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兒說要賣房子,等房子賣了,接她去廈門養老。她想想,也沒有什麽別的辦法,老唐躺在醫院裏等著用錢活命,她是個沒主意的人,不賣房子還能賣什麽!這套房子本來也是老唐的,她當年帶著剛滿六歲的大女兒嫁進來,正是走投無路的時候,這個男人不壞,至於好不好,究竟有多好……能養活她一家,供孩子讀書,就是好,還求什麽呢!再好,也找不著了。
小格和楊帆去中介簽賣房合同那天下午,出了一會兒太陽,她坐在陽台的舊椅子上,腳邊落著一道稀疏的光,像從前許多個模糊不清的日子裏一樣,她坐在那兒,等著時間從眼前流過。等了一年又一年,終於等到小格長大了,真好啊,她終於不是當年草苗兒似的,細細窄窄的小姑娘了。孩子好,當媽的就放心了。
從前她總是不放心,怕大女兒被人瞧不起,二婚的沒有親爸,可也沒什麽具體的辦法,她不像別的媽,又漂亮又能幹又有錢,她什麽都沒有。每次小格班上開家長會,她總是遲一點到,坐在那些父母中間,總有點兒瑟縮,這世上的人一個個都太厲害了,她這麽不厲害,登不上大台麵;也怕給剛考了第一名的小格丟臉。她常常低垂著眼角坐在那兒,不說話。不過每周五,她都悄悄塞五塊錢在大女兒的文具盒裏,小格喜歡街角那家的爆米花,她於是從菜金裏省下這筆錢,每周都省,好讓她每周都去買……
陽台外麵吹進一陣涼風來,她醒了醒神兒,認真地考慮起另一個問題,要不跟著老唐走吧,橫豎自己也是個沒什麽用的人;老唐熬不了多久,她心裏知道。
想了半天,脖子發酸,她抬頭看看,眼前一片迷濛的白光。
“媽!我大衣腰帶放哪兒了?”唐致從裏間出來,衝陽台喊著,著急忙慌。
她被問得一激靈,混沌地轉過頭來,眼花了好一會兒。她歎了口氣,起身去沙發墊的縫隙裏瞅了瞅,伸手把腰帶扯出來,“喏,天天亂扔,幾時你也找不到自己那點兒東西。”她嘟囔著。
“媽,你可真愛嘮叨!”唐致低頭係好腰帶,顯出纖細的腰身來,盈盈一握,挺著胸給母親看:“好看吧?媽!”
她愣了愣,又點頭:“好看!”
“我下去買點兒菜,一會兒咱們做晚飯,我姐說他們簽完合同就回來。”唐致挎上小包要出門,“媽,我買點兒泥螺和筆架回來,你做,我不會。”
她點著頭,附和:“哦,好,你買吧,我來做。”
唐致換好鞋,想想又轉頭:“媽,你跟我一塊去吧,我不會挑,等會兒買回來都是殼,沒有肉,你們又說我。”她說著伸手來拉她。
她被小女兒拉著,緊著提上鞋跟著出門去。剛剛考慮的事,忘了一大半。
她做了一輩子飯,在廚房裏忙活完,泥螺筆架端上桌,女兒女婿們圍坐著一起吃飯,餐桌上熱騰騰的。
楊帆說:“媽,廈門暖和,比這兒溫度高,等你去住段時間就適應了,也許風濕都能變好,我聽東北來的朋友說的,人家都是住著住著,腿腳都不痛了。”
“哦哦,”她扶著碗邊,含糊:“我不慣坐你們那兒的電梯,頭暈……那麽高!”
“住幾天就習慣了,別擔心。”小格說,“剛開始,可以少下樓,後麵讓木木帶著你。”
想起小外孫,她點了點頭,笑了。好久沒見這個小毛頭了,這孩子“呱啦呱啦”愛說話,小嘴巴不停,她喜歡,但因為隔得遠,人家爺爺奶奶照顧著,她總見不著,隻好擱在心裏。這回去廈門的話,就能天天見了,她真高興。
後來,還沒容得下讓她遲疑,房子剛收拾好東西,老唐就真的不行了,這回他真的走了,沒給她留下一點考慮的時間。她站在他遺體旁邊,才沒多久,他就發青發涼,臉上凹陷下去剩下一副高低起伏的骷髏架子,叫看的人害怕,她嚇得滿手都是冷汗。
還好有女婿在,一切聽他的,她魂不守舍地點著頭,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也跟著啟程上路。直到大女兒回來,她才又定心了些。
正式去廈門的那天早上,小格悄悄拉著她說話,說了好多話,她忘了好多,記性太差,但記住了一點點,女兒說:“媽,跟我走吧,別怕,我們會越來越好的。”
她於是就真的上車,去了。
沒想到,到了廈門大女兒家裏,親家兩口子都很熱情,沒嫌棄她來添麻煩。還準備了一大桌子飯菜,歡迎她,說要帶她一起去參加社區的舞蹈團。
那之後,她就當真成日家跟著楊帆媽到處去參加老年活動,不過人家是城裏人,有一大群退休的老同事一起玩,她算是跟班,總是走在吳芳後頭,有時幫她拿著大衣外套,眼鏡,保溫杯,有時幫她拍照。不過她樂嗬嗬的,願意給她當跟班,本來她心髒不好,也跳不了舞唱不了歌,能跟著看就挺高興,看她們描眉畫眼,戴絲巾,各色花樣的,吳芳讓她幫著挑選,她挑了一條玫紅色灑金的,知道楊帆媽喜歡明亮的,果然,吳芳誇她眼光好,演出的時候戴著,站在最中央。她也跟著覺得臉上有光。
這年冬天,快過年的時候,老楊和西燕一起回趟老家。吳芳的合唱團在準備閩南大戲院的演出,天天排練,忙的很。所以她就自動承擔起一日三餐的做飯職責,吳芳每天回來吃現成的,吃完就走,趕著去張羅演出的事。好幾天過去,吳芳心裏不過意,晚飯後搶著去洗碗,不過沒搶過她。
“不用你,我順手的事兒!”她說,硬是不讓吳芳進來。推拉了會兒,她贏了,廚房從來都是她的陣地。
吳芳拉著小格往陽台上去,小格一臉錯愕,“怎麽了?媽!”
“你告訴告訴我,我這條羊絨裙子你在哪個商場買的,我去買一條給你媽穿,我天天穿的這樣玩去,讓你媽在家裏做飯給我吃,是吧,總有點兒不太好,回頭她知道這裙子我有,她沒有,更不好了!”
周格聽完,愣了半天,最後笑了:“媽,這麽點兒小事兒。不用去買,我媽怕冷,體銥嘩寒,冬天不能穿裙子,您就穿著吧,她不會有想法的。”
“啊,是麽?”
“是啊,真的,我媽冬天都要穿毛褲,不然腿痛。”
“這樣啊……”吳芳凝著神。
過了幾天,她在家裏忙著曬被子,趁著天氣好,一床一床抱到樓頂上去。楊帆從外頭回來,帶了一隻老大的袋子,進門就叫她:“媽,你來看看,我給買了件大衣,很厚實的。”
“哎呦,我不要,我有大衣,穿不完。”她說著搖頭。
女婿已經把衣服拎出來,遞給她了。又悄悄說給她聽:“我媽交代我給你買的,她挑的顏色,說你穿上新衣服,好去看她們演出。”
“哦哦。”她又唯唯諾諾地點頭,穿上了,不能耽誤老姐姐的演出,她得穿漂亮點兒,她想。
所以周格那兩天,從上海出差回家來時,家裏一個人也沒有。她打電話給楊帆。
楊帆因為正帶著木木檢票進戲院,沒接到電話。
她又打給母親,“媽,你們都去哪兒了?”
“小格啊,我們都在戲院呢,演出馬上要開始了,我沒空接電話了啊。我負責大家的道具,忙著呢,掛了啊!”她一手舉著手機,一手點著綢扇的數量,一把也不能少。
“哦哦。”周格被掛斷了電話,茫然地站在家裏。
那次的演出很成功,但因為演出服露的太多,吳芳作為重要的女演員,吹了冷風,重感冒,病倒了,發燒 39°。
讓她住院兩天,她不肯,嫌醫院吃的不好,消毒水味道重。所以開了藥水,在社區醫院打點滴。老楊每天上午一趟,下午一趟,陪著去。
家裏就全交給木木外婆了,好在她已經熟悉了,買菜做飯煲湯,把木木帶到奶奶家,方便吳芳打完點滴回來就能吃上熱飯。
連帶著女兒女婿也跟到婆婆家來吃飯。
最後一天藥水打完,吳芳鼻子還堵著,坐在飯桌上,當著小格和楊帆說感謝的話:“鳳齊做飯真好吃,難怪文文的手藝好,像你。我這兩天,要不是吃得好,早就垮了。我跟你說,鳳齊,自從你來了,我們家再也沒吵過架,我們從前老吵架呢!你都不知道……”
老楊在旁附和:“是是是,我們老吵架。”
她扶著碗邊,笑嗬嗬的,還是說著從前常說的話:“哪裏啊,我也沒什麽用,不會幹別的,就煮煮飯。”
另外,有個小劇場,很短,寫出來大家樂嗬樂嗬!
楊帆說:“給我一萬塊錢!”
“幹嘛?”周格問。
“我要辦張遊泳年卡。”他說。
“你又愛上遊泳了?”
“啊,主要是還可以帶兒子一起去,遊泳對肺活量好。”
“你得了吧,別拿兒子說事兒。你是年齡到了,釣魚、遊泳、騎行,中老年三件套一樣都不能少啊?!”她揚聲說。
“.…..還有騎行呐,那再多給兩千,我買輛自行車!”
“滾一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