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三娘子
何氏在小門處站了好大一會兒,眼看著林碧落爬上爬下招呼了三四撥客人,她嘴甜手巧,算帳又快,對人又有禮貌,來買的熟客都誇她,好不容易全打發出去了,她跳下凳子來,朝後伸個懶腰,還當自己眼花,猛然轉過頭來,欣喜的笑了出來:“阿娘,你怎麽來鋪子裏了?”
這算是這麽久以來,何氏走的最遠的地方了。
而且,有心勁來鋪子裏看,這是個好現象啊。
迎兒打起簾子,何氏走了進來,摸摸她的腦袋,她年紀又小,現在還梳著兩個包包頭,用了兩方素錦紮著,身上的襖子也是素色的,這麽瞧來,眉目如畫,笑靨宛然,倒真有幾分她親娘的影子。
——都不過是苦命人罷了!
何氏歎氣,又愛憐的摸摸她的腦袋,柔聲道:“三姐兒累不累?阿娘給你做好吃的?”她多慶幸,當初送了這孩子去學堂讀書。
她其實不知,記帳算錢,這事兒是林碧落上一世的本事。學堂裏包先生既然是進士出身,算學一道也不過稍講一講,還因著學堂裏的商家弟子不少,這算是對教材的稍作改變,針對性不必那麽強,單一的隻教專會應考單童生秀才的學子。
林碧落拉著何氏的手,將她拉到了櫃子後麵的圓凳上坐下,十分歡喜:“阿娘的身子骨好起來了嗎?”
何氏連連點頭,看小閨女這模樣,她要再不好起來,恐怕小閨女都要把心操碎了。
不多時又有前來買果子的客人上門,林碧落便前去招呼,迎兒在旁幫她拿果子,她隻負責稱秤,順便包好了收錢。
這客人方出了門,門外便走進來個年約五六十歲的大娘,頭發在腦後梳的一絲不苟,用帕子包著,但兩鬢頭發皆已花白,見到林碧落便笑了起來:“三娘子今兒不忙?”
櫃台內坐著的何氏一看到來人,隻覺腦中嗡的一聲,忙四下去看,但見外頭日頭煌煌,來往人群絡繹不絕,誰會注意個尋常的大娘走進她家鋪子?
她在櫃台一角坐著,又不曾出聲,那大娘進門便直奔著才送走了客,站在凳子上數錢的林碧落身邊去了。
林碧落抬頭瞧見她,登時笑了:“周大娘,您這是又來買金絲蜜棗?老年人不止吃甜的,再吃點薑桔或者楂條也不錯啊。”
又轉頭向著坐在櫃台內的何氏介紹:“阿娘,這位周大娘是我們隔壁新搬過來的,巷子盡頭的吳伯家不是前段時間搬走了嗎?房子就是周大娘買下來的呢。”
而且這位周大娘為人很是不錯,剛搬過來的時候,還來鋪子裏打過招呼的。那會徐良正在鋪子裏教她,徐良走了之後,她還三不五時過來買些零嘴兒。
起先林碧落還當她是給家中孫女兒賣的,包果子的時候不忘提醒一句:“大娘,晚上您家孫女兒吃完了這些甜的,可得記得要刷牙啊,不然牙齒蛀了就不漂亮了。”
哪知道周大娘笑道:“老婆子我孤身一個,無兒無女,又哪裏有孫女啊?”
林碧落見她似乎對此事並不介懷,很是豁達的樣子,便調皮一笑:“那老人家晚上吃完了甜的,就更要好生刷牙了,不然再老了就吃不動肉了。”
周大娘連連點頭,“也是也是。”笑的更開心了。她似乎還沒遇到過這樣有趣的小姑娘,也或者是從未遇到過這麽小便打理鋪子的小姑娘,便駐足與林碧落多聊了一會兒。
“前幾日還看到有個夥計,怎的今日不見了?”
林碧落自嘲一笑:“這不是廟太小了麽?”當著林碧月的麵,她是一點怨意也不敢吐,就怕她家二姐姐被她火上澆油,火更大了。但當著這麽豁達的老人家,她不由自主一句話便脫口而出。
或者下意識裏,她便覺得,這樣豁達的老人家,孑然一身,還收拾的幹幹淨淨,也會疼愛自己,知道給自己買點零嘴兒來打發時光,想來這一生,什麽事情沒經過?這點小事,不過博君一笑。
周大娘將她家鋪子四下打量一下,見被她收拾的整潔幹淨,絲毫不曾因為少了一個夥計而顯出異常來,便笑她:“定然是你小小年紀太能幹了,把夥計擠兌走了,自己掙工錢。”
林碧落撥拉算盤,又拿筆在帳簿子上工工整整做出貨記錄,對周大娘假意訴苦:“大娘不知道,我這是免費勞力,其實還是個童工來著。”卻又狡黠一笑:“等我做完鋪子裏的事,回去阿姐們就要做好吃的犒勞我了。”
周大娘似乎對她家的生活很感興趣似的:“這麽說你還有兩位阿姐?怎麽不見她們到鋪子裏來?你阿娘也不管?”
提起這個,林碧落就不是故作憂愁了,而是真正的顯出一種憂愁來:“我阿娘……病了好些日子了,家中大小事情都沒過問過了,我們就盼著她把身子養好了。阿姐們要照料阿娘,做家務,而且她們也不會記帳,等她們幫過我之後,我還得花三倍的時間去記帳,這簡直是在添亂了。”
林碧雲與林碧月不是沒試著幫過林碧落,但是她們兩個做完了,林碧落還得核對貨物,記帳,回憶半天,多兩個人她的工作量似乎也大了起來,兩個姐姐隻幫了她一個上午,她反累的半死,於是都被她趕到內院去了。
她現在隻求幹完活之後,有熱茶熱飯吃。
一老一小這些日子也算熟了,因此林碧落將周大娘介紹給何氏的時候,完全不曾料到,阿娘臉都白了,跟見了鬼似的。
她連忙跳下凳子去扶搖搖欲墜的何氏:“阿娘你怎麽了?可是鋪子裏太冷了?要不我們馬上回去,讓錢大夫來看一看?”
何氏病了這些日子,孩子們一度被嚇破了膽子,如今就盼著她慢慢好起來。
林碧落還盤算著等何氏好些了,指點她做蜜餞果子呢。
何氏被小閨女一拉,感覺到手裏那綿軟的小手,神色慢慢回暖,向著外麵的周大娘襝衽一禮:“周大娘好久不見,身子骨還是這麽的硬朗。”
見何氏這般作派,方才還幫了林碧落的迎兒也急忙過來,神色間似乎疑問,張了張口,看到身邊的林碧落,終於什麽也未曾問。何氏對著她點了點頭,迎兒恍然,也朝著周大娘一禮,“周大娘好。”
櫃台外麵的周大娘回了個半禮,目光虛虛朝鋪子外麵瞟了兩眼,見街道上無人注意,道:“早聽聞林太太病著,老婆子早想過來探病,隻是這才搬來日子不久,不好貿然上門叨擾,今日可算是見著林太太了。”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林碧落笑道:“周大娘您不知道,我阿娘最是好客的一個人,這一向是病著,不然說不定早上門去拜訪了。”說著將櫃台上的活動板揭開,笑著招呼:“既然今兒撞上了,不如大娘陪著我阿娘去內院聊聊?”
她是想著,這位周大娘瞧著是個見過大世麵的,與阿娘這樣柔順的隻窩在後宅的婦人不同,說不定能開解開解,阿娘便好的更快些。而且聽著她們的對話,原來是舊識,那是無論如何也要請到家中一敘了。
何氏的臉色這會兒好些了,周大娘便順勢進到了鋪子後麵,上前去陪著何氏,往內院而去了。
到了正房,林碧雲正燉了何氏的藥端過來,“阿娘這是去哪了?我剛在院子裏找了一圈都沒找到。”她也沒想到何氏今日去了鋪子裏。
又見何氏身邊站著一位頭發花白的大娘正打量著她,便溫柔一笑:“這位大娘是——”
何氏神色頗有幾分不自然:“這是周大娘,巷子盡頭新搬來的人家。你跟二姐兒去廚房做幾個菜,阿娘以前與周大娘相識,好些年不見,說說話兒,留周大娘吃飯。”
林碧雲去斟了茶端過來:“周大娘請喝茶。”這才走了。
她一出門,迎兒便立刻跪到在地,向著周大娘磕了三個頭:“奴婢迎兒,從來沒見過大娘,一時眼拙沒認出來,還請大娘恕罪。”
周大娘扶她起來:“好孩子,我哪會為著這點子事兒責怪你呢。”見她急迫的神色,便道:“你阿爹阿娘都好著呢,隻是成了別人家的奴才,到底沒有自由,便不能來看你。你且忍耐著,總有相見的機會。”
迎兒淚眼汪汪的點頭應了,又道:“我去外麵守著門兒,以防姐兒哥兒們不知道闖進來?”
何氏與周大娘皆點點頭,等迎兒出去了,周大娘才握著何氏的手,麵上多有感激:“春繡,這麽多年,多謝你了!你的大恩,郡主將來隻要有機會,必會深報!”
何氏拭著眼角的淚,問道:“郡主她可好?”又搖頭:“怎麽會好呢?那樣金尊玉貴的人,一點苦都沒受過,哪裏能算好呢?她的身子可還好?”
周大娘抹淚:“郡主……若非記掛著大姐兒,還想著親眼見大姐兒一麵,恐怕眼睛都要哭瞎了……總算有將軍照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