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聞言瞳孔微縮, 啞聲道:“你說什麽?”

林梓行本欲回稟,方笠舟卻搶先道:“陛下,此事與林少卿無關, 是臣的人在城外發現了這妓子, 本以為是一具屍體了,沒想到還有一息尚存,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又因牽扯皇家密事不宜張揚, 便請了林少卿來幫忙,算是將人救活了……”

“臣本是想將妓子帶來, 在陛下麵前陳情,可她說……”方笠舟歎息了一聲, 道,“情意已滅, 仇怨不再,她不想追究謀殺自己的心上人的過錯,想遠離紛爭,過平靜的日子。”

“隻是, 若陛下心中有疑,命她進宮回話,她必會前來。”

聖人聞言,眉心的鬱結之氣消散了些,林梓行見狀,算是鬆了一口氣。

這話還是方笠舟說合適,還好他搶過話頭了……

此時的李徊遍體生寒, 跪地叩首, 道:“父皇, 妓子之言不可信啊,兒臣從未自願與她有過肌膚之親,也從未做過對不起她之事,更加沒有對不起父皇、對不起天地之事……”

聖人緩緩抬起手,止住了他說的話。

李徊抿了抿唇,將那些賣慘的話咽下,聖人雙手放在龍椅的龍頭之上,支撐著緩緩起身,道:“你是朕的兒子,是皇子,皇子乃是天之驕子,旁的事情朕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狎妓是一生的汙點,無論你是否自願,既與妓子扯上了關係,還在長安城中被眾人瞧見,那你這汙點,一生也洗脫不掉了,你可明白?”

李徊一臉委屈之相,道:“父皇,兒臣是被冤枉的……”

“你是否受了冤屈,你心裏清楚,朕心裏也清楚。”聖人語氣堅定,眸光嚴厲,道,“更何況,就算你是掉入了陷阱之中又如何,你的人生畫卷之上已經有了抹不去的烏黑墨點,再怎麽彌補,也是不成了的。”

“朕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李徊臉上湧現出了些許困惑之意,林梓行卻是興奮不已,忍不住雙手交握在一起。

她一直以來的夙願,是不是就要實現了……

聖人看著李徊的神情,歎息了一聲,道:“徊兒,你也不小了,你那未婚妻子也到了成婚的年紀,朕會著禮部擬定婚期,定會在三個月內完婚。”

紀明遠猛然抬眸看向聖人,似是猜到了他的意思,有些難以置信……

聖人將雙手背在身後,轉過身去走向自己的龍椅,一字一句緩緩道:“朕會給你安排一個好的封地,等成婚過後,便去吧……”

“父皇……”

李徊徹底失態,跌坐在地上,也顧不得儀態了,跪地膝行,想要上前拉住聖人的袍角,哀求他莫要將自己逐出長安。

讓他去封地,這就是絕了他日後繼承大統的機會……

他謀劃了這麽久,就這樣毀在了一個女人手上,這讓他怎麽甘心!

不……是兩個女人手上……

李徊隻向前爬了一步,便被身後紀明遠扯住了衣裳,隻聽紀明遠叩首,大聲道:“臣領命,定會在府中竭力為小女備嫁……”

這一聲算是讓李徊的理智回籠,李徊愣了一瞬,便理了理衣衫,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

饒是他心中再痛再恨再不甘,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在父皇麵前表現出來。

他要表現得恭順,表現得對那個位置毫無欲望,他蟄伏待機,來日方長,他就還有機會……

“兒臣,謝父皇隆恩。”

林梓行終於徹底鬆了口氣,終於,聖人不會傳位給李徊了……

她的死亡困境,算是解了……

而此時李徊終於平靜下來,緩緩直起身子,聖人仍然背對著眾人,輕歎了一聲,擺了擺手,也沒說什麽。

眾人都明白聖人的意思,十分有默契地行禮告退,隻是聖人卻叫住了方笠舟,讓他留下。

“在宮門口的馬車等我。”

方笠舟在林梓行耳畔留下這句話後,捏了捏她的手腕,便把她往殿門口的方向輕輕推了一把,林梓行這一轉臉,便瞥見了李徊的神情。

李徊腳步向殿外,卻微微轉過身子,毒蛇般的眸光緊緊盯著林梓行,一種陰冷感密密麻麻地爬上了林梓行的四肢,林梓行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等她再看過去,卻見李徊已經消失在太極殿門口了……

林梓行感受到了李徊這突如其來不善的凝視,脊背感受到的這股涼意久久沒有散去。

這時的她才意識到,李徊,終究不是一個會認命的人……

林梓行腳步邁出了殿外,外麵陽光甚好,林梓行渾身的寒意卻並沒有散盡。

這件事表麵上看,已經結束了,但是卻並沒有結束……

……

聖人頹然癱倒在龍椅上,由著內侍給他順氣,一臉悲戚之意,苦笑了一聲,道:“朕怎麽生出了這樣一個兒子……”

方笠舟立在那裏,低垂著眸子,隻道:“陛下仔細著,莫要氣壞了身子……”便緊閉著唇,打定主意不再主動開口……

內侍給聖人喂了一口參湯,聖人艱難咽下後,才算是順過氣來,擺擺手讓內侍退下,目不轉睛地看著方笠舟,道:“你說,朕該怎麽辦?”

“陛下是天子,臣為子民,怎敢僭越,替陛下拿主意……”

方笠舟臉上的情緒沒有一絲波動,聖人見狀,歎息了一聲,喃喃道:“若是你兄長還在,朕也就不必為這江山的托付憂心了……”

方笠舟聞言,眉眼微動,道:“若兄長還活著,陛下會如何?”

聖人沉默了一會,疲憊地捏了捏眉心,道:“你知道,朕總是更屬意你……”

方笠舟輕輕地笑了,道:“陛下可能是太累了,連這也忘記了,臣雖是皇親,但卻是外戚……”

聖人又沉默了,偌大的殿中無人出聲,一時之間靜得可怕,方笠舟緩緩抬眸看向龍椅之上的那人,唇角勾起了一個略顯僵硬的微笑。

聖人似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之中,神色有些呆滯,過了良久,才看向方笠舟,無奈地歎息了一聲,道:“朕乏了,你回去歇息吧。”

方笠舟躬身行禮,緩緩退下,隨著他腳步離那個龍椅漸行漸遠,卻似是聽到聖人輕輕呢喃道:

“若他活著,就好了……”

方笠舟腳步隻微微停頓了一瞬,臉色沒有絲毫變化,隻轉頭望了一眼,便步履不停,走出了大殿。

……

林梓行雖在皇城之外,但在馬車上卻很難坐得住,在馬車外繞了一圈又一圈,心裏不住地盤算著。

雖然聖人現在已經明確不會將皇位傳給李徊了,可是看李徊方才的神情,便知他不會甘心就此放棄,就怕他知道日後繼位無望,便開始動心思,想要用點非常手段。

而且,紀明遠手中是有兵權的。

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正當林梓行急得轉圈,方笠舟從宮門口走出來了,林梓行急忙上前打量了他一圈,睜大了眸子,道:“怎麽樣,陛下沒為難你吧?”

方笠舟緩緩搖頭,拉過林梓行的手腕,輕聲道:“有話上馬車再說。”

然而還沒等他們上馬車,便見傳旨內侍從宮門口出來了,那宮門口侍衛一時好奇,道:“公公今日好忙,這是又去哪裏公幹?”

“祈王府。”

內侍十分驕傲的樣子,被侍衛一頓吹捧,更是喜上眉梢,方笠舟微微蹙眉,拉了林梓行一把將她扶上馬車,待馬車開始行進,才道:“怎麽不在馬車裏等著?”

“我心裏著急啊!”林梓行十分急切,道,“聖人有再跟你說什麽嗎?”

“沒說什麽要緊的,你有什麽可急的?”方笠舟斟了兩杯茶,遞給了林梓行一杯,道,“用口茶慢慢說。”

林梓行將一杯茶一飲而盡,感覺嗓子舒服了許多,便道:“你不知道,禎王離開的時候,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那神態,感覺不像是會善罷甘休的樣子。”

“而且你看,陛下剛拿定主意將禎王趕去封地,便去祈王府傳旨,這意思是要重用祈王了?”林梓行暗覺不妙,手指不由自主絞在一起,道,“若是禎王知道了,他能坐得住嗎?”

方笠舟又給她續了一杯茶,道:“你覺得,他若是坐不住,他會怎麽樣?”

“那自然是……”

林梓行“謀朝篡位”四個字都到嘴邊了,但還是覺得不宜宣之於口,隻遲疑了一瞬,道:“用強硬的法子將皇位搶過來唄。”

“是啊,若他當真那麽做了,他就徹底與那個位置無緣了。”

林梓行明白方笠舟的意思,可覺得這樣太過冒險,一手支在小桌案上托著腮,道:“可是紀明遠手中有兵權,他們勝算還是挺大的。”

“而且還有一個頭疼的問題啊,聖人子嗣不多,如今隻有禎王和祈王兩位堪當大任的皇子,禎王倒台,祈王卻是個平庸的,難道日後江山社稷,要交到他手上嗎……”

方笠舟看林梓行眉頭緊蹙的樣子,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卻轉移了話題,道:“你還真是操心甚多,我朝有林少卿這樣心係天下的好官,可真是我朝之幸。”

林梓行不知道方笠舟是不是在陰陽怪氣,感覺一陣臉熱,直起身子,抱起了雙臂,將臉扭到一旁,道:“那我不管了,日後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林梓行本以為方笠舟會嚴肅地跟她說,要繼續好好努力幹活之類的話,沒想到方笠舟笑意溫柔,從身旁取來一個食盒,在林梓行麵前打開,輕聲道:

“好,這段日子你好好休息,什麽都莫要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