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年如錦,時光清淺。一顆種子總是在生命最初的萌芽時,感受風的方向和信息。
1904年6月10日,正是一個蓮花含苞初綻的日子,林徽因出生於山溫水軟的江南古城杭州陸官巷的祖父寓所,這是一座杭州宋代舊城裏的青磚大宅,不遠處即是西湖。夏日裏的深深庭院,花木繁蔭,光影浮動,細碎得一地斑駁。
林徽因的出生給書香門第的林氏家族帶來了喜慶和歡樂。雕花木窗裏,人們笑意融融。祖父林孝恂熟讀詩書,看著長孫女兒乖巧可愛的笑臉兒,悠悠吟出詩經《大雅·思齊》裏的句子:
思齊大任,文王之母。
思媚周薑,京室之婦。
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
大意是讚美文王祖母周薑、文王生母大任和文王妻子大姒。“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是說周文王之妃繼承了端莊與美好的容止德行,澤被後世,兒孫滿堂。
“徽音”,意為美好的品行和聲譽。可見,長輩們為她起名為“徽音”,是對這個女孩子寄予了厚望,希望她能繼承上古美德,成為一代賢淑美好的女子。
當人們“徽音徽音”叫著這個女孩子的時候,她內心的蓮花已經開始了蘇醒,她一生所珍視的美好與聖潔已經萌動。她會用一生的時光輕輕擦亮這個美好的名字,讓它如白蓮一般綻放。
後來,這個冰雪般聰明的美妙女子走上了文壇,筆花四照,驚豔一時。為免於和當時男性作者林微音相混,她把名字改為林徽因。有因就會有果。她輕輕一笑,說不是怕人們誤會她的作品成了別人的作品,而是怕把別人的作品誤會成她的。
如此愛惜雪白的羽毛,如此珍視文字的品格與質地,這便是林徽因。時光悄悄地照在她的心扉,能看見微塵動起。改名為“徽因”的她,靜靜地坐在陽光裏,期待著一個浪漫的約會。等待的時候,時光的指尖撫過她的眉宇,有一種薄涼的清荷味道。
這個時候,民國時代的百媚千紅裏,隱隱閃動著名門閨秀林徽因的身影。杭州城裏西子湖畔長大的林徽因,就像那南宋女子李清照,就像那紅樓姑蘇女子林黛玉,注定讓自己一生在風中走過的身影成為一段傳奇。
那一切關於歲月、關於美麗的夢想,慢慢拉開了她的春闈。在那個未來的故事裏,她將是一個光彩照人的女主角。
深埋在血脈裏的緣是綿長邈遠的。
林徽因有一個不同俗流的祖父,更有一個不同凡響的父親。她的祖籍是福建閩縣,也就是今天的福州。福建閩侯林氏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在當地具有“但開風氣”、先知先行的家風。
祖父林孝恂,字伯穎,相貌溫藹清臒,目光睿智安詳,遠遠端詳有幾分書卷氣息。他年輕時曾經學習技藝,諳熟醫術,做過富戶人家的教書先生。後來他應試科舉,為清光緒十五年進士,與康有為同科,授翰林院編修。後外放曆任浙江海寧、石門、仁和各州縣。在任期間,他創辦了求是書院、養正書塾、蠶桑職業學堂,培養造就人才。
在杭州當官時,他曾手書對聯:“書幌露寒青簡濕,墨花潤香紫毫圓。”簾輕卷,露微寒,翰墨香,頗有流連於書香翰墨的儒雅之氣。
按照傳統的觀念,一個讀書人能夠應試中舉已經算是能夠光宗耀祖,足慰平生了,但林孝恂身處清末社會動**、思想活躍的時代,完全沒有舊式官僚和文人的陳腐氣,在很多事情方麵顯露出務實和開明的胸襟。他曾出資送蔣百裏等青年才俊赴日本留學。蔣百裏後來成為民國時期著名的軍事教育家。辛亥革命以後,那些前清官吏紛紛回老家廣置田產,以保晚年衣食。林孝恂卻舉家前往新開埠的上海,在那樣一個八麵來風、獨領新潮的地方投資參股於商務印書館,參與現代出版事業。這對於一個前清官僚而言,可謂是不同俗流,獨具眼光。
在子女教育方麵,林孝恂思想極為開明。他主張不分性別,女兒照樣隨男孩子一起啟蒙,成人後個個知書達禮。家塾課程更是國學、新學並重,既請國學大家林琴南講四書五經,也延聘新派名流林白水教授天文地理等時興西學,甚至還聘加拿大籍華惠德、日籍嵯峨峙等來家教習英文、日文。
在那個新舊交替、風雲激**的年代,祖父林孝恂的這份見識與開明殊為難得,對後世也影響深遠。而祖母遊氏也是位端莊賢淑的名門之女,喜好文墨,工於書法。據林家人說,林徽因身上更多遺傳了祖父母的遺傳特點。她那明亮有神的雙眸極像祖父,而漂亮生動的臉蛋則像祖母。祖母也是福州人,眉毛細而彎,非常漂亮。所以,祖母遊氏極為溺愛這個孫女,不要林徽因母親照料,而是成天讓她和自己生活在一起,膝下承歡,盡享天倫。
兒時的林徽因聰明伶俐、活潑可愛,深受家人喜愛。平時,祖父林孝恂還經常給孫女講些外麵世界發生的故事,念一些淺顯有趣的詩文,帶著她做遊戲。在幼小的林徽因眼中,這個清臒和善的老頭是那樣可親可愛。
在那個深深宅院裏,也許黃昏來臨的一刻最是令人惆悵。夕陽拉長了光線,穿過院牆和柵欄斑駁的花木碎影,在這個老人捧著茶盞的指尖滑落一絲暖意。而幼小的林徽因會發現,庭院裏的花瓣飄然落入了風裏,旋轉,揚起,又悄然落去。春天似乎是真的離去了。燕子呢喃一聲,從屋簷上掠過。這翩翩歸來的燕子還是去年在此安巢的舊相識嗎?
最初的悵惘也許會輕盈地潛入她的稚嫩心底,她敏感得像屋簷前那陽光下似落未落的一滴水珠。
長大後的林徽因著一襲素衣白裙,站在靜靜地流年裏,如一朵臨風綻放的雪白蓮花。那時,她偶爾會記起曾經年少時杭州城裏林家大宅院裏的花葉繁蔭,日影浮動,恍惚而細碎得一地斑駁。她走進了小橋流水人家和飄著青梅氣息的庭院。那些童年往事的舊時光裏,月亮缺了又圓,淡了又濃。回首間,總有一段回憶會在夢想中擱淺,總有一段情感在午夜夢回時暗送馨香。那些思念會很短,短到一個擦肩,一次回眸;那種相思又會很長,長到青絲覆雪,天荒地老。
後來她曾經回憶大宅院裏的午後陽光:“我望著太陽那湛明的體質,像要辨別它那交織絢爛的色澤,追逐它那不著痕跡的流動。看它潔淨的映到書桌上時,我感到桌麵上平鋪著一種恬靜,一種精神上的豪興,情趣上的閑逸,即或所謂‘窗明幾淨’,那裏默守著神秘的期待,漾開詩的氣氛。那種靜,在靜裏似可聽到那一處琤琮的泉流,和著仿佛是斷續的琴聲,低訴著一個幽獨者自娛的音調。看到這同一片陽光射到地上時,我感到地麵上花影浮動,暗香吹拂左右,人隨著晌午的光靄花氣在變幻,那種動,柔諧婉轉有如無聲音樂,令人悠然輕快,不自覺地脫落傷愁。至多,在舒揚理智的客觀裏使我偶一回頭,看看過去幼年記憶步履所留的殘跡,有點兒惋惜時間;微微怪時間不能保存情緒,保存那一切情緒所曾流連的境界。”
院子裏,人們看她的目光都是和善安詳的、令人愉快的。祖父母視為掌上明珠般的慈愛,給了幼年林徽因最初的遙遠而朦朧的美好回憶。這個世界最初向她敞開的,是一個人情味濃濃的溫暖懷抱。也許小小的林徽因睡夢中會從嘴角露出一個微微的笑意。
人生最初的美麗總是這樣像夢一般好。聽得到花開的聲音,心底溫暖無限。
有人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這話也許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是有道理的。
如果說,祖父母開明家風的影響是潛在的,那麽父親林長民則是主導了林徽因的個性形成和人生走向的人。林長民的才學、氣度、閱曆和性格深刻地影響了女兒林徽因的一生。林徽因是那麽靈透溫柔的女子,對父親的依戀與親密更是深入骨髓。
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字宗孟,早年習科舉業,曾考中秀才。後來兩度赴東洋留學,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通外語,擅詩文,工書法。吐納中西文化之精華的他,胸懷變革中國社會政治之誌,思想開放,社交活躍,與當時中日政界名流都有廣泛交往。從日本回國後,他就投入當時正值**的“君主製憲”運動中。宣統元年,他由聚在上海的各省谘議局公推為書記,組織請願同誌會要求清廷召開國會;民國元年參與議訂臨時約法,先後擔任臨時參議院秘書長、眾議院秘書長。後來,他還擔任過北洋政府司法總長。
那真是一個大潮起落、淘盡英雄的時代。從來隻站在時代潮頭的林長民,成為清末民初政壇上的風雲人物,史冊裏注定會有他浮雕般的身影。
林長民從政時,帶著熱血奔湧的**,絕非那種隻貪戀權位的政客。“巴黎和會”之際,正在巴黎的梁啟超用電報快速告知林長民,日本將繼德國仍享有霸占青島的特權。林長民連夜撰寫短文《外交警報敬告國民》,發表於5月2日北京《晨報》。文中披露了這一消息警醒世人,疾呼“膠州亡矣!山東亡矣!國不國矣!”最後號召:“此皆我國民所不能承認者也。國亡無日,願合我四萬萬眾誓死圖之!”
這篇短文驟然點燃全國同胞愛國烈火,第三天爆發了劃時代的“五四運動”。當月25日,林長民向大總統徐世昌辭去剛擔任五個月的外交委員會委員一職。
林長民性情之外兼具才氣,有一種獨到的文藝氣質和名士風度。據時人描述,林長民“軀幹短小,而英發之慨呈於眉宇。貌臒而氣腴,美髯飄動,益形其精神之健旺,言語則簡括有力”。
章士釗也很佩服林長民,說林長民“長處在善於了解,萬物萬事,一落此君之眼,無不渙然。總而言之,人生之秘,吾閱人多矣,惟宗孟參得最透,故凡與宗孟計事,決不至搔不著癢,言情,尤無曲不到,真安琪兒也”。
正是這樣一位思想開放、才華超群、風流儒雅的父親,賦予了林徽因人生心路上最純正而強大的正能量。
林長民曾先後三次結婚,都是舊時光中大宅門裏的愛情。
在杭州讀書時曾娶妻葉氏。因係指腹為婚,兩人缺少感情。葉氏早逝,沒有生育。後由家庭包辦,林長民娶了第二個妻子,也就是林徽因的母親何雪媛。後來,他又娶了一房小妾程桂林,稱作“二娘”。
1909年,林徽因五歲,林家遷居杭州蔡宮巷一座大宅院內。這裏黛瓦粉牆,青苔遍生。院裏種植著枇杷、海棠,自有一種古樸幽謐的氛圍。在這裏,大姑母林澤民成為林徽因的啟蒙老師。
林澤民是清朝末年的大家閨秀,自小接受私塾教育,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位知書達禮的慈愛姑母出嫁後依然常年住在娘家,教會了林徽因和姐妹們讀書識字。幼年林徽因和一群表姐妹住在杭州祖父的大院裏,一起讀書玩耍。幾個活潑的女孩子在一起嘰嘰喳喳,嬉戲玩鬧。慈愛的大姑母從不輕易幹涉她們。
林徽因六歲時出了水痘。按照老家的說法,這叫出“水珠”。這個時候,她不能到前院去讀書了。大姑母也不允許孩子們到後院落來,因為水痘會傳染。林徽因心裏期盼著有人能來後院,不是她感覺到孤獨,而是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她自己出“水珠”。她竟然不像許多孩子那樣感到難忍的病痛,也不覺得這是病。她喜歡水珠這個名字,所以因為這個病多了幾分驕傲和神秘。後來林徽因回憶說:“當時我很喜歡那美麗的名字,忘卻它是一種病,因而也覺到一種神秘的驕傲。隻要人過我窗口問問出‘水珠’嗎?我就感到一種榮耀。”
有人說,這是林徽因對“水珠”這種稱呼有某種詩意的敏感,是一種文學天分和藝術氣質的顯現。其實也可以說,六歲的林徽因如此快意,也許是因為生病受到了大人們格外的關注和疼愛,心靈感到了幾分愉快。
對一個小小的女孩子來說,隻有家世流傳的書香,才會讓如花容顏的美麗變為絕代風華。也許是受書香門第的家風熏染,舊式家族中算是庶出的大小姐林徽因讀書很有天分。一起讀書的幾個姐妹中,林徽因算是最聰明的一個。她年齡最小,最貪玩,上課時候也不注意聽講,卻總能過目不忘,出口成章,是背書背得最好的。唐詩、宋詞教她一兩遍就能很熟練地背下來。平時說起話來也是口齒伶俐,滔滔不絕。就是在這個時候,林徽因的天賦靈性引起了族中長輩們的關注和喜愛。大姑母經常誇獎她聰明靈秀,也格外寵愛她。直到林徽因長大後,姑母還操心她的情事和婚姻。林徽因同父異母的弟弟林暄曾回憶道:“林徽因生長在這個書香家庭,受到嚴格的教育。父親不在時,由大姑母督促。大姑母比父親大三歲,為人忠厚和藹,對我們姊兄弟親勝生母。”
林徽因八歲時,父親林長民居住在北京,林徽因隨其他家人由杭州移居上海,住在虹口區金益裏。林徽因和四位表姐妹一起就讀於附近的愛國小學。由於父親時常在外奔波,林徽因則常年留在祖父身邊。她是個聰穎乖巧的女孩子,在孩子們中是最讓人放心的一個。六歲多就開始為祖父代筆,給父親寫家信。父親的來往信函全由她承轉,成為祖父與父親之間的通信員。母親、二娘的信全由她代筆,父親的來信也總是寫給她。
徽兒:
知悉得汝兩信,我心甚喜。兒讀書進益,又馴良,知道理,我尤愛汝。聞娘娘往嘉興,現已歸否?趾趾聞甚可愛,尚有鬧癖(脾)氣否?望告我。祖父日來安好否?汝要好好討老人歡喜。茲寄甜真酥糕一筒賞汝。我本期不及作長書,汝可稟告祖父母,我都安好。
父長民三月廿日
徽兒:
本日寄一書當已到。我終日在家理醫藥,亦藉此偷閑也。天下事,玄黃未定,我又何去何從?念汝讀書正是及時。蹉跎悞了,亦爹爹之過。二娘病好,我當到津一作計。春深風候正暖,庭花丁香開過,牡丹本亦有兩三葩向人作態,惜兒未來耳。葛雷武女兒前在六國飯店與汝見後時時念汝,昨歸國我餞其父母,對我依依,為汝留,並以相告家事。兒當學理,勿盡作孩子氣,千萬。
桂室老人五月五日
林長民在書信中的口吻,儼然已將女兒當成了知音,可以娓娓深談,一吐心曲。
眼見得這小小女孩寫起信來言辭生動、應答得體,父親林長民格外驚異,心中不由暗喜,認為她頗有天才。平時非常疼愛這個女兒,昵稱她“徽徽”,經常從外地寄些吃的和玩的給這個寶貝女兒,遇到一些事情時還會與她商量。父女關係格外親密。就連二娘也承認,林徽因是父親最喜歡、最疼愛的孩子。
有道是:“小荷才露尖尖角。”閑時的小徽因可以握一卷詩書,秋來惜花,冬來看雪。那遙遠的風從遠古吹來,傾訴淒豔的傳說。她於文字間細品那些唐風宋雨,燕瘦環肥,梅花三弄,落英滿地。小小心兒,細挽住那時光深處的一縷詩心琴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