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下午昏昏沉沉,顧漸仰在會議室角落的椅子上,戴著一副白色掛脖耳機,頭上掩著外套睡得很舒坦。

寬敞明亮的會議室門一開,陸陸續續進來衣著時尚的男男女女,顧漸在一家老牌的唱片公司工作,擔任錄音棚的音樂編輯,俗稱調音師。

如今唱片行業衰敗,公司大半年沒發布新專輯,平時會議室很清閑,顧漸的錄音棚裏不能用空調,他經常來會議室睡覺。

唱片公司的同事沒注意到角落裏的人,端著筆記本電腦依次而坐,短短幾分鍾,會議室裏黑壓壓地坐滿了上百人。

“蔣冽有幾個月沒來公司了吧?”

女同事臉紅心跳,拿出化妝鏡仔細補上脫落的底妝。

男同事點頭,望向空****的門口,“我聽說公司交的曲譜全被蔣冽打回來了,這回我們鄭總可完蛋了。”

“說起來不能怪鄭總,咱們整個行業人才凋零,流行歌曲市場多少年沒出過爆火的神曲了。”女同事惋惜地歎口氣。

男同事隨聲附和,“是啊,蔣冽要求也太高了,他想再造神話,哪有那麽容易?”

女同事補完精致的口紅,“蔣冽要求高也沒錯,他現在紅得發紫,再來一首神曲可就歌壇留名,以後能封神了。”

話說到這,會議室裏鴉雀無聲,眾人齊刷刷向門口行注目禮。

蔣冽身材挺俊勻稱,衣著打扮前衛時髦,五官英氣幹淨,修高的鼻梁上夾著複古的原片墨鏡,大刀闊斧地走進會議室,立即有幾個人起身拉開第一把椅子。

常言道紅氣養人,蔣冽從幾年前發售第一張專輯後,像是坐上雲霄飛車似的爆火,那張名為《雲間飛行》的專輯裏的每一首歌都登上年度大眾喜愛排行榜,霸榜的盛況前所未有,蔣冽因此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新星,這幾年下來神采英拔,舉手投足有股瀟灑落拓範兒。

啪——

蔣冽的經紀人從公文包,拿出一個U盤甩在硬木桌上。

全場靜謐無聲。

一滴冷汗從鄭總的額頭滾落,為難地說道,“蔣少,我知道您精益求精——”

“但”字還沒說出來,蔣冽用中指抬起墨鏡,眼睛打量他一遍,“你們公司不該叫引力,而是該叫瓦力。”

鄭總不明所以地賠笑。

蔣冽勾起唇角發笑,直白地說:“整理垃圾更適合引力公司。”

簡而言之就是:我不是說你是垃圾,我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無差別地圖炮開得死傷慘重,會議室裏眾人臉色都不太好看,鄭總老臉發白,勉強維持笑容,“我們做的歌曲是非常符合目前市場主流的,我們的精品外加你的名氣,這張專輯絕對震撼人心。”

蔣冽被他氣笑了,目光掃過會議室裏的眾人,起身雙手撐著桌沿,伏低身子壓迫感十足,“我說過,我要的是和B神一樣水平的作品。”

年輕的同事小聲地問旁邊的前輩,“B神是公司的前同事?”

唱片界的老前輩擺擺手,苦澀地笑了笑。

B神來源於Bane的首字母,是個古早的ID,那會大約十年前,彈幕視頻網站剛剛嶄露頭角,尚是小眾圈子裏的流行文化,如今如日中天的D站那時的用戶量不過一兩百萬,是網絡上雜草叢生的荒漠,Bane是荒漠裏誕生出的瑰異。

他的視頻內容簡單,一把古舊的電吉他,輕微噪音的麥克風,卻滋長出令人過耳難忘的美妙旋律,那雙骨肉均勻,修直漂亮的手仿佛具有玄妙的魅力,撥動的時刻像在挑撥人的心弦。

Bane的聲嗓幹幹淨淨,如同清冽明淨的溪水流淌,沾點少年變聲期後的幽啞,好聽的似是博物館裏名貴珍藏的樂器。

短短半年時間,Bane在幼小的D站擁有了幾十萬粉絲,唱片界的業內人士紛紛留意到這位從未露過臉的歌手,許多大咖公司拋出橄欖枝,想簽下這位天才歌手,可謂是機會無限,隨便抓住一個就能扶搖直上,一飛衝天。

可惜不知因為什麽原因,Bane將所有的音樂版權打包出售給了某家小公司,D站的賬號從此不再登錄,消失在大眾的視野中,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隨著時間滾滾而來,曾經紅極一時的B神漸漸不再為人知曉,直到前幾年,小公司把Bane樣帶拿給了蔣冽試聽,驚為天人的蔣冽巨資拿下版權,以Bane第一首歌曲《雲間飛行》命名出了一張曠古絕今的專輯。

編曲和填詞標注了Bane的ID,可除了當年的鐵杆粉絲之外,很少有人記得這個名字,大眾理所當然地認為是蔣冽的化名,至於Bane究竟到底是誰,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引力唱片公司試圖在D站聯係過,近十年未登錄的賬號遍布塵土,D站內部都無法聯係到Bane,他就像濃烈滾燙的曇花,盛放之後渺無影蹤,隻留下一段令業內人惋惜的故事。

蔣冽是Bane最狂熱的粉絲,每次來到引力公司,都要讚歎一番Bane卓絕的才華,彩虹屁吹得天花亂墜,如果不認識B神的人,會被他狠狠地嘲弄。

聽到前輩的科普,新同事津津有味,小聲地感歎:“像B神這種遠古大神,現實一定非常成功,不知道在那個靠海的別墅睡午覺呢……”

話音落下,旁邊罩著恤衫的人影忽然動了一下,從衣服下伸出一隻清瘦勻淨的手,扯下蓋在頭上的恤衫,露出被捂得濡濕的麵龐,顧漸額前黑色的濕發翹起來,半眯著眼惺忪,一副懨懨的倦怠模樣。

會議室裏安靜了幾秒。

不少人眼睛突然發亮,心裏同時冒出一個疑問:他是我們公司的同事?!

顧漸姿態慵懶隨意地窩在椅子裏,眼裏還有點睡夢的濕意,清透幹淨的像珠子,弧線柔和的嘴唇鬆弛濕潤,有種很刺激的情/欲感。

橫七豎八的視線交織在顧漸身上,極具視覺衝擊力的美貌讓所有人愣幾秒,才反應過來他竟然在公司開會時打盹兒。

長那麽好看,在開會的時候打盹算什麽?同事們已經在心裏為他找好了開脫的理由。

顧漸臉上沒有任何的尷尬,單手摘下掛脖耳機,起身說道:“鄭總,我先出去了。”

鄭總擦擦頭上的冷汗,“去吧去吧。”

蔣冽雙手交疊抵在鼻尖,盯著顧漸的眼神不善,在他談起B神的時刻,居然有人在睡覺,未免對待B神太褻瀆了。

顧漸走到會議室門前,伸手正要推門,鄭總忽然叫住他,“顧漸,下不為例啊!”

“顧漸?”

蔣冽捕捉到關鍵詞,神情頓時很微妙,“你就是顧漸?”

有那麽點審視、高高在上的意味。

顧漸腳步一頓,沒有回頭看,推開門淡定走了出去。

鄭總立即賠禮道歉,“蔣少,您別生氣,他年輕不懂規矩。”

蔣冽指腹撫摸下顎,眼神裏有點好奇。

鄭總謹慎地問:“蔣少認識顧漸?”

“認識。”蔣冽點了頭,沒想太多地道:“算是親戚關係。”

鄭總長舒一口氣,沒想到顧漸竟然還有蔣冽這種豪門世家的親戚,以後可不敢怠慢。

*

周六到了約定搬家的日子,午後天氣灰蒙蒙,顧漸接到了陌生電話,司機和搬家工人一行人在樓下等他。

等到一行人上門,看到顧漸家裏傻了眼,空****的房間裏一張床和桌子,正中間一個行李箱,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家裏很幹淨整潔,顧漸靠在門口,懷裏抱著一隻毛茸茸的土狗崽子,單手端著奶瓶給狗喂奶。

司機小心翼翼地問:“顧先生,你隻有這些東西嗎?”

顧漸點點頭,“我是極簡主義。”

其實是窮的。

司機恍然大悟,拎著輕飄飄的行李下樓放到後備廂,顧漸抱著喝奶的狗崽坐在車後排。

土狗崽是顧漸路邊遇到的,死死咬著他的褲腿不鬆口,死乞白賴地來到家裏來,他養了一個多月,還沒學會吃狗糧。

車子一路行駛上盤山公路,鬱鬱蔥蔥的山坡上純白色的別墅挺直矗立,幾何形的外表簡約新雅,門前立著一位身穿製服長裙,頭發梳理一絲不苟的中年女士。

隨著車門打開,中年女士露出溫和的刻板笑容,“太太,歡迎您回家。”

顧漸稍怔,才明白太太是稱呼自己,“哦,謝謝。”

女士眼神示意司機把行李箱拿進屋子裏,望著顧漸道:“我是先生的管家,太太和先生一樣叫我周姨就好,先生是我看著長大,如今能找到如此良配,我真為先生開心。”

顧漸隨意點頭,單手環抱著狗崽向台階上走去。

周姨依舊是笑著,跟在他後麵說道:“太太,您的寵物不能進去。”

顧漸眉頭微擰看著她。

周姨滿臉的抱歉,畢恭畢敬地說:“今天您第一天到家,不清楚家裏的規矩,先生不喜歡任何有毛的動物,看見了一定會不高興,您的寵物請交給我,我會妥善地處理好。”

雖說是請求詢問的語氣,但周姨的語氣裏沒有任何回絕的餘地。

每個人都很清楚,顧漸隻是暫時借住在這裏的住客,並非是真正意義上的“太太”,連管家周姨的地位都要比他高。

顧漸撫摸懷裏柔軟的狗崽腦袋瓜,“如果帶著它,我不能進去?”

周姨的笑容一僵,沒料到顧漸直擊要害,“抱歉,是這樣的,請太太體諒。”

“合約裏有規定這條嗎?”

顧漸淡聲問。

周姨遲疑幾秒才反應過來,“太太和先生的合約我不清楚,還請太太不要為難我。”

狗崽嗚咽著舔舔顧漸的手心,顧漸無動於衷由著它舔抵,積壓一整天的烏雲漫天漫野的襲來,蒼鬱山間升騰起薄薄的水霧,霎時間滂沱大雨,凶猛的雷雨像玻璃珠子,劈裏啪啦滾落在地。

周姨以為顧漸妥協了,這是剛上門的第一天,以顧漸的身份,沒有挑事的實力,隻有服從分配一條路。

卻沒想到,顧漸連她瞧都沒瞧一眼,抱著狗崽推開大門,徑直走了進去。

*

程希覺剛回家,脫下西裝外套遞給門口等候的仆傭,周姨笑盈盈地迎上來,沒說幾句話,先告了顧漸的狀。

“先生,家有家規,連老爺子來了我們這都不能帶著阿諾,太太年輕氣盛,您得好好管管。”

阿諾是程家老爺子的愛犬,平日裏當半個兒子一樣疼愛,來了程希覺家裏,也隻能放養在門外的草坪上,連入門台階都不能上。

程希覺皺眉問:“什麽太太?”

周姨尷尬地提醒說:“今天是周日,太太搬過來的日子。”

程希覺“嗯”一聲,睨了眼空****的客廳,“顧漸呢?”

“太太在樓上客房休息,要我叫他下來嗎?”周姨畢恭畢敬地問。

程希覺抬手示意不用,正巧要和顧漸談談明天回家一起見家長的事,順便讓顧漸把狗崽送走。

寬敞的客房布置得很精雅,從書房到洗手間一應俱全,像是高級酒店裏的總統套房,顧漸把帶來幾件衣裳掛進衣櫃,然後簡單地洗個澡。

敲門聲響起時,顧漸的頭發擦得半濕半幹,黑色半長不短的頭發淩亂戳在頸窩裏,隨手裹上黑絲絨的浴袍,一麵係腰帶,一麵拉開了房門。

浴袍係的鬆鬆散散,露出的鎖骨線條清晰優美,他的皮膚天生泛著冷調的白,不怎麽健康,像是褪色的畫紙,有點頹靡、冷清的味道,再配上顧漸無動於衷的臉,莫名的吸引人。

程希覺呼吸驟低,不動聲色地說:“明天你要和我一起回趟家,見見程家的人。”

顧漸斜倚在門框上,點點頭,“好。”

“不問為什麽?”程希覺端視他。

顧漸半抱起手臂,莫名地發笑,“我能見到豪門巨賈的阿公,有什麽好問的?”

程希覺挑眉,“是麽?我還以為你會不情願。”

顧漸向後捋起額前的濕發,露出整張幹幹淨淨的臉,“我這人遊手好閑,沒什麽出息,夢想就是嫁入你們家這樣的豪門,吃一輩子軟飯,現在美夢成真,開心都來不及。”

明明說的是不知廉恥的垃圾話,可他的神態不以為然,完全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程希覺盯著他看幾秒,顧漸懶洋洋側開頭,耳後的紋身清晰鮮明。

上回在酒店裏的事很倉促,他沒注意到顧漸身上的小細節,現在近距離看起來,顧漸耳後紋身紋得非常精致漂亮。

細膩的針筆勾勒出花瓣層層疊疊的邊線,從花心的顏色由粉轉濃,仿佛是在一點點的綻放,逼真的活色生香。

離的很近,程希覺嗅到清冽的香氣,淡淡的,像碾碎的薄荷和玫瑰纏在一起。

短暫地發怔幾秒,程希覺回想起這是顧漸身上的氣味。

沒來用的口幹舌燥湧上程希覺的喉嚨,他聲音有點低沉得啞,“如果你說這些想讓我厭惡你,你未免太高估自己的吸引力了。”

“那就好。”

被拆穿的顧漸斂了笑意,低低垂下眼,濃鬱柔長的睫毛映下薄薄的陰影,沉悶倦怠,像是一潭波瀾不起的死水。

程希覺抽出胸口的口袋巾,掩住鼻尖,“明天你要穿正裝。”

顧漸:“我沒有那種東西。”

訂製西裝需要十天半個月,程希覺目光衡量顧漸的身高,比他低半個頭,“明早我讓周姨挑一套我的應急,回頭帶你去訂製。”

顧漸慢慢點頭,“你方便就好。”

程希覺淡定地揶揄,“沒什麽,你又不是沒穿過。”

顧漸隨意攏了滑下去的衣領,眯著眼非常困倦的神態,迫不及待地要送客。

程希覺適可而止,踱步走下階梯,若有所思地想顧漸耳後紋身的寓意。

直到周姨遞上煮好的咖啡,恂恂地問:“先生,剛才我聯係了寵物收養中心,他們隨時可以上/門服務。”

程希覺稍怔,方才想起來這件事。

嗯,一定是今天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