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市電視台在網絡上推出一檔直播綜藝,邀請各行各業的當紅人物做客直播獻藝,是打歌舞台,也是現場訪談,即時即刻和觀眾互動,近幾年在網上出了不少網友津津樂道的梗,算是一檔時下火熱的節目。

顧漸投了份簡曆,拿到給這檔綜藝網絡版後期配樂的工作,沒辦法,綜藝給的錢很多。

他的肚子開始顯懷了,洗完澡照鏡子,腹部凸起來圓潤的小鼓包,原來的肌理線條全看不見了,看起來像是吃胖了。

顧漸換了件寬鬆的帽衫,鞋碼也比之前大半碼,最近幾天從腳踝浮腫到小腿,哪哪都不舒服,他懷孕之後基本每天都在吐,吃不下任何油膩,本來就清瘦單薄,浮腫了別人也看不出來。

工作地點在廣播電視中心,第一天到大廈,他輕而易舉地混了個臉熟,同組的都是上了年紀的大姐姐,瞧見他就喜歡,工作瞬間都有熱情了。

第一天上班,部門沒有給他安排工作,給了份綜藝和嘉賓的簡介,讓他了解一下這檔節目。

顧漸坐在工位上翻閱文件,有陣子沒剪過頭發,半長的黑發幾乎長到肩膀,隨意地用皮筋紮了下,額前垂落幾縷很鬆弛慵懶,男人頭發這麽長難免顯得邋遢,他倒不會,模樣清冽幹淨,真有點像高冷的藝術家。

新同事有意無意地圍在桌邊,問些有的沒的,打聽他的信息。

顧漸敷衍“嗯”幾聲,不怎麽愛理人,冊子裏出現一張熟悉的臉,他快速地瀏覽一遍穆羅的信息,“穆羅?”

“你喜歡穆羅呀?”

同事浮誇地豎起大拇指,“你品味真好,我也喜歡穆羅,我幫你問他要簽名照吧?”

顧漸合上冊子,向後一靠倚著椅背,聽天由命了。

今天是穆羅正式錄播的日子,他是專業的鋼琴家,對綜藝並不了解,看綜藝和錄綜藝完全是兩回事,因為是直播節目,從他下飛機的一刻,劇組七八個黑漆漆的鏡頭團團盯著他,彈幕裏狂熱粉絲赤/裸表白,導播像機關槍似的連環追問。

穆羅仿佛從藝術的殿堂一腳踏進狂轟濫炸的電子戰場,體驗糟糕透頂。

錄播第一個小時,他已經後悔接下這檔綜藝,開始琢磨賠付違約金的事情了。

穆羅走進錢塘廣播電視中心,一群蹲候的記者媒體嘩啦啦圍上來,圍得水泄不通,保安竭力地維持秩序,七嘴八舌的問題此起彼伏,隻能聽見幾個尖銳的字節。

“你是不是以後不彈琴了?以綜藝節目為生?”

“鋼琴家來參加直播綜藝,你有沒有覺得這是在不務正業?”

……

穆羅冒出一腦袋黑線,簡短地回答幾個問題,拖著烏壓壓的人群向前前進,趕上公司午休的點,大廳裏觀者雲集,不少人拿出手機拍照,錄下鋼琴家的到來。

突然,穆羅在人群裏瞥到熟悉的身影,修長高挑的清瘦男人,手裏捏著瓶牛奶,邊低頭喝,邊往通道裏走去,所有人的眼光都定在穆羅身上,唯獨他視若無睹,有條不紊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他走得不快,步履緩慢悠閑,穆羅直勾勾盯著他的背影,不確定是否看錯了。

男人的身影即將要消失在通道深處,穆羅深呼吸一口氣,突然伸手撥開喋喋不休的記者,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大步疾奔而去。

攝影師連忙跟上去,但穆羅腿長,跑得又快,扛著幾十斤的攝像機根本追不上,直播間隻看見晃晃悠悠的畫麵,穆羅身影消失在了通道深處的黑暗裏。

留下了目瞪口呆的眾人。

通道深處是一間間緊閉的雜物房,空無一人,穆羅撲了個空,他立刻拐上旁邊走道樓梯,正要爬樓梯一層一層地去尋找,身後猝不及防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好久不見。”

穆羅震駭地回過頭,顧漸鬆散抱著手臂,背靠著樓梯欄杆,頭頂透亮的頂光傾瀉而下,顯得他的眉眼清晰分明,冷淡得漂亮,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隻是沒了意氣風發的張揚,看起來懨懨的,沒什麽精神。

過了半分鍾,穆羅依舊能聽到心在砰砰地跳,這趟糟糕的綜藝之旅突然變得美妙,他喃喃地道:“居然真的是你……”

顧漸輕哧點頭,語氣恬淡地說:“你先回去錄節目,我在電台外麵等你,一會請你吃飯。”

多年的夙願一刻成真,穆羅哪舍得回去繼續錄節目,現在腦子裏都是各種想要問顧漸的問題。

顧漸像老友見麵一般徐緩輕鬆地說:“如果你不回去,一會你就會上頭條,媒體會任意編排你,我在這又跑不了,有問題一會再談。”

他身上有種令人信服的魄力,穆羅瞬間冷靜下來,朝他露出明亮的笑容,“好,一會見。”

顧漸揮了揮手,目視穆羅的身影離開,扭開手裏的牛奶瓶,咽了口牛奶,低頭輕輕地歎口氣。

麻煩。

引起軒然大波的穆羅返回大廳,挑了個體麵的理由解釋了方才的怪異行為,總算是沒有惹出大問題,直播間觀眾還以為是欄目的節目效果,紛紛打趣鬼才導播。

穆羅心不在焉地回應問題,比起方才不耐煩的態度好多了,他整個人一下變得平和了,不管記者問的問題多麽地挑釁,他都不在意了,隻要能快點下播,說什麽都行。

直播拖了一個小時,結束後穆羅直奔電台外的廣場,在偏僻的一角和顧漸順利會麵。

久別重逢的興奮感無以複加,還有點近鄉情怯的窘迫,穆羅壓根不知道Bane的真實姓名,是不是結婚了,有沒有談戀愛,為什麽不唱歌了。

顧漸受不了他直勾勾的眼神,平靜地說:“有什麽就直說。”

穆羅斟酌一下問:“你怎麽不唱歌了?”

“唱歌沒前途。”顧漸掏出手機,挑了間附近的餐廳,“走吧,請你吃飯。”

餐廳環境優雅,包廂靠窗依河,穆羅拘謹地坐下,舞台上的鋼琴浪子像個剛進門的小媳婦,自從在伊甸園試圖自殺被父母接回家後,他心裏隱約覺得對不起顧漸,自己解脫了,一聲不吭地把朋友留在魔窟裏,這麽多年不聞不問。

穆羅將謝幕演出定在餘寧,有一種贖罪的心態在其中,如今他功成名就,能與朋友共享榮光,證明他們並非宋良口中的廢物。

顧漸翻過倒扣的杯子,行雲流水地倒了兩杯茶,一杯推給穆羅,很灑脫地說:“八百年前的事了,別再想了。”

穆羅如釋重負,接過水杯喝一口,“你結婚沒有?”“我離婚了。”顧漸說。

穆羅咳嗽幾聲,被水嗆到了,睨眼顧漸淡定地神情,神色不驚地說:“現在離婚很正常,我有個朋友最近就在鬧離婚。”

顧漸不慌不忙地問:“什麽朋友?”

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穆羅思考一瞬說:“弗雷投資的程希覺,最近正和他太太鬧離婚。”

顧漸饒有興趣地問:“你們很熟麽?”

穆羅笑著點頭,“我在國外演奏時他常來聽我的演奏會,認識好多年了,他是那種很少見的豪門貴公子,謙和雅正,很有紳士風度,你怎麽對他有興趣?”

“好奇。”

顧漸發現了,程希覺在別人眼裏形象優良,唯有在他身邊不做人。

穆羅摸了下鼻尖,低頭假裝點菜,“你呢?你前妻還是前夫,是什麽樣的人?”

“前夫。”顧漸剝開筷子,不假思索地說:“傲慢、尖刻、善於偽裝。”

與穆羅所形容的程希覺恰恰相反。

穆羅沉吟幾秒,“還好你離婚了,這樣的人真可怕。”

顧漸抬頭,眼裏含笑看著他。

穆羅側過頭,注視他耳側鮮豔清晰的紋身,“你的紋身很漂亮,是沙漠玫瑰吧?什麽意思?”

顧漸碰了一下耳後,漫不經心地說:“向死而生。”

*

程希覺走進引力公司大廈,徑直上樓,推開掛著顧總監牌子的房門,辦公室裏靜悄悄,空氣裏飄散淡淡的香氛。

顧漸沒什麽個人物品,辦公桌一直空****,桌麵落著一層薄薄的灰,程希覺拉開抽屜,耳機和手套不見了,抽屜裏空無一物。

他伸手抹了灰塵,在指腹緩緩研磨開,“顧總監多久沒來公司了?”

總經理肉顫心驚,猶豫著說:“好像有十多天了。”

程希覺抽張紙,慢條斯理擦拭手指灰塵,“十多天是多少天?”

“十一天。”秘書走進來,小心翼翼地回答。

程希覺垂眼,反複地楷拭手心,“公司的高管十一天不來上班,你們都發現有問題麽?”

如果是其他員工,一天不上班可以準備寫辭職報告了,但顧漸是宋律師欽點的部長,當著公司所有人的麵說過,上班時間不固定。

顧漸的確時常不來公司,好幾天不上班很正常。

直到程希覺問起來,總經理才覺得這回不來上班的時間有些長了,聯想到上次電梯裏顧漸說要辭職,總經理頭光禿禿頭上冒冷汗,推脫道:“程總,公司辭職是有流程的,我沒見過顧總監的辭呈啊……”

程希覺捏扁手中的紙團,撂進垃圾桶裏,“回去看看你的郵箱。”

過了一會,總經理愁眉苦臉地回來了,“十一天前,顧總監確實給我發了一份郵件辭呈,按理來說是要紙質的,這不合——”

“你們出去。”程希覺冷聲打斷他。

總經理和秘書悄無聲息退出去,鎖上了房門。

程希覺在冷清的房間立了一陣,拉開椅子坐在顧漸曾經的座位上,之前顧漸離開私宅,他並不著急,有引力公司這條線牽製,顧漸終究在他掌控的範圍內,想找他隨時就能找到。

但現在顧漸離開引力公司,他莫名地焦躁,即便清楚顧漸沒什麽朋友,不是跟顏青迎混在一起,就是又回到於曉的收容所,查查這兩個人,總歸是能找到顧漸的蹤跡。

如果顧漸沒有在顏青迎家,也沒有住在收容所,那還能去什麽地方找顧漸?

程希覺突然發現,他們之間的關係太淺了,淺到一張離婚協議,再加一張辭呈的厚度就能斬斷。

如果顧漸決心躲避他,藏在某個隱蔽地方,若非動用特殊關係,他的確拿顧漸沒有任何辦法。

程希覺仰頭揉揉發酸的後頸,也並非沒有辦法,他有顧漸的微信,自從離婚後一條消息都沒有發過。

他掏出手機,點開灰漆起牆麵的頭像,上一條信息暫停在他關心顧漸身體,督促他好好吃飯,現在滑稽可笑。

程希覺指腹在屏幕上點幾下,迅速敲下一行字:你讓誰懷孕了?離職了?人在哪?

語氣生硬得像是在審問罪犯,程希覺刪除前兩個問題,隻要知道顧漸人在什麽地方,一旦見麵前麵的疑問迎刃而解。

他點下發送,手機一閃,顧漸那邊竟然秒回。

[CXJ:人在哪?]

[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程希覺怔了幾秒,眼神陰沉發狠,驀然冷笑出聲。

看來顧漸是早做好打算,離婚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與此同時微信再次震動,穆羅的新消息彈出來——

“我找到了Bane。”

程希覺冷淡合上手機,真巧,他的伴侶剛剛弄丟,那頭穆羅就找到了Ba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