,騰不出空來。
周格轉到客廳,來回踱著步,手機不離手。
楊帆默默把孩子安頓上床,關上了兒童房的房門。
“怎麽樣?送醫院了麽?”他見周格終於掛斷了自己的手機,一臉茫然站在客廳中央,走近前問她。
她點了點頭,腦子隆隆地在想著什麽,急救醫生和她通了幾句話,說老人情況很不好,你們做兒女的盡快回來,做好準備。
她有一點兒發懵,做什麽準備?!
楊帆盯著她發白的臉,拉她坐在身邊。
她回了回神,又馬上站起來打電話,打給唐致,電話撥過去很久,沒有人接,她又打了兩遍,還是沒人接。
因為唐致剛登機,非要站起來,看看整個機艙。鳴躍靠在座位上看書,達利歐的《原則》,他快看完了,每晚必看。同時聽到旁邊座位上唐致手機的震動聲,他拿起來,定定拿在手裏看了一會兒,繼而倒扣過來,擱在座位蓋毯下麵,手機被掩住了,很快沒了動靜。
隔了一會兒,在唐致回來前,鳴躍索性欠身,把她手機關機了。
周格聯係不上妹妹,垂手站著。
楊帆也跟著站起來,“唐叔很嚴重?”他問,高大的身軀,擋著半麵燈光,遮在她麵前。
“醫生說很不好,要進 ICU。”她機械地複述,眼神是僵的,“我得立刻回去一趟,我媽一個人,她處理不了這些事。”
“現在回去?現在沒有車?你怎麽走?”
周格考慮的不是交通問題,是明天和石方的許總約好的會議,是階段總結,她有很多話要說,已經想好了的……
“我開車走高速,很快的,四個多小時就到。”她一心兩用著,回答他的問題,同時想著自己的。
楊帆下意識朝窗外夜色望去一眼。
“小格,”他在她偏身要回房間收拾行李的瞬間,伸手拉住她手臂,“我回去!我開車回去,看看唐叔的具體情況,也許不像你想的那麽糟,你先別著急。”他做好了決定,其實是不放心她半夜開高速。“況且,我現在的情況,比你更適合回去。”
周格看著他眼睛,是熟悉的那雙眼睛。她考慮了片刻,不是信不過他,是她一直不想用自己小鎮上的家事麻煩他,她總是想,盡量靠自己的力量來解決。他們結婚時,有很多親戚說,娶了她,以後楊帆可有的忙嘍!這樣的話,她反覆聽到好多回,便下定了決心,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們,並不用,她自己的家事,自己能應付。
可這時,她真的需要幫助。
“行,”她點頭答應,又向他解釋:“我其實,明天約了一個很重要的會議,在上午。如果唐叔那邊情況不穩定,你馬上打電話給我,我可以立刻回去。另外,文文電話一直打不通,我明天早上再聯係她。”
“好,”他說著緩解她焦慮的話,同時轉身收拾兩件衣服,“你跟老爸老媽說,我臨時出個差,別讓他們有什麽想法。”
“嗯。”她跟在他身後,看他往隨身的雙肩包裏,塞了幾件家常衣服和證件,又轉頭去浴室收拾洗漱用品。
她的老家冷,偏北,比廈門的冬天氣溫低很多,尤其是,如果在縣醫院的椅子上過夜……周格站在衣櫃前,翻找楊帆的羊絨衫和羽絨馬甲,他有陣子不穿了,不知混在哪個角落。她半個身子探進衣櫃深處,扒拉著,觸到一隻硬盒子,順手連紙袋一起扯出來。
臥室的燈光下,她凝神低頭看,裏麵是一隻名聲赫赫的手鐲,有張卡片被拉出來,上麵寫著:給我親愛的老婆!底下印著一排小字的購買日期。她回想了一刻,是他去深圳回來的前一天。
“小格,你常買咖啡的是哪家店?我一會兒路上買一杯,省得開高速犯困!”楊帆在浴室裏問。
“哦,我幫你買,現在還沒關門,我有他們家電話,你經過門口的時候去拿。”周格把紙袋放進衣櫃的抽屜裏,那個抽屜專門收她喜歡的小物件,“我給你找了幾件厚衣服,你一起帶去,老家冷,尤其是晚上。”她走出來說。
“哦。”他著急走,接過來往背包裏塞,“我一會兒先去加油,你早點兒休息,別太擔心,一切等我消息再說。”
“好,路上不要開太快。”她看著他匆匆拿了車鑰匙出門的背影,想說,辛苦了。張了張嘴,沒說出口。
楊帆囑咐她早點睡,怎麽可能睡得著呢,她在臥室床邊站著,又打了兩個電話給唐致,始終沒人接;又打電話給母親,好不容易打通,告訴她不用著急,楊帆已經在回去的路上。聽母親六神無主的胡言亂語。
她努力保持清晰,想想,坐下來,打開電腦,盯著屏幕右下角的時間,腦子不受控地算楊帆到達的時間。好不容易強迫自己停下來,索性整理項目過程文件,一份一份,再校準一遍數據,增加注釋和標記。
楊帆淩晨三點多鍾到縣醫院,他中間沒有在服務區休息,夜車一直開全速。一到也沒來得及喘口氣,嶽母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望眼欲穿等著他。
楊帆一出現就被嶽母抓著衣袖。“要簽很多字,我都簽了,楊帆啊,我根本看不清楚上麵的字,也不知道說的什麽?還要交錢,交押金。你快去看看,問問醫生怎麽說,老唐怎麽樣了,也不讓我看。”周鳳齊本來認識的字不多,加上老花眼,加上倒了家裏的頂梁柱,像片大風裏搖擺的樹葉,拿不準方向。
“好,我去問,我來處理。”楊帆把嶽母按回座位上,“媽,你先別急,坐著等會兒,我馬上回來。”
他於是去上上下下跑一大圈,和主治醫生談了很久,除了腦梗、中風、既往病史、老年慢性病以外,又談了治療方案。
醫生都很保守,也不說確定的話,一切由患者家屬決定,“這幾種方案,各有利弊,你們考慮一下。暫時來看,不是很棘手。但還是需要在 ICU 觀察,你先去把費用繳一下,至少一周時間是要的,後麵看檢查結果再說。”
楊帆低頭掃了一眼手裏的結算單,在腦中合算了一個大概數出來。
他安頓好嶽母,讓她在車上休息,自己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等天亮。
六點多鍾,冬天的清晨來的晚,周格先打了電話來,“怎麽樣?唐叔情況要緊麽?”她正好收拾電腦,準備出發去晉江。
楊帆昨晚想過了,緩和著跟小格說,畢竟她身上還擔著沒完成的項目。“不用太擔心,我昨晚和主治醫生聊過了,情況暫時穩定,用藥也是最好的,隻是需要在 ICU 觀察一周。唐叔病情方麵不是非常嚴重,我在這兒盯著,你不用馬上趕回來。媽就是受了點打擊,不過情緒現在轉過來了,我一會兒送她回家好好休息一晚,緩過來就好。”
周格鬆了口氣,“那就好,那等今天的見麵會結束,向項目負責人請個假,我訂下午五點多那趟動車。另外,我一直聯係不上唐致,她手機一直無法接通,我下午再聯係看看。”
“好,其實你不用太擔心,目前情況還比較穩定。”
周格因為今天起的特別早,當然也是因為沒怎麽睡,眼睛有點兒凹陷,她沒來得及在鏡子裏多看自己一眼。等木木的爺爺奶奶一到,解釋了楊帆出差的事,就趕著要走,想想,又停下來,“爸,我這兩天得回我媽那兒一趟,我陪她去體檢。木木就接到你們那邊住幾天吧,省得媽腰疼,還來回跑。”
老楊點著頭站在鞋櫃邊,“哦哦,好呀。哎,不是你媽和唐叔,有什麽事兒吧?”
“沒有,挺好的,你們別擔心,我就是回去幫我媽順便重新辦一辦身份證,她一直沒去弄,鄉鎮要跑好多地方,我去比較快。”
“那去吧,別擔心,木木跟著我們,我盯著他寫作業。”
“謝謝爸,謝謝媽。”她臨走時匆匆地說。
老楊關上門,老伴兒吳芳正往身上套圍裙,若有所思念叨:“哎,你不覺得有點兒怪麽?”
“怪什麽?”
“小格變得……”說不上來,她用力在心裏想了個詞兒:“客氣了!”
老楊哼哼著:“小格一直挺好的,就在你心裏才怪,一家人,有什麽怪不該的。”他想說,你不作怪就謝天謝地了!
吳芳白了他一樣,扭臉去廚房煮麵線。
周格開車到石方的時間,一直很早,今天更是格外的早。車子開進大門時,正趕上許總的車子也剛到,兩人隔著車窗互相擺了擺手,打了個招呼。
上午十點多鍾開項目組會,周格開完組會,又約了許總單獨聊一聊,針對目前的進度和發現的問題,提了很多看法,在組織架構設置上,她一直以來就很有自己的主張,不是學院派,是實戰派。
許總幾乎忘了這是老板關係戶推薦,他有種英雄所見略同的感受,和周格說到的很多看法,一致,惺惺相惜。
周格最後向他請假:“許總,我下午訂了回老家的動車票,昨晚接到我父親病重的電話,我得趕回去,他現在在 ICU,我不能忙自己的,不管家裏。”
“哦!”他聽了,表情也馬上凝重,“是嘛,那肯定得回去。沒事兒,你隻管去,項目的事兒可以放一放,本來目前進度也是超前的,我們能理解,你放心。”他說著,想起當年在他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在新加坡工廠,沒來得及趕回家見最後一麵。
“您放心,項目我會持續推動的,現在線上溝通也很方便。目前的優化方案,我也會不斷調整更新。”
“不用這麽著急,周格,”他說話非常誠懇:“家人重要,工作永遠都有,永遠做不完,你想想,是不是。”
她點了點頭!
許總笑笑,“中午咱們一起吃飯,我把集團另外幾個事業部的情況向你介紹一下。”
周格雖然臉上笑著,但心裏湧上一陣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