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宗主?”
方羽微一愣間,便注意到了紫薇身後一閃而逝的那一抹淡淡虛影。恍惚間,那似乎是一個舊式打扮的老人模樣,淡淡的虛影猶若一縷消散的青煙,帶著模糊的笑意,正嫋嫋散淡遠去。
“恭送師尊!”
就在方羽訝然起身的空裏,耳邊卻傳來了紫薇略帶顫音的低沉聲音。方羽扭頭,正看到紫薇翻身撲倒在地,正在用最正式的大禮對著將要散去的虛影拜了下去。
方羽見狀,心頭閃過一道明悟的同時,也趕忙肅容送了一揖。
“多謝小友!”
就在虛影消失幹淨的瞬間,還沒等方羽再開口,臉上帶著淚痕的紫薇跪在原地,一挪身又對著方羽插秧似的拜了下去。
方羽一驚,人瞬間在原地消失,再出現已到了跪著的紫薇右手邊:“宗主可是想要方羽折壽麽?”說著話,他便在忽然響起的連串無形氣鳴聲裏,伸手硬是扶起了紫薇。
紫薇坐下後伸手抹淚,不過波動不已的心,卻再度因方羽無意間展現的實力而漸漸歸於平靜。
通過前兩次的鬥法,以及今天見麵後數次的試探和暗爭,她雖然已清楚方羽的修為已到了和太玄參差彷佛,也就是要比她自己強上一線的地步,但私心裏,卻還是堅信,若自己真的放開一切羈絆,和他搏命的話,就算方羽有兩件異寶在身,但勝負最差也就是五五開的局麵。甚至從搏命的經驗上來說,她都有信心占據上風。
但是剛才方羽的這一扶,卻徹底的打碎了她的這份信心。剛才的方羽根本沒借用任何的外力,完全憑著自身的修為,就若無其事的接下了她下墜時陰陽連變七巧勁的連續衝擊,而將她硬扶了起來。憑著她敏銳的感覺,她清楚的發現那時的方羽還留有餘力。
這已不是她認定裏的那種差距所能做到的,麵對著修為之間這麽大的差距,再多的技巧的也都是閑的……
“宗主不打算給方羽解惑了麽?”就在紫薇恍惚間,她耳邊響起了方羽清朗的聲音。她抬頭,卻從方羽清亮的雙眸中沒看到絲毫的雜色。心裏莫名一鬆的同時,她臉上的神情也重新平穩了下來:“數十年鬱積心頭的塊壘一朝得消,難免一時失態,讓小友見笑了。”
方羽淡淡一笑,等她繼續給自己解開謎團。
“剛才那是我師尊八十年前坐化前傳功時留在我體內的玄靈,也就是我之前提到的那個師門限製的誓靈。”
“誓靈?”
方羽一驚的同時,便真的明白為何紫薇之前會那麽謹慎了。
就像一些傳承久遠的隱密宗派中大多都有隱訣,截脈、收功等等外人很難明白的秘密和禁製一樣,誓靈也是一種隻有在這些源遠流長的大宗派之中,隻有頂層的極少數人,甚至在某些宗派中隻有宗主才能掌握的一種限製門下的極端密術。
而和隱訣,截脈、收功等這些秘密和禁製有所區別的是,誓靈這種密術的施展,往往需要符合極度苛刻的條件,首先是要施展者付出沉重的代價。
需要施術者肯在生命消失前,將自身凝練出的元神中,最重要的三魂六魄中的一魂一魂化為監督某個限製的守護靈,然後和這個限製一起成為被限製者不能抗拒的烙印。一直到這個限製到了預定的期限或是被正常的解開,否則施展者殘缺的魂魄將永遠的在這天地間某個幽暗的角落殘缺和沉淪下去,永世不得解脫。
而與此同時,承受這個限製和誓靈的人,也將在這個限製誓言的約束下永遠不得違背,否則就會立刻受到立誓時所說過的所有懲罰,而往往,在這麽嚴苛的條件約束下,還需要施展這種秘術來製約的限製,那麽違背這種限製和誓言的懲罰就可想而知。
反正以方羽的隱約所知,這種需要施展誓靈秘術時所需的誓言,似乎最低限度,都已違誓者本人的元神徹底消散為基礎,要比通常的那種血誓更要嚴重的多,嚴重到在他的記憶中,似乎從沒在任何典籍和傳說中聽聞過有背誓的情況發生。
實際上,真正要施展誓靈這種秘術的前提,就是施展者和承受者之間都早已做好了為此限製煙消雲散的準備,而兩者之間的關係,更是早就超出了世俗間語言所能形容的那種境界。
因為彼此托付的,不是肉體的生死存亡,而是凝練過的生命本源在這個世間的唯一烙印!
往往,隻有在極少數極端的情況下,才會有誓靈這種密術的痕跡,紫薇身為陰神一脈的宗主,為何竟會背上她師尊的誓靈?而且一背就是近百年?
莫非跟自己前麵說的那些瞎琢磨有關?這根本不可能啊,隻不過是自己一些簡單的想法,似乎並沒有任何這麽大動幹戈的價值啊……
可是看紫薇的反應和誓靈現形散去的模樣,似乎又的確有著莫大的幹係,這倒是真是奇怪了……
方羽在明白過來的同時,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師尊是我陰神一脈千百年傳承中,最為傑出的幾位宗主。少年時就以絕世才情和天份被許為本宗最傑出的後起之秀,後來也成為本宗曆史上最年輕,最有作為的宗主。正是因為他在位期間數十年的努力,陰神宗才由一個不大的隱派逐漸變成了能與那些傳說中的大宗派媲美的宗門。
更難得的是他在修行上的絕世才情和卓越見識,記憶中的他,似乎根本沒有門戶之間,而是憑著他深厚的修為,對各門各派的秘術神通都有著相當深厚的見識,並且與當時各宗各派的傑出人物都有著深厚的交情。
那時節,作為他唯一的弟子,我眼瞅著宗派的興旺和發展的勢頭,就已暗自發誓,一定要以師尊為榜樣,在以後的日子裏將陰神一脈更加的發揚光大。
可是這所有的一切在師父一次因意外而遭遇的雷擊給改變了。盡管遭遇雷擊後,重傷的師父並沒有死。但是他修為的劫關未致,卻已遭受雷擊的消息傳出去後,卻對他的清譽帶來了非常嚴重的打擊。
再加上當時因宗門忽盛而招致的不滿和嫉妒,一時間他偶遇的那次雷擊,這本在修行路上並不為奇的小劫關卻在一些人口中變成了含義莫名的天遣。
而當時,在很多熟悉師尊的朋友眼裏,普通的這種小雷擊並不足以傷害師父,但事實上師父卻真的受了重傷。並且因為那次遭遇雷擊時,師父他正在經曆人生中最為關鍵的一件奇事,所以對相知好友的詢問和好意也都含糊以對。
這便更加的助長了那些小人的氣焰,逐漸的,原本隻是捕風捉影的天遣就慢慢便成了有著各類版本,有板有眼的真正天罰。而師父在各宗的那些知己好友,在經過最初的義憤、不信和困惑之後,也在師父含糊以對的情況之下,慢慢對師父疏遠了起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時候,偏偏本宗內一位素來被師父和宗門倚重的長老卻又被人揭出了一連串不容見光的醜事,引發了各宗派普遍的憤慨和不滿。
雖然那位長老很快就被查清了真相的師尊用最嚴厲的宗法進行了處置,但是整個宗門和師父本人的清譽,卻已被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一時間,陰神宗在這些並不為大多數世人所知的隱派修行圈內,成了歪門邪道的代名詞。
從那時起,師父在外人麵前還保持著正常的模樣,但是在沒人的時候,卻經常把自己關在密室裏,不是發呆,就是整夜整夜的查閱典籍,要不就是一個人出去,一連數月都不見人影,感覺中,當時的師父就連對修行,似乎都很淡了。
就這樣整整過了好幾年,就在連我都開始為師父擔心了起來的時候,有一天半夜,師父卻一反常態的大笑著從密室中搶了出來,記得當時,他興奮的笑聲響徹了宗門所在的山頭,直到那時,我和宗門內的其他人才知道,這些年師父不但沒有荒廢修行,反倒在修行路上已經走到了一個當時的我們根本沒辦法理解的程度。
記得師父笑完之後,就揮手讓我們全都回去繼續休息,而他卻在一臉的興奮中,連夜下了山。
當時,誰都不知道他去了那裏,就連我一直追問著跟到了山下,師父都不曾把真相告訴我,隻是微笑著讓我回去仔細打點宗門內的事務,耐心等他回來。
誰知道他這一去又是半年多,等回來時,整個人並不像離開時那樣神采飛揚,反倒像是打了敗仗一般,顯得非常疲倦和消沉。
回來後,他什麽都沒說,逕自將自己又關進了密室,九天之後,他出關了。可還是什麽都沒說,隻是忽然下了宗門的緊急召集令,在第三天整個宗門聚會的時候,不由分說便硬將宗主之位傳給了我,然後一聲不響的離開了。
當時因師尊傳位傳的太突然,再說當時的我品行和修為也不足以服重,加上當時陰神宗在同道中不好的影響,我初掌陰神宗的那幾年熬的非常辛苦。也直到那時,我才真正明白師尊當初是以何等的絕世才情,才將本已式微的陰神一脈帶到了今天這種進步,也正因為這樣,我也就更不明白究竟是什麽原因,才讓師尊最後選擇走上了現在這麽一條路。
因為在最初的那幾年裏,師尊他就好像忽然從人間蒸發了一般的失去了蹤影,甚至都沒人知道關於他的任何消息,但是基於一些原因,我卻堅信師尊並沒有真正的在這世間消失。所以,我一直都在等他回來,回來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紫薇微眯著著眼,出神的盯著麵前的茶幾,述說的聲音在不知不覺間,隨著眼中逐漸朦朧的光影,已變得越發低沉和暗啞。
方羽一直坐在那裏,靜靜的聽著,沒有絲毫開口插嘴的想法。
“一直到十年後的一天夜裏,一直都杳無音信的師尊忽然帶著一個半大的異族少女回到了山上。
十年不見,師尊竟像是換了個人,一個頭發花白,麵目間皺紋清晰可辨的慈祥老者替代以往那個驚才絕豔,飄然灑脫的一代宗師。更讓我感覺可怖的是,他竟笑著告訴我,那個媚骨天生,小小年紀便已豔麗島不可方物的異族少女是他女兒,而我竟不能在他身上再感應到絲毫的氣機波動。
驚怒之下,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忽然出現的師尊,而這些已被我重新整頓,業已重新振作了一些的陰神宗一脈上下,也都和我一樣,不知該如何麵對現在變成了這幅模樣的師尊和他女兒。
可能師尊回來之前就已算到了將要麵臨的尷尬,他在把他女兒藍蝶兒交給我之後,就在我們困惑的注視下,便再度把自己關進了他以前的那間密室,開始了最後一次漫長的閉關。
在他閉關的這段期間,我在按師尊的吩咐給他女兒藍蝶兒築基時,已大約的知道了師尊這些年的去向,難怪我們千方百計的搜尋都找不到他的蹤影,原來這十年他竟是跑去了國外,和藍蝶兒母女住在一起,以經商為生。
一直到三個月前,藍蝶兒的母親忽然遭遇意外猝死,他這才結束了生意帶著藍蝶兒來到了這裏。而之前,藍蝶兒根本不知道自己父親的真正身份。
在十五歲的蝶兒記憶中,父親一直是個慈祥善良到有些懦弱的小商人,身體不太好,性格也有些內向,夜裏經常一個人坐在陽台上呆呆的望著天空發呆,此外,在這十年中也從沒見過他有任何不同尋常的舉動。
這也就是說,師尊像個普通人一樣在國外生活了整整十年,很可能在這期間,他停止了一切的修煉,徹底的荒廢了自己的修為,難怪現在的我已不能在他身上感應到任何的氣機波動。
師尊,應該已經徹底的廢掉了!可是隨後出現的變化,又讓我再度領略到了師尊神鬼莫測的深厚修為,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三個月裏,他在密室中究竟是如何閉關的,反正在整整三個月內,他不吃不喝也沒踏出密室門一步,一直就在我們眾人的擔心裏足足閉了九十天的關,等他再出來時,整個人竟又變回了以前我記憶中的那副模樣。
之後師尊就在我和眾人的驚訝和狂喜中,留在山上陪著女兒和我們度過了平靜而又溫馨的一段時光,期間我再三懇求師父重掌宗門,但師父卻都含笑拒絕了。不但拒絕了,甚至在這三個月裏,他在任何麵前都絕口不提跟修行有關的任何事,就連我數次請教,都被他誘導著想辦法自己給解決了。
時間稍微一長,我和眾門下也就慢慢習慣了師父的這種態度,看來他這次回來,不準備再插手宗門內的事務,隻是準備在這裏安靜的養老了。
可即便是這樣,我和宗門內的眾人心裏也全都歡喜非常,因為隻要師尊在,整個宗門就有了主心骨,而不在是以往那個人心鬆散的陰神宗了。
可就在我和眾人都以為這種安心可以一直這麽保持下去時,就在藍蝶兒築基完的那一天,師尊卻忽然告訴我說,他這次之所以回來,是因為師母去世之後,他發現自己也大限將至,放心不下女兒的同時,也對十年前不負責任的突然離開宗門頗覺虧欠,所以想把藍蝶兒托付給宗門,並想再次給我傳功渡法,將自己這些年凝練的心得和一個必須用誓靈禁製的發現留給我。
我大驚之下,拜倒在地,苦苦哀求師尊不要這麽絕情,因為當時的我根本感覺不到師尊有什麽不妥,而以他的修為,再活上一兩甲子都隻是等閑事。
就在那一刻,師尊這才在我麵前徹底敞開了他一直收斂著的氣機,讓我感應到了他那浩然無匹的氣機中,那一縷綿延不絕的深寒。同時,也讓我再度為師尊深厚的修為和玄奧的神通而感到驚心。
就以我現在的水準,自問生機絕滅到那般地步時,都沒辦法熬過半年,但當時在我在師尊體內感應到的那一縷深寒至少也已存在了數年之久,卻依舊被師尊憑著深厚的修為何巧妙的法門壓製著不能肆虐,甚至連一點痕跡都不曾外泄。
在放開氣機的同時,師尊也開口為我解開了橫亙在心裏的幾個迷題。
原來當年他遭遇雷擊之前,巧遇師母一家被人劫殺,師母即將被辱。危機關頭,師父挺身而出。結果麵對著來路奇特的眾劫匪密集的火器,師父情急之下,施展了本宗內威力絕大的禁術,這才全滅了劫匪,救下了現場唯一的活口,一個異國的妙齡少女,也就是後來的師母。
原本救人之後,以師父一貫的性格和作風,稍加安置就會飄然而走,可是這女孩在被師尊救下之際,就已受驚過度趨於瘋癲,就算以師尊的神通,麵對這種劇烈刺激之後的瘋癲短時間內也無法驅除。
結果在照顧那女孩的過程中,那逐漸恢複的女孩愛上了年近花甲卻駐顏有術的師尊,而師尊也在一種後來被他歸結於劫關的莫名情懷下,接納了這女孩的感情,成就了一段奇特的姻緣。
但師尊畢竟是傳承了千百年的陰神宗一派之主,千百年來宗派傳承的法統和規矩以及傳統禮儀和觀念的沉澱,卻讓他在幸福之餘,也對自己這番的際遇有著很深的不安和自責。
結果就在一天夜裏,毫無征兆的雷擊忽然就在他和師母賞月時降臨,為了護住師母,倉促應劫的師父受了重創。
遭受重創之後,這雷擊也算是打醒了師父的情夢。為在那時,他也以為這次雷擊是上蒼對他救人後反享其成的一種懲罰和警告。
為了以後不再連累師母,也為了讓自己的心安,師尊不顧師母的哀求,連夜返回了宗門閉關思過。
誰知道等師尊出關後,才發現這次雷擊已被人紛紛揚揚的渲染了出去,當時的師尊麵對這種情況,欲辨無言,麵對好友知己的詢問,也隻能含糊以對,結果就是最後此事給自己和陰神宗帶來了極大的傷害。
長久的不安和壓抑致使師尊慢慢將心思轉到了雷擊出現的原因之上,因為他無數次捫心自問,自己當初所作的一切盡管有不妥的地方,但和師母的感情卻均發自內心,並不曾有絲毫有違天心的地方,再說我陰神一脈,盡管提倡隱修,卻並不排斥房中和結侶雙修,為何這次自己卻偏偏遭遇了雷擊?
因此,之後的幾年師尊將心思全都花在了解開雷擊和天劫九關這些難題上,數年苦心研磨,終於讓師尊有了驚人的發現。”
一口氣說到這裏,紫薇有些陰鬱的臉上終於浮起了一抹毫不掩飾的笑容:“聽我說了這麽多,小友也該知道這發現是什麽了吧?”
方羽也同樣含笑點頭“若方羽到現在還不明白,那豈不是要讓宗主和剛剛解脫的那位前輩失望了?”說到這裏,方羽臉上的笑容轉為淡淡蒼涼的顏色:“人生在世,不管是在那個領域,先行者的際遇總是這樣的讓人無奈啊……”
出乎預料的,原本設想中應該和自己一樣概歎的紫薇此時卻麵色一正,“世不艱難,何必豪傑?”
方羽一愣,隨即長身而起,深揖了下去:“多謝宗主,這番是方羽著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