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梓行不知道方笠舟怎麽能在一群官員中精準地找到自己的,尷尬得腳趾都蜷起來了,不過眼神交匯這一下,她是避無可避了,隻得上前幾步行禮,道:“下官正是寺丞林梓行。”

林梓行決定不要點破二人曾經見過麵的事實,免得讓同僚們產生不好的聯想。

可沒想到方笠舟遲疑了一會,似是等著林梓行說什麽,但沒見林梓行有別的反應,便道:“林寺丞真是貴人多忘事,這才一日未見便忘了本王了。”

林梓行微微蹙眉,滿臉問號,不知道他這是什麽意思,但畢竟是飛鷹衛的頭頭,未來可能是拿捏她命運的人,便抬頭望了他一眼,扯了扯唇角,道:“殿下如日月光輝般耀眼,下官不敢直視,自然認不出來,還請殿下見諒。”

好聽話誰不會說呢,先哄著就是了。

方笠舟一聲輕笑,看向林梓行的一雙琥珀眼雖然明亮,但眼神有些逼人,道:“聽聞林寺丞查案能力奇高,此案就請林寺丞相助本王了。”

林梓行有點糾結要不要拒絕……

她是想在飛鷹衛麵前露臉刷好感的,飛鷹衛的一把手就在她麵前,這大腿抱緊了,未來她這條命很可能就撿回來了,但是如果痛快地答應了,傳到李徊耳朵裏……

那李徊更記住自己了,以後說不定給她穿小鞋呢!

林梓行確實為難,仔細思忖片刻,便道:“承蒙殿下信任,下官本不該推辭,隻是蘇正卿身上的傷痕,下官著實無法確定是否為自縊,恐怕幫不了殿下什麽忙。”

方笠舟本轉身打算進案發現場勘察一番,聽到林梓行這番推辭之語,猛然轉過身來,一雙琥珀眼緊緊盯著她。

林梓行不經意觸碰到他的眼神,驚得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感覺她若是拒絕的話,方笠舟就能一刀砍過來。

林梓行急忙補充道:“下官雖然沒這個本事,但想必下官的師父有這個能力,隻是師父現今在長安周邊村莊行醫,若是王爺允準,下官這便去城外尋師父來,好生查驗一番蘇正卿的屍體。”

林梓行說的是實話,她的仵作驗屍之術都是祖父教授的,祖父就是她的師父,她是才疏學淺,但祖父有本事啊!

這樣就不算駁李徊麵子了。

方笠舟鷹一樣的眸子打量著林梓行的神情,過了半晌,才昂起下巴,緩緩道:

“你隻有一日時間。”

林梓行這便領命行禮,飛奔出了大理寺,拉起青竹就乘著馬車往城外跑。

青竹在外趕著馬車,愁眉苦臉道:“郎君,長安城外那麽多村莊,咱去哪裏尋老太爺啊?”

林梓行手中握著輿圖,伸手撓了撓下巴,道:“他走了還不到七日,前日來信說是在鹿場村,離長安城就十裏路,以他的速度,應該已經換地方了,但不會走太遠。”

林梓行指了指離鹿場村最近的村落,往西五裏路的馬場村,道:“往這裏跑,順路去一趟鹿場村問問。”

青竹領命,扯著韁繩飛奔出了長安城,一直跑到了下晌,在鹿場村得知林梓行師父已於昨日離開往西走了,林梓行大喜,讓青竹快些往馬場村跑。

這下沒問題,定能截到人了。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這個年代缺少天氣預報,方才還是晴空萬裏,現在卻突降暴雨,這輛破敗的小馬車行走在兩山夾道時,被山體塌方擋住了去路。

林梓行主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三天碰上兩場大雨引發的次生災害導致寸步難行,這運氣真是沒誰了!

她本想依靠祖父的能力,對蘇正卿死因下一個確切的結論,現在看來,今天是無法實現了。

林梓行思忖了半晌,便讓青竹掉頭回鹿場村,借了被祖父救治過的鄉親的紙筆給祖父寫了一封信,給了一個壯小夥銅錢,請他等路通開之後,去馬場村找祖父將信送給他。

壯小夥高興地接過銅錢,向林梓行保證一定送到,林梓行便馬不停蹄繼續趕往長安。

不能將所有希望放在祖父身上,她還是要自己想法子破案。

隻是這路程有些遠,林梓行在馬車上顛簸著已經是昏昏欲睡了,便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倚靠在了馬車壁上,不一會便失去了意識,一片黑暗之中,一陣恐懼襲來,鈍刀切肉般淩遲著她胸腔之中的所有空氣。

林梓行艱難地睜開了雙目,便見自己正坐在桌案前,昏暗的房中隻剩幾縷燭火光閃爍著照亮,桌案上擺放著紙張,身旁立著一個蒙麵黑衣男子,那男子纖長白皙的手指握著墨塊,一下一下地磨著,而自己右手執著筆懸空,顫顫巍巍地往那墨汁上湊去。

林梓行一愣,正疑惑著自己怎麽不在馬車上了,還直接到了晚上,便聽那蒙麵男子陰惻惻道:“蘇正卿,想想你那繈褓之中的小孫子。”

“若是不想讓你蘇家絕後,就快些寫吧。”

林梓行感覺身子一顫,望著她那柔軟纖長的手指,如今竟變成了如樹皮一般枯老,那手執著筆,顫顫巍巍地在桌案上的紙上,開始寫字了。

這是怎麽回事?自己現在怎麽是蘇沐之的視角?

就像上次在華安縣那樣,她變成了死者……

“她”的手抖個不停,淚水沾濕了臉龐,滴落在了紙上,不複蘇正卿那剛正遒勁的筆力,寫出來的字也歪歪扭扭。

那男子的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如毒蛇般的聲音纏繞過來,道:“莫抖了,蘇正卿,你寫廢一張紙,你那小孫兒,便多挨一刀。”

林梓行感覺自己發出了一聲蒼老無力的哀鳴,胸腔之中的心髒像是被人狠狠攫住了一樣,痛得撕心裂肺,待那男子將這張紙團成團扔到腳邊的燭火上點燃,隨手放進了盆子裏,她感覺自己左手托住了右手手腕,艱難地穩住自己,緩緩落筆寫道:

“罪臣蘇沐之,為官三十年,貪汙錢款百萬錢,今向陛下,以死謝罪,望陛下開恩,赦免家人罪責。”

“罪臣蘇沐之,叩謝陛下聖恩。”

林梓行看著這篇文字,渾身戰栗著,讓她分不清楚,是她在顫抖,還是蘇沐之在掙紮……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何她的思想又附在了蘇沐之的身上?

身旁的男子眸光輕閃,緩緩伸手將那白玉鎮紙壓在了那封絕筆上,接著拿出一把匕首點了點桌案,輕聲道:“蘇正卿,請吧。”

林梓行感覺自己緩緩轉頭看向這個高大的男子,目光被淚水糊住了,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蒙著麵的男子,她說出口的聲音也嘶啞得很,但一聽便是蘇沐之的聲音:

“我的孫兒,我的家人,你們說話算話嗎?”

“蘇正卿放心,今夜事畢,明日蘇家定會好好的,主子也會在大殿上,向陛下替您求情的。”

蘇沐之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困獸般的嗚咽,艱難地撐起自己的身子,仰頭看向懸掛在房梁上的那根粗繩。

那男子替他搬來了一個高大的花瓶,將底麵朝上,林梓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那雙蒼老的腿腳顫顫巍巍地站立上去,雙手握住了那繩子,垂眸便見那男子仰頭正定定地望著自己,什麽話也不說。

林梓行在蘇沐之的身體裏顫抖得更加劇烈了,發出了一聲悲鳴,倉皇下來,卻一不小心摔倒在地,艱難地向反方向爬去,一邊狼狽地爬著,一邊哭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男子瞧著蘇沐之如狗一般在爬行著,發出了一聲冷笑,一步步走上前去,從懷中取出了一撮又短又絨的發絲扔在了蘇沐之的眼前,冷冷道:“蘇正卿,若是你今夜失敗,從你那小孫兒頭上割下來的,就不是頭發,而是整顆頭了。”

林梓行能感受到蘇沐之胸腔鈍痛,無力地拾起那撮發絲,痛哭失聲,聽著那男子用刀柄敲擊桌案的聲音,就如同鳴響的喪鍾一般,宣告著他的死亡。

“時辰不多了,蘇正卿。”

蘇沐之將那縷發絲塞進了懷中,又用衣袖揩淨了臉上的淚水,整理了一番衣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緊咬著牙光道:“希望你的主子言而有信。”

蘇沐之站起身,踉踉蹌蹌地一步步向前衝去,重新站上了那倒置的花瓶,林梓行拚命想要控製他的身體往後撤退,卻徒勞無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蘇沐之伸手握向了那繩子,將自己的脖頸放了上去。

蘇沐之的腳踩在花瓶上顫抖著,那男子似是失了耐心,一腳踹向了那花瓶。

隻聽得“咚”的一聲,林梓行感到胸腔中的空氣慢慢攫取殆盡,雙腿拚命擺動掙紮,伸出雙手抓向脖頸,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傳來,將她徹底淹沒,直到眼前一片黑暗……

“林寺丞!林寺丞醒醒!”

林梓行猛然驚醒,那種窒息的痛苦來得折磨去得飛快,林梓行坐起身子捂著自己的脖頸,拚命地大口呼吸,雙眸濕潤模糊,滿臉淚水汗水狂飆。

她方才,是夢到了昨夜的案發現場,體會了一番蘇沐之的死亡曆程嗎?

這也太過真實了!

林梓行大口呼吸地喘了許久,感覺自己才從窒息的感覺中緩過勁來,這才艱難地撐起身子,環視了一下四周。

隻見青竹在她麵前晃了晃手,道:“郎君,到家了。”

林梓行發覺自己仍然在馬車上,意識這才逐漸回籠,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已經是戌時了。”

戌時的話,離宵禁還有段時間。

若當真如她夢中所示,蘇家小孫兒被人綁架,那就不能再耽擱時間了,必須快些救人才行。

可她怎麽確定夢境是真實的呢……

林梓行聯想到在華安縣初次做夢的情形,思忖片刻,還是覺得必須要確認一下才行,免得查錯了方向。

林梓行下定決心,道:“咱們先不回家,先去大理寺一趟。”

青竹雖然想回家休息了,但還是很聽林梓行的話,歎息了一聲便出了車廂,駕車往大理寺的方向行進。

待到了之後,林梓行讓青竹先回去準備晚膳,便獨自進了大理寺,看到了吳大道:“蘇家人可來過了?”

吳大一聽歎了口氣,把自己的弟弟吳二喊了過來,道:“這小子去報信,結果蘇家大門緊閉,一個人都無。”

吳二在一旁點頭,道:“蘇家早就是人去樓空了,卑職也不知是為何。”

林梓行聞言心中暗道不好,道了句“辛苦”,便飛奔進了大理寺。

這個時辰大理寺的官員早就回家歇著了,林梓行拎著燈籠穿梭在一片漆黑的大理寺中,一路上寂靜無聲,隻能間歇聽到幾聲蟲鳴,空氣中充斥著雨後泥土的氣息,本應讓人感覺神清氣爽,林梓行卻覺得心頭沉重無比。

林梓行停在了案發現場書房的門口,卻發現根本沒有看守的飛鷹衛,長歎了一口氣,便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房門,用燈籠照亮了地上那還躺在原位的屍體。

腳上的襪子十分幹淨……

林梓行邁向屍體的腳步遲疑,終是先繞過屍體來到了桌案前,看到那硯台旁邊滴落的幾滴漆黑的墨跡,腳邊盆子裏燃燒殆盡的幾絲紙張灰燼,還有一旁碎裂的花瓶,有一快碎片上,還沾著點點血跡……

林梓行感覺渾身氣血上湧,心如鼓擂,愣了半晌後,才站起身走到了屍體旁邊,一撩衣袍蹲下身子,好生查看了一番脖頸上的痕跡。

勒痕青紫,抓痕明顯,而且相交於耳後,確認是懸梁所致,與她夢中的情景也相符。

林梓行眉頭微蹙,撫向蘇沐之的肩膀,手指有些顫抖,緩緩伸進蘇沐之的衣襟之中,果不其然,在那衣襟之中,摸到了一小團毛茸茸的東西。

林梓行心中一陣狂跳。

一切都對上了,隻差那封絕筆書了……

林梓行正準備將那縷毛發收進了自己的衣袖之中,卻感覺一陣陰風襲來,隻見一隻大手從她身後伸了過來,用力握住了她拿著嬰孩毛發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