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灰蒙蒙天空吹著細粒的雪花,大廳中心高聳的香檳巨塔若同凱旋門壯觀,臨近除夕燈罩變成鮮紅燈籠,偌大的屏幕滾動祝福新年快樂的吉利話。

宋良陷在人群狂亂的漩渦之中,記者和自媒體像嗡嗡叫的蜜蜂,不間斷地拋出尖利的問題,話筒恨不得塞進他嘴裏,高清的相機記錄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神情,他嘴角銜著故作淡定的笑,手臂用力揮開擁擠的人群,試圖擠出一條路離開。

“請問你是不是如同你前妻所言患有精神病?你是不是變態?”

“你前妻曾經是你的學生,你是不是喜歡搞自己的學生的變態?你搞過多少自己的學生?”

“你的學生都對你言聽計從,視你為精神偶像,你的學校是不是其實就是邪/教組織?”

一張張赤紅僨張的麵孔將他圍住,目光閃爍他熟悉至極的亢奮,曾幾何時,當他見到那些優秀的天才學生痛哭流涕地向他求饒,他臉上的表情與這些記者一模一樣,就像是草原上的鬣狗聞到了腐肉的氣味,饑腸轆轆得恨不得撕咬上去。

隻不過,現在他淪為被圍觀分食的腐肉。

巨大的香檳塔被人群擁得轟然倒塌,玻璃劈裏啪啦地碎裂,周圍的一切在抽象扭曲、穹頂的燈籠拉長彎轉,音響裏的鋼琴樂尖銳嚎叫,一切天旋地轉,變成一張血紅的巨嘴,猛地一口將他吞噬進其中。

警車到來酒店之前,程希覺握著顧漸的手悄然離開,兩個人肩並肩坐在轎車後排,款曲暗通的西裝掩映生姿,暗紋的金屬扣閃著同樣的瑩潤光澤。

顧漸窩在程希覺的懷裏,別過臉看著窗外的飄揚的雪,車載廣播電台裏主持人含笑的聲音道:“據本台最新消息,知名教育專家,X大的客座教授宋良,被前妻指涉及精神控製學生,所謂的天才教育是場驚天騙局,目前新晉影帝徐傑公開譴責,稱宋良是沽名釣譽的人渣……”

“本台直播連線熱心聽眾,請問您對宋良事件有何看法?”

“我是宋良曾經的學生,十多年前在他的學校待了一個月,至今依靠吃藥維持精神穩定,我同期的同學90%的離開學校後患有重度心理疾病,他的名字就是我們心中的夢魘,他根本不是天才教育家,他是天才毀滅家!”

程希覺垂下眼,懷裏削瘦的身軀柔韌單薄,顧漸一縷發絲脫離發膠歸束,垂搭在潔淨溫膩的額頭,漆黑清透的眼眸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他伸手端起顧漸下顎,溫聲問:“太太,你還好嗎?”

顧漸被迫看他,眼神卻像霧似的不著邊際,“我在想宋良為什麽會害怕你。”

程希覺另隻手探到身後,摁了下車門上的音響控製鍵,廣播裏聲討宋良的聲音漸漸消失,悠揚的音樂娓娓環繞,車裏的暗藍氛圍燈亮起,如同處在海底最深處,他們是寓言故事裏相濡以沫的兩條魚。

“你不坦然你的事,就不能問我做的事。”

顧漸推開他的手,坐起身子懶懶地問:“我還有什麽事是你不知道的?”

程希覺抱住手臂低頭思考幾秒,“你暗戀過或者喜歡過別人沒?”

“沒。”顧漸側過身後腦勺抵在車窗玻璃,漫天飄散飛舞的銀粒淪為他冷淡臉龐的背景板,漫不經心地語氣問:“輪到我問你了,你是不是違法犯罪了?嗯?”

程希覺手指輕輕壓著緊繃的臂膊,不動聲色地淡道:“我是很想殺了宋良,現在仍然後悔沒能碾死他,身敗名裂、身陷囹圄、都不足以令我解氣。”

“程希覺,你就不怕坐牢?”

“我不會做任何無法善後的事情,放心。”

顧漸手指揉隱隱作痛的額角,闔著眼神態疲乏困倦,“你離我遠一點,我現在不想理你。”

程希覺握住他的手指,摟過他的肩膀強行摁在懷裏,雙手力道均勻地摁揉著他的額角,胸膛起伏鼓動,沉沉歎口氣說:“不準不理我,一想到他對你的所作所為,我無法保持理智,我不告訴你是因為你當時懷著孕,我怕頭上的傷嚇到你,我想盡我所能的保護你,守衛你的秘密和驕傲。”

顧漸虛睜開眼瞥他眼,身子往下躺了躺,枕在他溫熱有力的手臂上一言不發。

暗藍的燈光似的水波紋在他臉上流淌,神秘莫測的沉靜,程希覺緊緊地環住他單薄的身軀,如果顧漸沒有遇到宋良,那他現在或許像穆羅,像蔣冽,在舞台上彈琴唱歌,隨手一揮的樂譜就讓各大音樂人搶破頭,在萬丈光芒裏享受眾人的膜拜。

他們的相遇不會是因為一樁聯姻,亦不會在酒店荒唐的一夜/情,而是會在名流雲集,衣香鬢影的晚宴上,他在人群裏一眼見到冷清矜貴的顧漸,眼神相碰後心跳不由自主,朝他舉起香檳杯致意,隨即同那些他的權貴追求者一樣,想盡一切辦法親近討好他。

所以,程希覺恨宋良恨得要死,不止宋良,寧婉和顧仁鬱他都恨,因為但凡有一個人能承擔自己的責任,顧漸就不會和他在酒店潦草的相遇。

夜裏的別墅亮著溫暖的光芒,車子停在門口,顧漸推開門直奔嬰兒房,房間滿月禮堆得和小山似的,蔣佩清手寫了一份禮單,這隻是其中一部分,其他的堆在倉庫裏。

叮叮剛剛睡著,夢裏不知夢到什麽好吃的,吧唧著濕糯的小嘴,握緊的肉實拳頭一動一動的。

程希覺跟在他身後進門,熟稔伸手到叮叮屁股下試了試尿不濕的幹燥程度,抽出手用紙巾楷了楷,躬身湊到顧漸臉旁邊低笑問:“太太,還在生我氣?”

“嗯。”顧漸下顎抵著嬰兒床的木製欄杆上,安靜地望著叮叮,“不用道歉,道歉不能哄好我。”

程希覺折了叮叮軟綿綿的帽子,扶起他的下顎墊在下麵,免得他咯得肉疼,“你什麽時候能消氣?”

“看你表現。”顧漸吐出四個冷淡的字。

程希覺湊到他耳邊,可憐兮兮地問:“那我今晚還能和你睡一起麽?”

顧漸神色不動,看也不看他說:“不能。”

“我想你怎麽辦?”程希覺鼻尖蹭蹭他細膩的脖頸。

顧漸站起身來,脫了束縛的西裝外套扔在他身上,白襯衫顯得清爽幹淨,無動於衷地冷酷,“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你可以慢慢想。”

程希覺舉起他的西裝,光明正大嗅一口殘留的氣息,“不是一個月,是29天零三個小時。”

顧漸勾起唇角輕哧,“好啊,你有的等了。”

說罷,他轉身回房間扣上門鎖,以防程希覺半夜突然襲擊。

翌日清早,發酵整夜的新聞在互聯網上大爆炸,席卷各大平台的熱搜榜單,曾經以宋良學生身份為榮的社會各界人士紛紛站出來撇清關係,順帶寫小作文狠狠踩上一腳,以報當年的仇恨。

其中最有名的便是穆羅,他沒有用任何辭藻渲染,簡單客觀稱述曾經在伊甸園發生的事情,以及,再次在錢塘見到宋良之後的遭遇,兩次宋良將他推上死亡的邊緣,是Bane將他從生死線上拉了回來,Bane,是他心裏永遠的光明。

曾經在大眾眼裏高不可攀的“伊甸園”,一夜之間變成了地獄魔窟,這個名字尤為諷刺。

穆羅的發言將宋良的事件上升到新高度,從事件變成了案件,宋良不止是人品不端,涉嫌非法執教、教唆他人自殺等同於殺人,屬於對社會影響惡劣的刑事案件。

作為當事人之一,顧漸接到警方要求配合調查的電話,程希覺開車與他一同來到警局,審查室裏並排放了兩張椅子,桌子後坐著一位年長的警察,朝程希覺笑著點點頭。

程希覺拎開兩張椅子,解開西裝外套扣子施施然地坐下,“我陪同我的伴侶接受調查。”

顧漸下巴掩在漆黑羽絨服的衣領裏,清瘦勻淨的模樣很討喜,抄起筆在文件簽上神清骨秀的名字。

老警察端詳他的字跡,態度格外地溫和:“你曾經是宋良的學生?”

“嗯,是。”

“你是哪一年哪一個季度的?”

顧漸盯著前方玻璃上的倒影,桌下一隻溫熱有力手掌攥住他的手,手腕脈搏緊緊相貼,能感受到彼此心跳,仿佛是一顆定心丸一般,他慢條斯理地說:“十年前的三月開始,我在伊甸園裏待了五個月。”

伊甸園的學期為四個月,老警察愣了一下,低頭刷刷寫幾筆,“說說你為什麽會待五個月。”

答案程希覺已經從谘詢師的嘴裏聽到過,可從顧漸嘴裏淡然的說出來,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一樣紮在他心裏,可他卻聽得很認真,每個紮在心裏的字都細細品味,他要永遠記住顧漸過去的事情,刻骨銘心。

“穆羅離開伊甸園之後,我的不服管教令宋良大動肝火,他單獨關了我三個月?三個半月,或者四個月,具體我不記得時間了,從那之後我時間觀念一直不大好,分不清五分鍾和一個小時的區別,不過我在裏麵無聊的時候在腦子裏寫了很多歌,痛苦是藝術創作的源泉,可惜我沒辦法寫譜子了,不然我的專輯能鋪滿這張桌子。”

顧漸姿態鬆弛地倚著椅子,說得輕描淡寫,仿佛是別人身上發生的事情。

老警察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可太清楚關禁閉對人的精神傷害,監獄裏關上一周犯人就得發瘋,常有犯人為了逃避禁閉室直接撞牆,不得不佩服他的心理素質。

審訊結束之後,顧漸轉頭看向陰沉的程希覺,拍拍相握手背,輕聲安慰道:“沒關係,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程希覺輕柔細致探索他的手心的紋路,一言不發地牽著他的手走出審訊室。

顧漸拽著他走進走廊盡頭的洗手間,空餘的手擰開水龍頭,嘩嘩水流淌下來,“你先放開,讓我洗把臉。”

程希覺鬆開他的手,背靠大理石的洗手台,垂下眼幽深的眼眸定定地注視。

顧漸捧幾下冷水潑在臉上,醒醒神,水珠順著脖頸淌進衣領裏,染得內襯的灰色T恤一圈濕漬,他仰起頭呼出一口壓在胸口的氣,勻薄的皮膚下尖冷的喉結滾動,似是冰雪雕鑄的山峰融化。

“我說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你別再找宋良的事了。”他隨手捋起濕漉漉的黑發,一字一頓地說。

門口傳來響亮的腳步,伴隨著男人們爽朗的大笑聲,在寂靜的空間裏尤為清晰。

驀然,程希覺握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將人扯進洗手間最後一個隔間,反手利索扣上門,逼仄狹窄的空間裏,硬實的身軀嚴絲合縫抵著他。

四目相對直接,顧漸盯著他沉抑眼神,小聲地說:“為什麽躲?我們又不是嫌疑人。”

下一秒他知道了答案。

程希覺扯開他的褲子係帶,嘴唇挨到他耳邊低聲道:“你之前問過我想不想和你在最後一個隔間,我當時就想這麽幹了。”

那你他媽當時裝得那麽正經。

顧漸咬著牙忍著不出聲,所處的場合可是全世界最不容褻瀆的地方,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喧嘩的笑聲和議論聲仿佛就在耳邊。

“還生氣我的氣嗎?”程希覺手動著,挾天子以令天下。

顧漸混亂地搖幾下頭,仰起臉有氣無力地道:“你就會欺負我。”

程希覺親一下他的嘴角,應付自如地照顧他,可能由於陌生的環境,又或者是外麵有人在聊天,快得隻有幾分鍾的時間。

顧漸抬起手臂掩住眼睛,胸口劇烈起伏著,羞恥得沒臉見人。

程希覺抽張擦擦手,湊到他耳邊哄著道歉,“好了沒事的,除了我沒人知道,都怪我不該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