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雪裏,常插梅花醉。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清平樂》

光陰不僅僅是四季的更迭,也不是單純的春來了,秋走了。那是有太多意料之外的事,讓人猝不及防。昨日高照的豔陽,也許就是今天鋪地的冰雪,如此的磨礪,草木風霜,人漸滄桑。

那個“說不盡,無窮好”的詞人,經過汴京和明水短短幾年的周折,她憂患了。在那梅花初開時,她盼的不是明天花開滿枝,卻是一聲長歎:“未必明朝風不起。”

大文豪歐陽修在和朋友相別時曾歎道:“今年花勝去年好。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他歎的是聚散匆匆,世間有多少遺恨。這歎,又惹人歎息,但畢竟有一年更勝一年的積極興致。那時他風華正茂,何嚐不有幾分前程似錦的自得在其中?這是歡中之歎。而李清照的歎,卻是憂中之歎,更惹人不安,惹人慌張。

忐忑的日子,最讓人受折磨。

風,還是真的起了。

“大風起兮雲飛揚”,風中的漢高祖劉邦,慷慨高歌,氣壯山河,盡展一代帝王的風流氣魄。然而風起雲湧的世間,是多少花枝的零落,是多少人事的禍端。

宋徽宗,用文藝的手段,肆意行使著他帝王的權力,讓群臣在朝廷的舞台上,你方唱罷,他方登場,說不盡的生旦淨末醜,道不完的人生千百味。

宋徽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讓當時朝廷的兩大要員—蔡京、趙挺之浮沉不定。朋黨之爭後,先是二人同在高位,後蔡京被罷相,趙挺之位極人臣。那時節,爭權奪利,實在說不明誰是誰非。我對蔡京並沒有好感,《水滸傳》裏,文字每每提及他,多與高俅並肩。想那高俅,本是大詩人蘇軾身邊的一個筆墨跟隨,小有文武之才,因了機靈乖巧被一步步舉薦,更因蹴鞠之機,得勢於宋徽宗。誰都以為一個在蘇大學士詩詞裏熏陶過的人,也必是個豪放人物,卻不想竟是個宵小之徒。他貪婪自私,行權多有惡端,將好端端的林衝害得家破人亡,真是讓人恨得牙癢癢。從趙挺之複相時百官來賀的場景,也感覺到了人們對蔡京的厭惡,當時更有歌謠:“打了桶(童貫),潑了菜(蔡京),便是人間好世界。”

後蔡京再得宋徽宗寵愛,趙挺之遞了辭呈。如此,他已經知了結果,那將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五天後,他病逝於家中。

那一年,是宋徽宗大觀元年(1107)的三月,本應是錦繡花開的時日,而對趙家來說,趙挺之的去世即是禍患的開始。趙挺之屍骨未寒之際,蔡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趙家進行打擊報複,先是誣陷趙挺之,後又以子虛烏有之名,將趙明誠及其兩個哥哥捕入大牢,並嚴刑逼供。

趙家三月之敗,勢如山倒。如此天塌地陷之災,也真正應了李清照起風的擔憂。

春天的驚悚,夏天的惶恐,好在趙家迎來了七月。

大觀元年的那個七月,蔡京對趙家勢如烈火的迫害稍稍收斂,終於有了一絲清涼的消息吹到了這個曾經繁花似錦的相門府第,趙挺之的三個兒子被無罪釋放了。但他們的功名俸祿,卻不曾歸正。

方幾載,宏偉堂皇的宰相之府,曾經也是車水馬龍、貴客如蟻,如今卻成了門可羅雀的犯官庭院,當真是“由來一場夢,莫笑世人癡”。

有了歎息,就沒有了單純,心鏡上灰塵漸厚,積極的態度也漸漸轉變。

朋黨之爭,讓李清照退走明水,心生歎息。若她此間的詞文,前麵是繁花,而最後常常是陡然轉折的落葉之傷。趙家再次遭受如此大的劫數,她更看透了時勢,冷了心腸。她一再和趙明誠商議要離開皇城,回歸耕田牧羊的田園中去,在月色染紗窗、陽光鋪階前的宅院裏,寫詩弄詞,賞畫論古。

趙明誠是心動了的,隻是他的兩個哥哥卻無退走之意。說來趙明誠的兩個哥哥不願意走,似乎是有道理的,他們畢竟先後中過進士,似乎更有被聖上傳召的機會。而趙明誠雖然是太學裏的良才,但似乎太癡迷於金石之學了,並沒有考取功名。也許專攻於學術,才是他的追求;再加上李清照一再鼓動,他便下了決心。

秋天總是傷別的時候。是時候離開了,趙明誠別了母親和兩位哥哥,和李清照踏上了回轉山東的路。

青州,古九州之一,東方重鎮,地勢多為山陵,可攻可守,為曆代帝王看重,多為官府治所所在地。此次回歸,李清照夫婦選了這裏,當然也和趙挺之當年於此地置得一房產有關,此外,這似乎於他們二人的情感也另有一番深意。趙明誠的家鄉是諸城,李清照出生的地方是章丘,而青州幾乎是這兩地等同的距離,也讓兩人有同在故鄉的感覺。

從繁榮之地的失落,到置身寧靜之所的溫馨,他們愛上了這裏。然而那汴京的夢魘並不遙遠,那種憂患依然是李清照心頭的陰霾。

初歸青州,她和她的他,還很失望,竟然如到天涯,頓覺蒼老,心事重重,發如霜染。往昔,他們每年都與梅花同醉,可這裏無梅可賞。

小院閑窗春色深,重簾未卷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

遠岫出山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梨花欲謝恐難禁。

—《浣溪沙》

小院、閑窗,如此簡明,正是夢裏的渴望,隻是春色有些過了,厚厚的簾布卻不想卷起,暗暗的影裏,不想說什麽,也不能說什麽,隻好把心事付於瑤琴。

瑤琴,為古人所愛,傳為伏羲氏取鳳凰所棲之梧桐,以天、地、人三才截為三段,把中間一段浸流水中七十二日,陰幹後,擇吉日製成。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絕,是為:寒、暑、風、雨、雷、雪之六忌,聞喪、為樂、事冗、不淨身、衣冠不整、不焚香、不遇知音之七不彈,清、奇、幽、雅、悲、壯、悠、長之八絕。

這闋《浣溪沙》,有人說是李清照待字汴京時的作品,然而從她詩詞的脈絡上來看,自少女時代到初嫁趙家,她的文字不是天真,就是明媚,抑或活潑嬌鬧,是不見壓抑之音的,而這詞卻大不同,不歡不鬧,正是古琴的格調,恰似青州那時。

正如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中所推斷,詞中最關鍵的“遠岫出山催薄暮”,可以否定該詞寫於地處平原的汴京的說法,而青州,正是有山可望的那座城。

倚樓雖然有“遠岫出山”的景,雖然有“細風吹雨”的情,而這句“梨花欲謝恐難禁”,既歎無奈,又說擔憂,真真是初到青州時的心境。這詞的確應該是她在這裏寫的。而這“春色深”,更讓人有了確切的猜量。他們於大觀元年七月離開的京城,這當是開年的春,或是更稍後的春。

怕傷春,憂花落,隻理瑤琴。那琴不是不遇知音不彈嗎?那時,她彈的可是俞伯牙的高山流水?她和他,已忘情於那一城一人共白首的許諾了。吳文英,這位被稱為“詞中李商隱”的夢窗先生的一首詞曲,也許更適合李清照和趙明誠,隻是他們在南宋的光陰裏都不曾擦肩而過,也隻能在身後傳來那曲了:

素弦一一起秋風。寫柔情、都在春蔥。徽外斷腸聲,霜宵暗落驚鴻。低顰處、翦綠裁紅。仙郎伴、新製還賡舊曲,映月簾櫳。似名花並蒂,日日醉春濃。

吳中。空傳有西子,應不解、換徵移宮。蘭蕙滿襟懷,唾碧總噴花茸。後堂深、想費春工。客愁重、時聽蕉寒雨碎,淚濕瓊鍾。恁風流也稱,金屋貯嬌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