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漸躺在轎車後座,漆黑兜帽掩住大半張臉,露出的下顎清瘦,削薄的嘴唇泛白,像中世界住在古堡裏的不見天日的吸血鬼。

他剛在洗手間又吐了一通,明明沒吃多少東西,全吐出來了,頭暈、眼前發黑、還伴隨著PTSD後遺症的耳鳴。

倦得眼睛都懶得睜,就這麽一動不動地躺著,濕透的發根沒了支撐力濕漉漉的順服,每一根頭發絲都透著頹靡,像掉進河裏的流浪狗。

怪可憐的。

程希覺拉開後座門,瞧了陣他的模樣,“顧漸,我約個私人醫生給你。”

顧漸胸口輕微起伏著,抬著眼看他,懶洋洋地說:“不要。”

程希覺躬下身,耐心地看著他的臉,誘哄小朋友的語氣說:“醫生不給你打針,隻是看看你的狀況,好不好?”

顧漸別過臉,望著車窗外一角天光,“我煙癮犯了。”

“你確定?”程希覺懷疑地看他。

顧漸沒打算讓他坐在後排,敞開長腿換了更愜意的姿態,“來根煙我能立刻好一半。”

程希覺指腹抹了他鼻尖上細膩的汗珠,“你想在我的車上抽煙?”

顧漸莫名乖巧地“嗯”一聲。

“做夢。”

程希覺能慣著他的壞毛病,坐在前排係上安全帶,“你現在這狀況,先回去休息。”

顧漸隨手撩開黏在脖頸的黑發,“我約了朋友,還有事情要辦。”

程希覺漫不經心地語氣問:“那天和你在‘迷失’喝酒的朋友?好像是叫——顏青迎吧?”

想查查顧漸的朋友很簡單,顏青迎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

嗬,又是個搞藝術的。

顧漸嗓音裏沉悶地發笑,“我用錢在外麵包養的情人,程總要去看看麽?”

程希覺猶豫幾秒,撥開手機翻閱行程表,很是勉為其難地說:“我正好有空,去見見你的朋友。”

顧漸報了個偏遠的地址,一聲不吭地闔上眼,顯然是倦得不行了。

程希覺悄無聲息地扳下車鏡,透過鏡子端量他。

窄狹後車座容不下身量高挑的顧漸,為了舒適他蜷縮身體,側躺枕著手臂,兜帽簷和散亂黑發掩住他的臉,程希覺透過間隙瞥見他清淨的輪廓。

黑和白的交映越顯得白亮眼,下顎的角度幹淨明晰,美得有點距離感,仿佛雕塑家手下雋永的神明氣息。

程希覺在名利場上見過的美人不計其數,能與顧漸相媲美的亦有,他對美貌有種天然的屏障,顧漸更吸引他的是那種沉鬱和頹敗感。

本該成為穆羅那樣的天之驕子,現在就像條流浪狗似的,蜷在轎車後座沒點活力,像一灘冰冷漂亮的死水。

程希覺很難不好奇。

想知道他的秘密。

傍晚的老城區煙火氣息濃厚,轎車停在雜亂的弄堂口,天上的電線像蜘蛛網似的密不透風,騎著自行車的學生成群結隊穿過,髒兮兮,亂哄哄。

顧漸雙手抄在衛衣口袋,熟門熟路地七拐八拐,路上拎著菜籃子的阿姨很熱情地和他打招呼,顯然是這裏的老常客了。

“小顧,今天帶朋友來啦?”阿姨發亮的眼睛打量程希覺。

顧漸笑意溫淺,很隨意地介紹:“我結婚了,這位是我伴侶。”

程希覺還沒來得及回味剛才一瞬的情緒,那位阿姨喜形於色,噔噔蹬地向前走去,扯開大嗓門喊著:“哎呀!不得了!小顧都結婚嘍!”

像個人型大喇叭似的報喜訊。

程希覺輕哧,問他:“嗯?現在不是我助理了?”

顧漸淡定睨他眼,轉身走進巷子深處,停步在一所古樸院落前,房子很舊,外麵的白牆因為雨水衝刷掉漆嚴重,半開的門裏透出一棵碧綠樟樹,樹下搖椅、散亂的書桌、幾個十來歲的孩子趴在上麵寫作業。

牆麵鮮紅牌子褪成褐色,一行清雋的字刻著:於曉愛心收容所

弗雷經常和慈善機構合作,程希覺聽過這家於曉愛心收容所,專門收留離家出走、或者無處可去的青少年兒童,感情上情有可原,但在法律屬於輕度違章,離家出走的孩子該送回家庭,無處可去的理當歸福利院,哪能輪得到私人機構插手?

所以於曉愛心收容所募資困難,常年籌不到錢,處於倒閉的邊緣。

程希覺怎麽都沒想到,顧漸還真花錢養“情人”了,他抬頭望向二層灰撲撲的小樓,“你在這住過?”

顧漸推開門走進去,不以為意地笑著說:“我媽不要我了,沒地方去就隻能來這了。”

頭一回沒有以戲謔的態度回避問題。

程希覺稍怔,心裏不是滋味。

說話的間隙,收容所的主人於曉從樓梯上下來,整潔幹練的短發,氣質精練的中年女性,走路的姿勢急如風火,審視的眼光先是打量一遍程希覺,方才看向顧漸,“你們喝茶還是吃咖啡?”

“都行。”

顧漸側過頭看眼程希覺,輕聲說:“你在這等我,說幾句話就回去。”

程希覺再對上於曉探究的眼神,微微頷首笑了下。

顧漸進敞開門的客廳裏,四周牆上砌成書架,正中一張舊沙發,收拾得很幹淨,他大喇喇地坐下來,修白手指懷念撫摸著皮製沙發扶手。

於曉端著咖啡杯擲在桌上,開門見山地問:“你讓人匿名給我捐了三百萬吧?”

顧漸在停車場接到於曉電話就猜到露餡了,挺無奈地問:“顏青迎沒有分成多個賬戶在捐款?”

“你哪來的錢?”於曉正言厲色。

顧漸別開臉,掩著鼻子咳嗽一聲,“我和外麵那位結婚了。”

於曉深呼吸一口氣,“你到法定結婚年齡了麽?”

“……我二十五歲了。”

“所以翅膀硬了是吧?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和陌生人結婚,人家現在看你年輕貌美,以後可怎麽辦,你能賣一輩子臉?”

顧漸側倚著沙發,眉眼笑著看她,“曉曉姐,別說一輩子,我活不到老。”

於曉翻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地說:“是不是又不去看心理醫生了?你有錢不如看看自己的病,把你那毛病治好寫歌不比你結婚強?”

顧漸看向院子裏,夕陽低垂,程希覺躬身正在和一個抱著玩偶的小孩聊天,男人的神色溫和耐心,小孩睜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著他,氣氛溫馨細膩。

“我們不是你想那種婚姻關係,我帶他過來就是想讓你看看,我現在過得挺好的。”

顧漸漫不經心地說完,端起桌上咖啡抿一口,“這破地方誰願意捐錢,你自己小心,那些父母遲早告你誘拐兒童。”

於曉狐疑地看他,“你確定他對你很好?我看他非富即貴,這種人身邊狂蜂浪蝶可太多了。”

“很好,我們情投意合。”顧漸語氣恬淡地說。

程希覺出身不凡,來往的都是商界精英,很少有機會接觸到社會邊緣人群,很難想象顧漸竟然在這裏生活過。

三個月婚期的時間太短,不足以完全了解顧漸,他需要更多的時間。

程希覺心安理得為自己找了一個延長婚姻期限的理由。

“小顧哥,我要手機打遊戲!”

顧漸走出門,一個胖乎乎男孩撲上來抱住他的腿,這裏的小孩沒證件,上學是個問題,於曉一個人管不過來那麽多孩子,難免有的沉迷垃圾遊戲。

程希覺揪住小胖子的衣領往後拽,小胖子都被他拎起來了,還死死抱著顧漸不撒手。

顧漸彎下腰,垂睨削薄冷淡眼尾,極為刻薄惡毒地說:“奧特曼是假的,鋼鐵俠最後死了,聖誕襪裏的禮物是曉曉姐放的。”

小男孩呆滯地看著他,慢慢咧開掉了兩顆門牙的嘴,嗷嗷地嚎哭。

程希覺被他這副惡劣的樣子惹笑了,“你對小孩這麽粗暴?”

顧漸“嗯”一聲,扒開小男孩的胖手,向院外走去。

方才和程希覺聊天的小孩朝他眨動明亮的眼睛,揮揮手,很小聲地說了句:“叔叔再見。”

程希覺輕輕揉軟綿綿的頭發,用一種難得溫柔的聲音說:“好的,下次再見。”

其實他是非常的喜歡小孩子的人,隻不過因為性取向,注定不會有自己的血脈傳承。

表現的喜歡小孩隻會徒增笑談,人不能喜歡注定得不到的東西,不如就表現得厭惡孩子,還能打消親眷給他過繼孩子的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