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哲學世界觀的形而上學,是與辯證法相對立的理論思維方式。

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是以經驗常識為基礎的,它把適用於經驗常識的思維方式作為理解和把握整個世界觀的發展觀,作為解釋和說明思維與存在關係問題的解釋原則和方法論,就構成了在絕對不相容的對立中思維的理論思維方式。

從哲學世界觀層麵上看,形而上學的根本特征在於,它以非批判的方式去對待哲學自身的前提,把哲學的“統一性原理”視為某種永恒的終極真理。正因如此,全部的舊哲學雖然包含著豐富的辯證法思想,卻以形而上學而告終。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辯證法則在對形而上學的理論思維方式的批判中,深化了辯證法的理論思維前提批判。

(一)兩種意義的形而上學及其同一性

人們通常在兩種不同的意義上使用“形而上學”這個概念。

其一,在近似於“哲學”或“世界觀”的意義上使用這個概念。在這個意義上,“形而上學”是一種追求和論證超驗的“存在”即超驗的世界統一性原理的理論。正因為傳統的思辨哲學家把“哲學”視為關於超驗的世界統一性的理論,所以他們也在這個意義上把形而上學視為哲學的同義語或代名詞。

古希臘哲學家亞裏士多德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後人在編輯他的著作時,把講自然現象的著作歸為一類,稱作“物理學”,又把講事物本質、神、靈魂、意誌自由等篇章放在“物理學”後麵,稱為“物理學之後”或“後物理學”。我國學者在確認這部著作的中文譯名時,根據《易·係辭》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一語,把此書定名為《形而上學》。朱熹曾說:“形而上者無形無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狀,是此器”,“有是理便有是氣,但理是本”。應該說,把亞氏的“物理學之後”譯為“形而上學”是很貼切的,甚至是畫龍點睛的,因為這部著作所尋求的“實是之所以為實是”的“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正是超驗之“道”,也就是“形而上”之學。從總體上說,西方傳統的思辨哲學,就是這種“形而上學”。

對於這種“形而上學”,德國現代科學哲學家賴欣巴哈評論說:“理性,宇宙的立法者,把一切事物的內在性質顯示給人的思維——這種論綱就是一切思辨哲學的基礎。”[53]現代西方的主要哲學流派(不僅僅是現代西方科學哲學)都認為思辨哲學的這種企圖是一種“理性的狂妄”,因而他們的旗幟和口號是“拒斥形而上學”。

美國當代哲學家瓦托夫斯基認為:“不管是古典形式還是現代形式的形而上學思想,其驅動都在於力圖把各種事物綜合成一個整體,提供出一種統一的圖景或框架,使我們經驗中的事物多樣性能夠在這個框架內依據某些普遍原理而得到解釋,或可以被解釋為某種普遍本質或過程的各種表現。”[54]他還提出:“形而上學的曆史是一部關於這種普遍的或一般類別的概念的批判史,是一部致力於係統表述這些概念的體係的曆史,……我們也許可以這樣總結這種曆史,即把形而上學定義為‘表述和分析各種概念、對存在的原理及存在物的起源和結構進行批判性、係統性探究的事業’。”[55]正是由於這樣來理解和看待形而上學,所以瓦托夫斯基反對“拒斥形而上學”,反對把現代哲學與傳統形而上學完全割裂開來和對立起來。

其二,在與辯證法相對立的意義上使用“形而上學”這個概念。在這個意義上,“形而上學”是指一種以否認矛盾的觀點對待世界的理論思維方式。

在黑格爾的哲學著作中,最先在這種意義上使用“形而上學”這個概念。他認為,在以往的形而上學理論中,總是把形而上學所尋求的“本體”當作某種永恒不變的東西。他從形而上學的這一特征出發而予以引申,把形而上學作為與辯證法相對立的思維方式。正是在與這種形而上學相對立的意義上,黑格爾提出“辯證法是現實世界中一切運動、一切生命、一切事業的推動原則。同樣,辯證法又是知識範圍內一切真正科學認識的靈魂”[56]。

馬克思主義哲學批判地繼承了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在兩種發展觀、兩種思維方式相對立的意義上,具體地闡述了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本質、特征和根源。馬克思提出,辯證法在對事物的肯定理解中同時包含對它的否定的理解,因而在本質上是批判的、革命的。而形而上學的本質,正如恩格斯所說,它認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此之外,都是鬼話”。形而上學的基本特征,就是在“絕對不相容的對立中思維”。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存在,是因為它在日常生活和經驗常識的範圍內是“極可受尊敬的”。而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局限性,是因為它在廣闊的研究領域會遭到“驚人的變故”,即無法去說明世界的運動、變化和發展。我們通常所說的“堅持辯證法,反對形而上學”,首先是在這種意義上使用“形而上學”這個概念的。

現在的問題是,作為思辨哲學論綱的形而上學,與作為理論思維方式的形而上學,它們在世界觀理論的意義上是否具有統一性?

作為哲學世界觀的辯證法理論,其實質內容是對理論思維的前提批判。它通過揭示、展現、論證和重構理論思維前提的內在矛盾,特別是通過批判地考察哲學前提的內在矛盾,形成作為哲學世界觀的理論內容和思維方式。與這樣的辯證法理論相對應,作為哲學世界觀和理論思維方式的形而上學,就不是在一般的意義上否認矛盾,而是否認作為理論思維前提的內在矛盾,特別是否認作為哲學的統一性原理的哲學前提的內在矛盾。正因為它把哲學前提凝固化、教條化和神聖化,把人類的最高支撐點視為不可變易的存在,因此在對自然、社會、人生和精神的總體理解上,就無法在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著否定的理解,就無法以矛盾的觀點去說明世界的“自己運動”和“自生的發展”,從而構成一種與辯證法相對立的世界觀理論和理論思維方式。

這就是說,上述兩種意義的形而上學,並不是兩種不同的哲學理論,而是同一種哲學世界觀的兩種根本性表現:一是以非批判的觀點去對待人類理性對人類的“最高支撐點”或黑格爾所說的“全體自由性”的追求,否認哲學前提的內在矛盾性;二是以這種非批判的世界觀去對待人類的思想和行為,用絕對不相容的對立的思維方式去解釋現實的存在。

(二)傳統哲學的形而上學本質

從哲學發展史上看,馬克思主義以前的傳統哲學,總是把哲學的前提批判變成對哲學前提的非批判信仰,因而無論它包含著怎樣豐富的辯證法思想,卻總是最終地陷入形而上學。

傳統哲學的本質特征在於,總是力圖獲得一種絕對的、確定的、終極的真理性認識,即關於支配人類的全部思想和行為的最終性的普遍原則。傳統哲學向自己提出的問題是:什麽是絕對的真?什麽是至上的善?什麽是最高的美?在傳統哲學看來,隻有當哲學為人類揭示出這種絕對之真、至上之善和最高之美,人類才能得到關於世界的完整而正確的科學知識,才能在社會生活中進行真實而有意義的實踐活動。

這在致知取向上,就是固執於對絕對之真的追求;在價值取向上,就是執著於對至上之善的向往;在審美取向上,就是沉湎於對最高之美的幻想。它要求把自己的“統一性原理”當作說明人與世界相互關係的終極真理,也就把自己時代所理解的“絕對”當作了整個曆史的絕對。這從根本的思維方式上看,就是把世界分裂為真與假、善與惡、美與醜的非此即彼、抽象對立的存在。這種把哲學的“統一性原理”及其提供給人類的最高支撐點凝固化、教條化和神聖化的理論思維方式,就是反曆史(反現實)的形而上學世界觀。

從根本上說,全部的舊哲學都沒有超越這種形而上學的世界觀。舊唯物主義哲學和唯心主義哲學的共同特點是,分別從對立的兩極去理解和解釋人與世界的相互關係。舊唯物論認為,“自然是人的法則”,用自然來解釋人的思想和行為,把物的尺度當作人的根據;唯心論認為,“理性是宇宙的立法者”,用理性來解釋人的思想和行為,把理性的尺度作為人的根據。

由於舊唯物論隻是從被動的觀點去理解人與世界的關係,取消了人的能動性,因此它堅持的是一種單純的、自在的客體性原則;由於唯心論隻是從能動的觀點去理解人與世界的關係,抽象地發展了人的能動性,因此它堅持的是一種單純的、自為的主體性原則。這樣,舊唯物論哲學和唯心論哲學,就不僅固執於“本原”問題上的自然本體與精神本體的抽象對立,而且造成了思維方式上的客體性原則與主體性原則的互不相容。它們把這種本原問題上的抽象對立和思維方式上的互不相容擴展到全部哲學問題,就使它們成為片麵誇大兩極的形而上學的世界觀理論。

傳統哲學的兩極對立,以及由此而形成的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其根源是把人的自然屬性與精神屬性對立起來,從而把自然對人的本原性與人對自然的超越性對立起來。人類作為物質世界鏈條上的特定環節,是自在的或自然的存在;人類作為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主體,又是自為的或自覺的存在。作為自在的或自然的存在,人類統一於物質世界,人必須“按照宇宙的尺度”來規範自己的全部思想和行為;作為自為的或自覺的存在,人是自己生存和發展的根據,人必須“按照人的尺度”來規範自己的全部思想和行為。傳統哲學從人的自在性或人的自為性這兩極去理解人與世界的相互關係,因而在哲學世界觀上陷入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

(三)唯物辯證法的形而上學批判

哲學層麵的形而上學理論,或者說,形而上學的理論思維方式,並不是一般地否認“矛盾”和“發展”,而主要是否認思維和存在的矛盾,否認思維和存在的矛盾關係的發展,從而否認哲學世界觀的矛盾和發展。

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之所以能夠在“絕對不相容的對立中思維”,之所以能夠認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此之外,都是鬼話”,是因為它認為思維與存在之間並不是矛盾的統一、發展中的統一,而是直接的統一、不變的統一。

在經驗常識中,思維與存在之間並不存在矛盾,因而也更不存在它們之間的矛盾關係的發展。比如,我們說看見了一本書,那就是說,外在於意識的書被反映為意識中的關於書的映象,並被思維的概念規定——書——所把握。在書、書的映象和書的概念之間,達到了直接的統一。再比如,我們說看見了一條奔騰的江河,那就是說,外在於意識的江河被反映為意識中的關於江河的奔流不息的映象,並被思維的概念規定——奔騰的江河——所把握。在奔騰的江河、關於江河的奔流不息的映象以及奔騰的江河的概念之間,也達到了直接的統一。因此,人們在表象意識和經驗常識的水平上,雖然可以承認事物之間的外部聯係和事物的外部變化,但卻否認思維與存在之間存在矛盾。

如果人們在經驗常識中發覺思維與存在之間存在矛盾,也把這種矛盾看成是直接的不統一,即發覺概念與對象的不一致。比如,動物園新展出的一種動物,雖然人們可以在頭腦中形成關於它的映象,卻找不到相應的概念去表達它。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往往以某種類似的概念去把握對象,如把禿鷲說成是老鷹等。但是,這種思維與存在的“矛盾”,仍然是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為其思維方式的。

列寧說:“就本來的意義說,辯證法是研究對象的本質自身中的矛盾”[57],它要提供“理解一切現存事物的‘自己運動’的鑰匙”,提供理解“飛躍”、“漸進過程的中斷”、“向對立麵的轉化”、“舊東西的消滅和新東西的產生”的鑰匙。[58]這就真正地發生了思維和存在的矛盾:如果思維不把不間斷的東西“割斷”,不使活生生的東西“簡單化”、“粗陋化”,我們就不能“想象”、“表達”、“測量”、“描述”運動[59];而如果我們以概念的“隔離性”、“僵化性”去把握事物,又無法從“對象本質自身中的矛盾”去理解事物的“自己運動”、“自生的發展”,無法在對事物的肯定理解中包含對它的否定的理解。這就是思維與存在之間的矛盾。

這種思維與存在之間的矛盾是曆史地發展著的。人類思維對事物運動規律的抽象,並不是簡單地、直接地、完全地把握到事物的規律,而是“有條件地近似地把握永恒運動著和發展著的自然界的普遍規律性”[60]。作為思維與存在矛盾統一的結晶的概念和範疇,隻是認識過程的一些“小階段”、“階梯”和“支撐點”,而不具有終極性認識的意義。

作為哲學世界觀的形而上學,卻否認人類認識的過程性,否認概念和範疇的內在否定性。以這樣的思維方式去看待思維和存在及其相互關係,思維的內在矛盾性、存在的內在矛盾性、思維和存在之間的內在矛盾性,就統統不見了。特別是它以這種“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的思維方式去看待理論思維的前提和哲學的“統一性原理”,理論思維前提的內在矛盾性、哲學的“統一性原理”的內在矛盾性,也統統不見了。其結果,它就把理論思維的前提批判,變成了對理論思維前提的“不自覺的和無條件的”承諾;把哲學“統一性原理”的自我批判,變成了對哲學“統一性原理”的非批判信仰,以僵死凝固的思維方式去看待思維與存在、人與世界的關係,從而在本質上把世界看成是沒有矛盾和發展的存在。

因此,從哲學世界觀的層麵上看,形而上學的根本特征在於,它以非批判的方式去對待哲學自身的前提,把哲學的“統一性原理”視為某種永恒的終極真理。正因如此,全部的舊哲學都以形而上學而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