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命運蘊藏於他的心魂之中。
——希羅多德
在把握關於人性的科學時,我們不可以過於輕率和傲慢。相反,我們應該以某種謙遜的態度來理解這門科學。關於人性的問題是一項巨大的任務,自古以來,解決這個問題一直都是我們的文化所追求的目標。它絕不是一門以造就某些特殊專家為唯一目的的科學。讓每一個人都理解人性,才是這門科學應有的目標。這是學院派研究者的一塊心病,他們認為他們的研究是一個科學團體的專利。
由於在生活中彼此分離,因此,我們當中沒有人能夠非常透徹地了解人性。在先前的時代,人們不可能像今天這樣過著彼此隔離的生活。從童年早期開始,我們就幾乎與人性沒有任何關聯。家庭將我們隔離開來。我們的整個生活方式限製了我們與同伴的必需的親密接觸,而這種接觸對於發展了解人性的科學與藝術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由於我們未能與同伴有足夠的接觸,於是我們成了彼此的敵人。我們對待他們的行為往往會被誤解,我們的判斷常常是錯誤的,而這僅僅是因為我們沒有充分地理解人性。有一句人們經常重複的老話是這樣說的:兩個人經常見麵,經常聊天,但彼此卻沒什麽接觸,因為他們將對方視作了陌生的路人,這種情況不僅發生在社會上,而且在家庭這個如此狹小的圈子中也會出現。我們最常聽到的抱怨是父母說他們不能理解自己的孩子,或者孩子抱怨父母總是誤解他們。我們對待同伴的整個態度取決於我們對他的理解;這是理解他的絕對必要條件,也是建立社會關係的基礎。如果人們擁有的人性知識更為令人滿意的話,那他們就更容易生活在一起。這樣就可以避免讓人心煩的社會關係,因為我們知道,隻有在我們相互不理解並因此而麵臨被表麵的掩飾所欺騙的危險時,不幸的衝突才可能發生。
現在,我們要解釋一下:為什麽要懷著要在這個巨大領域中為一門精確的科學奠定基礎這一目的而嚐試從醫學科學的視角來處理這個問題;我們還要弄清:人性這門科學的前提是什麽,它必須解決哪些問題?我們可望從中得到什麽樣的結果。
首先,精神病學已經成為一門需要大量人性知識的科學。精神病醫生必須具備盡可能快速、準確地洞察神經症患者靈魂的能力。在醫學這個特殊的領域中,醫生隻有在對患者靈魂中所發生的事情有相當的把握時,才能有效地做出診斷、進行治療並開出處方。平庸膚淺、一知半解在這裏沒有任何立足之地。他一旦犯了錯誤,將很快遭到懲罰,而對精神食糧的正確理解則會由於治療的成功而讓人產生成就感。換句話說,這是一次對我們所擁有的人性知識的有效檢驗。在日常生活中,對他人所做的一次錯誤判斷並不一定會導致明顯的後果,因為這些後果可能要在錯誤犯下之後很久才會發生,以致我們不能明顯地看出它們之間的聯係。我們常常會很震驚地看到:對某個同伴的某次誤解所導致的巨大不幸在幾十年後才會顯現出來。這些不幸的事件教會了我們一點: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必要且有責任去掌握關於人性的應用知識。
我們對神經症的考察表明:在神經症患者身上所發現的心理異常、情結、錯誤在結構上與正常個體的活動基本上沒有什麽不同。我們看到了同樣的構成要素、同樣的前提假設、同樣的活動變化,唯一的不同在於:在神經症患者身上,它們表現得更為明顯,且更容易識別。這一發現的好處在於:我們可以從異常案例中學習,使我們的眼光變得敏銳,去發現正常人心理生活中的相關活動和特征。唯一的問題在於訓練、熱情和耐心,而這是任何職業都需要的。
第一個偉大發現是這樣的:靈魂生活結構最為重要的決定因素在童年期伊始就已經形成。從本質上說,這並不是什麽大膽的發現,所有時代的偉大學者都有過相似的發現。其新穎之處在於這一事實,即我們能夠將兒童期經驗、印象和態度(隻要我們能夠確定這些經驗、影響、態度)與後來的靈魂生活現象聯結成一種確定無疑、不間斷的模式。通過這種方式,我們就能夠將童年期伊始的經驗、態度與往後成年的經驗、態度作比較;在這一點上,我們有了重要的發現,即絕不可把精神生活的單個表現視為自足的實體。據了解,隻有當我們把這些單個表現視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一部分時,我們才可以理解它們;隻有當我們確定這些單個表現在一般活動類別和整個行為模式中的地位——隻有當我們能夠發現個體的整個生活方式並徹底弄清其兒童期態度的隱秘目標與他成年後的態度完全相同時,我們才會重視它們。簡言之,這以驚人的清晰性證明,從心理運動的觀點看,根本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某些心理現象的外在形式、具體化、言語化有可能發生變化,但其基本原理、目標、動力,以及一切將精神生活導向其最終目標的東西則始終保持不變。一個具有焦慮性格、心裏總是充滿懷疑和不信任並不遺餘力地把自己孤立於社會之外的成年患者,他的表現與他三四歲時的性格特征和心理活動完全一樣(雖然由於兒童期的天真單純,這些性格特征和心理活動可以得到更為明晰的解釋)。因此,我們規定,對於所有患者,我們的大部分研究都針對其兒童期展開;這樣我們便掌握了一種藝術,即當我們了解了某個成年人的童年期情況但還沒有人告訴我們他目前的情況時,我們常常能夠說出他的性格特征。我們把從作為成年人的他身上所觀察到的東西,視為他在兒童期所經驗到的東西的直接投射(projection)。
當我們聽到關於某個患者兒童期的非常生動的回憶,並知道如何正確地解釋這些回憶時,我們就能非常精確地重新建構患者現在的性格。在這樣做的時候,我們利用了這樣一個事實,即一個人很難偏離他在兒童期所形成的行為模式。幾乎沒有人能夠改變他們兒童期的行為模式,盡管在成年期,他們的處境與兒童期完全不同。成年生活中態度的改變並不一定預示著行為模式的改變。精神生活的基礎通常不會發生改變;個體在兒童期和成年期均保持同樣的活動軌跡,而這往往會導致我們做出這樣的推斷,即他的人生目標也不會發生改變。我們之所以將注意力集中於兒童期經驗(如果我們希望改變行為模式的話),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不管我們是否改變一個成年個體的無數經驗和印象,對他都幾乎沒有什麽區別;我們需要去發現的是患者的基本行為模式。一旦理解了這一點,我們便能夠知道他的基本性格,並對他的疾病做出正確的解釋。
因此,對兒童靈魂生活的考察變成了我們這門科學的支點,大量研究都致力於探索生命最初的幾年。在這一領域中,有非常多的資料從未被觸及或探究,以至於每一個人都有可能發現對人性研究非常有用的、新的、有價值的資料。
由於我們的研究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人類的利益,因此,我們同時也發展出了一種預防形成壞性格特征的方法。幾乎不用依靠任何前人的思想成果,我們的研究就進入了教育學領域,這是一個我們已為其出力多年的領域。對於任何希望在其中進行試驗並將他在研究人性時所發現的有價值的東西運用於其中的人來說,教育學乃是真正的寶藏,因為教育學像人性科學一樣,並非出自於書本,而必須在生活這所實踐學校中獲得。
我們必須熟悉精神生活的每一種表現,使自己置身其中,陪伴著人們共同體驗他們的歡樂悲傷,就像一個優秀的畫家會把他從一個人身上所感覺到的那些特征都畫進此人的畫像中去一樣。人性科學應該被視作一種擁有許多可供使用的工具的藝術,這是一種與所有其他藝術都緊密相關且對它們都有用的藝術。尤其是在文學和詩歌中,它更是具有非同尋常的重要性。它的首要目的必定是擴充我們關於人的知識,也就是說,它必定能夠讓我們所有人都獲得這樣一種可能性,即我們所有人都有可能讓自己的心理發展得更好、更成熟。
我們最大的困難之一在於,我們常常發現人們恰恰在對人性的理解這一點上極其敏感。即使沒有經過係統學習,沒有準備去獲得學位,也很少有人會認為自己不是這門科學的大師;如果要求檢驗他們的人性知識而不會讓他們感到惱怒的人甚至就更少了。真正想要了解人性的僅僅隻有那些曾通過其自身的共情(empathy)而體驗過人的價值與意義的人,也就是說,這些人事實上也曾經曆過心理危機,或者完全能夠識別出他人身上的這些心理危機。
由此便產生了這樣一個問題,即我們需要找到一種精確的手段、策略和一種技巧來運用我們的知識。因為我們是在粗暴地將一些**裸的事實扔到了一個人的麵前(這些事實是我們在探究他的靈魂的過程中發現的),而這是讓人覺得最為可恨的事情,也是會遭遇最多批判眼神的事情。我們最好建議一下那些不想被人憎恨的人:在這個方麵一定要謹慎從事。要想獲得壞名聲,最好的方法是:隨意地利用從人性知識中所獲得的種種事實,甚至是誤用、濫用這些事實。比如,有人在餐桌上急於表現出他對鄰居的性格有多麽了解,或者猜測得多麽準確。此外,僅僅引用這門科學的基本真理作為最終結論,來教導那些未能從整體上了解這門科學的人,這樣的做法也是非常危險的。即使是那些確實了解這門科學的人,這樣的做法也會讓他們覺得受到了侮辱。我們必須重複一遍前麵已經說過的話:人性科學驅使著我們必須謙虛。我們不可以在不必要的時候宣布我們的實驗結果,也不可以草率地宣布。這樣的做法隻適合於那些急於炫耀自己並把自己所能做的事情一股腦兒地展示出來的小孩子。而對於成年人,人們幾乎不會認為這是一種得體的舉動。
我們應該建議那些了解人類靈魂的人先要審視一下自己。他不應該將自己在造福於人類的過程中所獲得的實驗結果,放到某個不情願的受害者身上。對於一門仍有待發展的科學來說,他這樣的做法隻會帶來新的困難,而且實際上也會使他自己的目的無法實現!因此,我們必須擔負起提醒那些年輕探索者避免由於思慮不周的熱情而導致錯誤這一重任。我們最好保持謹慎並將這一事實謹記於心,即我們必須先有一個完整統一的觀點,然後才能就其部分做出一些結論。而且,隻有當我們確定了這些結論對某人有利,才能將這些結論發表出來。以一種錯誤的方式或在一個不恰當的時刻對他人的性格下正確的結論,是會造成巨大危害的。
在繼續談論我們的種種思考之前,我們現在先來討論一下許多讀者頭腦中已經出現的某種反對意見。我們在前麵曾斷言,個體的生活風格通常始終保持不變。在許多人看來,這種觀點有點不可思議,因為每一個人的生活經驗都非常多,而這些經驗會改變他的生活態度。我們必須記住一點:任何經驗都可以有很多種解釋。我們將會發現,世界上沒有哪兩個人會從相同的經驗中得出相同的結論。這就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即經驗並非總能讓我們變得更聰明。誠然,人們通常能學會避開一些困難,並可以獲得一種對待他人的哲學態度,但他據以行事的模式卻往往不會因此而發生改變。在後麵所做的更進一步的思考中,我們將會看到,一個個體總是運用他的經驗來達到相同的目的。進一步的考察表明,他所有的經驗都必定與他的生活風格相吻合,與他的生活模式息息相關。眾所周知,是我們自己塑造了我們自己的經驗。每一個人都在自己決定著以何種方式獲得經驗以及獲得什麽樣的經驗。在日常生活中,我們觀察到,人們總是根據自己的經驗隨心所欲地得出他們想要的結論。有這樣一個人,他總是犯某種錯誤。如果你成功地使他相信他錯了,他的反應將會有所變化。事實上,他可能會總結說,他早就該避免犯這個錯誤了。這是一個極為罕見的結論。更有可能發生的情況是,他會反對說,他已經積重難返,現在再也無法讓自己改掉這種習慣了。或者,他會責怪自己的父母或所受的教育,認為是他們導致他總是犯這個錯誤;他也可能會抱怨說,從來都沒有人關心他,或者他自小就被寵壞了,或者他一直遭受虐待,總之,他會找某種借口來為自己的錯誤開脫。無論他找什麽樣的借口,他都暴露了一件事情,即他想推卸自己的責任。他用這種方式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表麵上的正當理由,並因此避免了所有的自我譴責。他從來都不會譴責自己。他之所以總是不能心想事成,原因始終都是別人的過錯。這種人所忽略的是這樣一個事實,即他們自己幾乎沒有付出任何的努力去避免自己的錯誤。他們更為急於維持自己的錯誤,從而以某種熱情為自己的錯誤去譴責所受的不良教育。隻要他們想繼續如此,這便是一個有效的借口。一種經驗有許多種可能的解釋,從任何一種經驗都可以得出種種不同的結論,這一事實使得我們能夠理解為什麽一個人常常不改變自己的行為模式,而是轉變和歪曲自己的經驗直至使其符合這種行為模式。對人類來說,最難做到的事情就是認識自己、改變自己。
任何一個未能精通人性科學理論與技術的人,要想把人類教育成更好的人,都會遭遇極大的困難。他所做的一切都完全是表麵文章,並且會錯誤地相信:由於事情的外在方麵已經發生改變,所以他就算完成了某件有意義的事情。一些實際案例表明,這種技術對個體的改變是多麽的微乎其微,所有那些所謂的變化都僅僅隻是表麵上的改變,而隻要行為模式本身不發生改變,這些變化都毫無價值。
轉變一個人並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它需要某種樂觀的態度和耐心,而最為重要的是需要排除一切個人虛榮心,因為將被轉變的那個人並非有義務注定成為他人滿足其虛榮心的對象。而且,轉變的過程還必須這樣來進行,即這個過程在那個將被改變的人看來是合情合理的。比方說,某人本來非常愛吃的一頓佳肴,如果不是以一種合適的方式準備和提供的話,那他是會拒絕的。
人性科學還有另一個方麵,我們可以稱為社會方麵。毫無疑問,人與人之間如果能夠更好地相互理解,那麽,他們就一定會相處得更好,彼此之間也一定會有更為親密的接觸。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們就不可能對彼此感到失望,也不可能彼此欺騙。對社會來說,一個巨大的危險就在於這種欺騙有可能發生。我們必須向我們的同事,即我們正向其介紹該研究的人,展示這種危險。他們必須能夠使他們的科學研究對象理解在我們身上起作用的未知的無意識力量的價值所在;為了幫助這些人,他們必須察覺到人類行為中所有那些隱蔽的、扭曲的、偽裝的詭計與花招。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我們必須通曉這門關於人性的科學,並有意識地帶著它的社會目的將它付諸實踐。
什麽樣的人最適合於搜集這門科學的資料並將其付諸實踐呢?我們在前麵就已經指出,我們不可能僅僅隻從理論上運用這門科學。僅僅知道所有的規則與資料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把研究付諸實踐,並讓這些研究與實踐相互關聯,這樣,我們的眼光就會變得比以前更為敏銳深刻。這乃是人性科學之理論方麵的真正目的。但是,隻有當我們走進生活本身之中,去對我們已經獲得的理論進行檢驗和運用時,我們才能使這門科學充滿活力。我們提出這個問題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受教育的過程中,我們所獲得的關於人性的知識少之又少——而在我們所學到的少之又少的人性知識中,大多數都是不正確的,因為現代教育仍然不適於給我們提供關於人類靈魂的正確知識。我們對每一個兒童都聽之任之,完全讓他們自己去評估自己的經驗,讓他們在課堂作業之外發展自己。我們還沒有獲得關於人類靈魂的真正知識的傳統。人性科學在當今的地位,就像化學在煉金術時代所處的地位一樣。
我們發現,那些尚未被複雜混亂的教育體係從其社會關係中剔除出去的人,最適合從事關於人性的研究。我們打交道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歸根結底要麽是樂觀主義者,要麽是好戰的悲觀主義者,這些悲觀主義者還沒有發展到聽天由命的地步。但是,光接觸人性是不夠的,還必須有親身的體驗。麵對今天極不恰當的教育,隻有一類人能夠獲得對人性的真正理解。這類人便是真心悔悟的罪人,他們要麽是曾卷入精神生活的旋渦,犯過其所有的錯誤和失誤,並最終把自己拯救了出來的人;要麽是曾非常靠近這個旋渦並感覺到了其中的激流拍打在自己身上的人。其他一些人自然也能了解人性,尤其是那些具有認同、共情天賦的人。對人類靈魂洞悉最深的人,是那些親身經曆過種種**的人。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真心悔悟的罪人就像在各大宗教開始形成的時代一樣,是非常有價值的人。他比成千上萬的正人君子站得高得多。這是怎麽回事呢?一個曾經曆過種種生活困境並把自己從生活泥沼中拯救了出來的人,會從這些不好的生活經曆中獲得力量,提升自己,他們不僅能夠理解人生好的一麵,也能理解人生壞的一麵。對於人生的這種理解力,沒有人能與他們相媲美,那些正人君子當然也不能。
當我們發現一個人的行為模式使得他不能擁有幸福人生時,我們的人性知識中便會升起一種絕對的責任感,要去幫助他調整錯誤的人生觀。我們必須給他提供更好的人生觀,而這些人生觀更適應於這個社會,更適於獲得人生的幸福。我們必須給他一套新的思想體係,為他指明另一種模式,在這種模式中,社會感和公共意識往往會發揮更為重要的作用。我們並沒有打算為他的精神生活塑造一個理想的結構。對於感到困惑的人來說,一種新的觀點本身就具有重大的價值,因為他從這種新觀點出發,便能明白自己是在什麽地方誤入歧途,鑄成錯誤的。在我們看來,認為所有的人類活動都按因果序列發生的嚴格決定論者,離錯誤隻有一步之遙。隻要自我認識、自我批評仍然具有活力,並且依然是人生的主題,那麽,因果關係就會變成完全不同的因果關係,經驗的結果也會獲得全新的價值。當一個人能夠確定自己行動的源泉和靈魂的動力,那麽他認識自己的能力就會大大提高。一旦他理解了這一點,他就會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就會不再逃避他的認識所帶來的不可避免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