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的個性是獨特的,甚至是有些鋒芒的,卻絕不是孤芳自賞、拒人千裏之外。事實上,林徽因情感豐富細膩、待人真誠,有很多和她終生保持親密關係的知己和朋友。其中最親密的“閨蜜”,一個是梁思莊,一個是美國學者費慰梅。
林徽因和梁思莊是相處十分融洽、彼此知心的姐妹關係。梁思莊的女兒吳荔明這樣回憶:我的媽媽一直和二舅媽林徽因相處得很好,她們十幾歲時就相識了,後來又一起在國外留學。梁思莊在加拿大讀書時,每到節假日就去美國找兩位留學的哥哥梁思成和梁思永去玩,由此也和林徽因的感情很深。由於共同接受了西方教育,她們有很多共同語言,親如姐妹。梁思莊常說二舅媽林徽因是“刀子嘴豆腐心”,別看她嘴巴很厲害,但心眼好。她的喜怒哀樂形之於色,是絕對的真性情。正因為梁思莊對林徽因的性格為人有這樣深刻的認識,才能使她們姑嫂兩人始終是好朋友。林徽因外出考察還常常給她寫信,講述一路上的見聞和收獲。
1936年1月,痛失丈夫的梁思莊帶著年僅一歲半的女兒,從廣州回到了北平。初到北平時住在梁思成家。舅媽林徽因當時十分善待母女倆,即使在外地考察也會寫信,看母女兩個是否安頓好了。新中國成立以後,林徽因和梁思莊來往也很密切。林徽因做過手術後,常乘坐人力車去梁思莊家曬太陽,拉家常。吳荔明小時候愛吃冰棍,細心的林徽因記住了,夏天去梁思莊家,總是用一個小廣口暖瓶裝著滿滿的水果冰棍或是小豆冰帶給她。梁思莊見到林徽因的第一句話,也往往是用英語問:“Are you all right(你身體好嗎)?”起初女兒吳荔明以為是客套,後來了解林徽因身患肺病的情況後,才知道這句話裏飽含了梁思莊的滿腔關切。
費慰梅是美國著名學者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的妻子,也是林徽因終生相知的親密好友。1932年,二十多歲的費正清和費慰梅在北京結婚,不久在一次歐美同學會上認識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他們傾心交談,相見恨晚。後來費正清和費慰梅夫婦經常出入梁林家的“太太客廳”。費正清在1946年回到哈佛曆史係任教,開創了費正清學派,建立哈佛東亞研究中心,把中國的文化傳播到全世界。回國以後,他們的友誼隻能通過書信來傳達。梁家困居李莊的時候,生活非常拮據,連寫信也隻能用裁開的小紙片。寫信的郵費也許夠一家子一陣的生活費,即使如此,他們的聯係也從未中斷。
作為一個西方女性,費慰梅能一下子找到林徽因全部痛苦的症結。費慰梅說:“林徽因當然是過渡一代的一員,對約定俗成的限製是反抗的。她不僅在英國和美國,而且早年在中國讀小學時都是受的西方教育。她在國外過的是大學生的自由生活,在沈陽和思成共同設計的也是這種生活。可是此刻在家裏一切都像要使她铩羽而歸。”
“她在書桌或畫報前沒有一刻安寧,可以不受孩子、仆人或母親的幹擾。她實際上是這十個人的囚犯,他們每件事都要找她做決定。當然這部分是她自己的錯。在她關心的各種事情當中,對人和他們的問題的關心是壓倒一切的。她討厭在畫建築的草圖或者寫一首詩的當中被打擾,但是她不僅不抗爭,反而把注意力轉向解決緊迫的人間問題。”
林徽因是一個直爽外向的人,她的心扉全然向知心的費慰梅敞開。費慰梅在中國的那段日子,經常騎著自行車或坐人力車在天黑前到梁家去,穿過花園去找林徽因。兩個人在起居室一個暖和的角落裏坐下,泡上兩杯熱茶,便開始推心置腹地傾談。她們有時比較中國和美國不同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有時談文學藝術,並把對方不認識的朋友的追憶,毫無保留地告訴對方。林徽因談得最多的當然是徐誌摩,她給費慰梅大段大段地背誦徐誌摩的詩,從她閃著淚光的眸子裏,費慰梅讀出了那一份深深的思戀。
在林徽因心情不好的時候,費氏夫婦便拉上她到郊外去騎馬。林徽因在馬背上的姿態真是棒極了,連號稱美利堅騎士的費正清也歎為觀止。因為經常去騎馬,林徽因索性買了一對馬鞍,一套馬褲,穿上這身裝束,她儼然成了一位英姿勃發的女騎師。那段日子帶給林徽因的印象是新鮮而美好的。費氏夫婦回國後,她在信中對往事的回顧依然那樣興致勃勃:“自從你們兩人在我們周圍出現,並把新的活力和對生活、未來的憧憬分給我以來,我已變得年輕活潑和精神抖擻得多了。每當我回想到今冬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是十分感激和驚奇。你看,我是在兩種文化教養下長大的,不容否認,兩種文化的接觸和活動對我來說是必不可少的。”
1993年,費慰梅完成了書稿《梁思成和林徽因:一對探索中國建築的伴侶》,1995年由賓州大學出版。
可以說,她們是一生一世的知音和摯友。
作為一個母親、一個親人、一個摯友,人們更多地感受到林徽因性情中的溫情、真誠與善良。
女兒梁再冰對不少溫馨瑣事記憶猶新。她記得,小時候生病時,母親將自己從保姆房裏抱到母親臥室。由於她口幹卻又不宜多喝水,母親白天小滴小滴喂,夜間把小茶壺擱床頭,囑咐她實在難忍時小小抿一口,她每次抿茶時,總見母親注視著她的動靜。為了照顧她,母親幾乎一夜無眠。
1932年夏天,林徽因又生了一個男孩,取名“從誡”,希望他步宋代李誡建築研究後塵。梁從誡誕生在協和醫院,福建老鄉林巧稚為他接生。至今醫院的檔案裏還保存著林大夫手寫的英文記錄,上麵印著從誡的小腳丫印。林徽因對這兩個孩子這樣動情地描述道:“寶寶常常帶著一副女孩子嫻靜的笑,長得越來越漂亮,而小弟是結實而又調皮,長著一對睜得大大的眼睛,他正好是我期望的男孩子,他真是一個藝術家,能精心地畫出一些飛機、高射炮、戰車和其他許許多多軍事發明。”“寶寶”就是女兒梁再冰,“小弟”就是兒子梁從誡。字裏行間,林徽因對一雙兒女的愛意溢於言表。
此外,作為同父異母的弟弟,二娘程桂林的兒子林恒總能在林徽因那裏感受到一種別樣的手足親情。林恒從福建上北平投考清華,寄住在北總布胡同3號姐姐林徽因家。林徽因真誠坦率,對弟弟林恒照顧有加。林徽因的母親何雪媛對林恒母親當年受寵的不滿,也投射到林恒的身上,平時說話不做一點掩飾,常因雞毛蒜皮的小事跟林恒鬧不愉快,家裏時常彌漫著尷尬的氣氛。林徽因隻得私下安撫無辜的弟弟,讓他感受到姐姐關懷的溫暖。後來,正在上學的林恒參加了“一二·九”示威遊行,遭到軍警追捕鎮壓。林徽因見十多小時過去了仍不見他回家,焦急地到處打電話探詢弟弟的下落,梁思成則開著汽車到一家家醫院,在受傷的學生中找尋,可是依舊不見林恒蹤影。直到半夜他們才得到消息,林徽因自己駕車到西城一個僻靜小巷把林恒接了回來。待養好傷後,林恒毅然報考了航空學校,加入抗日救亡的最前線。
梁思成和林徽因原本一心做學問,從不願參與政治。但在那個動**年月裏,北總布胡同3號還是成了進城遊行學生的接待站和避難所。在遊行時,有一個學生被軍警的大刀砍得血流滿麵,林徽因連忙給他包紮急救。梁思成的五妹梁思懿最與林徽因談得來,她擔任燕京大學“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的大隊長,是遊行隊伍的領袖。梁思懿得知自己上了黑名單後,當晚便跑到大哥大嫂家中。梁思成、林徽因都認為五妹應該立刻逃離北平。林徽因連夜用火箝為她燙發,給她塗脂抹粉,還在她身上套了件綢子旗袍,清純大學生霎時變成時髦貴氣的富家少奶奶。林徽因讓梁思成一路開車將她護送到火車站,送上南下的列車。臨別前交代好梁思懿,途中凶吉,用電報給他們報信,平安即發賀電,出事則是唁電。結果林徽因得到一封“恭賀弄璋之喜”的電文,心裏的石頭方才落地。
梁思成的第二任夫人林洙在回憶錄中還曾經提到,1948年秋天,林洙以福建同鄉的學生身份被介紹給林徽因,到清華先修班求學,林徽因熱心地承擔了她的英文補習任務。後來,林洙要和在清華大學任教的男朋友結婚,但是經濟窘迫。林徽因知道後,對林洙說營造學社有一筆專款是用來資助青年學生的,讓她先用。林徽因看到對方很窘迫地漲紅了臉,立刻安慰道:“不要緊的,你可以先借用,以後再還。”語罷不由分說地把存折塞給了她,並且送了一套清代官窯出產的青花瓷杯盤作為結婚禮物。後來林洙想還這筆錢,卻被林徽因“嚴厲”地阻止了。
這就是林徽因的熱心腸。
一個人心裏有了陽光,就可以照亮嚴寒的世界。攜手那時光前行,我們的心始終都會溫婉如花……
抗戰時期,林徽因那位同父異母的三弟林恒考上杭州筧橋航空學校,成為空軍飛行員。而正是因為這個後來成為空軍飛行員的弟弟,林徽因和梁思成在抗戰中又經曆了一番催人淚下的難忘經曆。
1937年12月間,準備前往雲南昆明西南聯大的梁思成和林徽因,來到了湖南和貴州交界的晃縣(現為湖南省新晃侗族自治縣)。天色已晚,積勞成疾的林徽因開始發燒。梁思成急於找個旅館,把一家人安置下來,但是在小縣城轉了一圈,才發現所有的旅館都住滿了。正著急時,他忽然聽到一間旅館樓上傳出優美的小提琴聲。在這個偏僻小縣城裏誰會拉小提琴呢?而且拉的是世界名曲。他循聲上樓,發現原來是一群身著空軍學員製服的年輕人,十來雙眼睛疑惑地望著他。他們的口音都是廣東方言,正好梁思成祖籍是廣東新會,老鄉見老鄉格外親切。攀談之下,才知道小夥子們全是杭州筧橋航校第七期的學員,也正奉命往昆明撤退。因為林徽因的弟弟林恒也是航校學員,她感到格外親切。這群小夥子聽說他們一家五口沒有住處,表示可以擠出一間房子給他們。第二天一早,學員們要走了,臨別時,梁思成把他們到昆明後的住址告訴了這些年輕人。
當梁林一家到達昆明住下後,在晃縣結識的那些航校學員,又跟他們聯係上了。巧合的是,作為空軍航校第十期學員的林恒,不久也奉命撤往昆明。因這層關係,梁家與這批航校學員的友誼更加密切。常來他們家的有七八個,來的時間一般是周末或節假日。林徽因像接待自己的親弟弟一樣地接待他們。這些年輕人在昆明都沒有什麽親戚,於是把熱心健談的林徽因當成了自己的親姐姐。他們話語不多,善良而靦腆,家鄉大都在淪陷區,孩子般地依戀著梁思成和林徽因。他們講德國教官怎樣用鞭子殘酷地抽打著他們訓練,講他們多麽思念在淪陷區的父母和親人,也傾吐他們在西南聯大找到女朋友的快樂。有的飛行員跟林徽因講述時激動時刻忍不住掉下了男兒淚。
不久,梁思成和林徽因忽然收到了一張請帖,這些航校學員們要畢業了。第七期畢業的八名飛行學員,沒有一個學員的家長是在昆明的,他們的家長、家庭基本都在淪陷區。因此校方邀請梁思成夫婦做全期學員的名譽家長,參加他們的畢業典禮。那一天,林徽因一家早早地趕到航校,梁思成坐在主席台上致了詞,然後頒發了畢業證書,畢業生們還駕駛飛機進行了飛行表演。他們莊嚴地登上古舊落後的“老道格拉斯”,在藍天裏翱翔,那一張張年輕英俊、興奮豪邁的麵孔,給林徽因和梁思成留下深刻印象。
畢業後,這七八個人大多分到了四川各地,擔負空襲警戒與作戰任務。從1940年林徽因和丈夫成為航校學員的“名譽家長”之時,噩夢就開始了。他們等來的不是勝利捷報,而是接二連三的陣亡通知書,還有陸續寄來請求代為保管的烈士遺物。那位雨夜拉小提琴的年輕人黃棟權,是比較早犧牲的一位。黃棟權犧牲得特別壯烈,他擊落了一架敵機,在追擊另一架時自己的座機被敵人擊中,遺體被摔得粉碎,以致都無法收殮。林徽因全家對於黃棟權的死感到萬分悲痛,因為當初正是他的琴聲才使他們同這批飛行員結下了友誼之緣。這時,林徽因肺病複發,臥床不起,她常常一遍遍地翻看這些年輕人的照片、日記,悲不自勝。
這才僅僅是個開始。此後不到兩年,他們在晃縣認識的八個小夥子中已有七個陸續犧牲。一封一封的陣亡通知書壓得梁家人難以喘息,他們的心都要碎了。除了心碎還有憤怒、焦慮和屈辱。當時中國空軍的裝備極端落後,遠不能同日本侵略者相匹敵。自淞滬抗戰以來,中國空軍能參戰的飛機已所剩無幾,飛行員甚至隻能駕駛著由民用機改裝的戰機,性能極差。許多年輕的飛行員甚至來不及還擊敵人,就獻出了生命。那個時候,傳說空軍飛行員由航校畢業到戰死,通常壽命隻有六個月。
不久,林徽因的弟弟林恒也在成都上空一次作戰中陣亡。1941年3月,由於後方防空警戒係統的無能,大批日機已經飛臨成都上空,我方僅有的幾架驅逐機才得到命令倉促起飛迎戰。林恒不顧日機的轟炸掃射,冒死登機。然而座機剛剛離開跑道,沒有拉起來就被敵機擊落,壯烈殉國。林徽因所稱呼的“在北平西總布胡同老宅我們叫作三爺的那個孩子”,甚至沒有來得及參加一次像樣的戰鬥,就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當時林徽因正在重病之中,在重慶的梁思成匆匆趕往成都收殮了孩子的遺體,掩埋在一處無名墓地裏。他把林恒的遺物—一套軍禮服,一把航校畢業紀念佩劍,包在一個黑色的包袱裏帶回了李莊。
病中的林徽因得到噩耗,默默地流淚,寫下了一首《哭三弟恒》:
弟弟,我沒有適合時代的語言
來哀悼你的死;
它是時代向你的要求,
簡單的,你給了。
這冷酷簡單的壯烈是時代的詩
這沉默的光榮是你。
1944年的一個黃昏,梁家最害怕的第九封陣亡通知書淒然而至。他叫林耀,是與梁林一家關係很密切的飛行員。在衡陽保衛戰中,他被日本軍機擊落殉國,他是梁林一家所認識的八個名譽子弟中,最後一個戰死在藍天的。三四年間,一個個曾經是那樣年輕、生氣蓬勃,有理想又有擔當的青年,就這樣全部消失了。這些猶如一柄重錘不時地敲擊著林徽因的心靈,錘煉著她的神經。
因為一家和這群飛行員特殊的情誼,每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紀念日中午12點,梁思成都要帶領全家,在飯桌旁起立默哀三分鍾,來悼念這些認識的和更多不認識的抗日烈士。
這是全家最肅穆、最動人的三分鍾。而這三分鍾所包容的意義已經超越了梁思成、林徽因一家。這是一個民族的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