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南歌子》
春色落寞時節,那些花瓣在地上飄忽來往,但很多的時候,被風吹到路邊,吹到壩下,吹到低窪處。風,看似無意,卻是有情,將那些零亂的花片攏在一起,讓它們相聚成依,相偎成暖。風能做的,也僅限於此。還能苛求些什麽呢?
時光,是無情的沙漏。哪怕你那麽珍愛,它也會匆匆而去,並且帶走它想帶走的一切,讓多少人站在歲月的岸邊,徒喚無奈,欲哭無淚。光陰,才不會容你苛求一點點。
他,去了,走得這樣匆忙、突兀。李清照孤立在長江的岸邊,目光呆滯,一時不知道身在何方。她忽然感覺自己像遭受了一場冰雹一樣,所有的枝葉被打落得幹幹淨淨。世間,隻剩傷痕累累的她。
八月,這場冷,來得太早。
建康,是讓李清照最傷心的城。建炎三年的這個秋天,是最涼的秋天。
她,曾為趙明誠擔心過,為他匆忙赴任憂心過。每逢大事有靜氣,那樣才好。沒了靜氣,趙明誠在江寧失了氣節;若沒靜氣,如何再贏得湖州的品德?她怕他再出什麽差錯,誤了難得的前程轉機。
趙明誠為自己的匆忙,為自己沒了靜氣的迫切,付出了無以複加的沉重代價,前途再無。
湖州,他是無法到達了;建康,他的這座恥辱之城,又成他的絕命之地。
他,負了這城,卻用死來謝罪。這,就是命嗎?
溯江西去,順流東下,隻一個匆匆的來往,她就永遠失去了他。
假如歲月可以重來,哪怕隻是這一次可以重來,李清照一定會舍棄一切,陪趙明誠一起到皇帝麵前領命。她會一路勒住他的馬韁,讓他慢些,再慢些。
有時候匆匆忙忙追趕的,未必就是美好。人生,需要太多太多的思量。
隨著趙明誠這塊唯一可以為她遮擋點什麽的門板轟然倒下,她的家也徹底地破碎了。廢墟上,剩下她自己。縱然她如**,有傲霜之心,可這迎風而折的斷枝,又如何打起些許的精神?
流水不言情,落花不說心。
失情失心的李清照,渾渾噩噩。那時,已是深秋,一個人躺在**,心思濃稠,卻無處說。迷迷茫茫地望向窗外,天上星星已經綴滿銀河,而天地相交的遠方,也已簾幕低垂。無心起來,也無心去點爐做飯。那時的她,吃什麽也不是可口的滋味,做什麽也沒有心情。
夜近了,夜更涼。
迷迷糊糊中,她又睡著了。
就這樣在**,睡也不成睡,醒也不是醒。背著門,望著窗。門外庭院,那裏已經沒人。窗外天際,可否有他的魂影閃過?
恍惚中感覺枕簟好涼,細看,才明白那不是秋涼,而是自己的淚水將那裏打濕了。本來是無意哭泣的,但淚水卻總是止不住地流。濕了的,還有自己的衣衫,起來想解下衣衫好好睡一覺,自然而然地就問了一句:“夜,有幾更了?”
她以為他還在,就在這夜裏,就在這身側,他會輕輕地應了,然後伸過手來,為她扯一下被角。
夜裏,沒有人答應。
她,點亮了燈。那一屋搖晃的燈影,讓她恍然明白:他,已不在。
夜何其?夜未央。
黎明再不會敲打她的窗子,快樂再不會叩響她的心扉。
夜裏,已經沒有了他,隻有一屋昏黃的燈影浸透她的秋涼。
驚了夢,再不可能睡,斜依在那裏,讓思緒遊移。
暗暗的光影下,這件舊的羅衣顯得更無顏色了。那繡花的蓮蓬、已經抽了絲線,小了很多,像沒了蓮子的空蓬,醜而幹癟。那織錦的藕葉,也脫了顏色,不再發光,霜打了一樣。有誰還能看出那曾經耀眼的金色呢?
這衣服,是那年她初嫁的時候,他給她買的。雖不豔麗,但那蓮蓬,那藕葉,正應了那時的景,應了她的歡心。她的家鄉明水,不就是這蓮蓬藕葉的景嗎?如此,她也就格外喜歡。後來為了籌集一件寶物的錢,她也咬咬牙舍了這愛,當給了典鋪。誰知,待手頭稍有寬裕,他就急急忙忙給她贖了回來,因為他知道這是她喜歡的。這衣服,也就更讓她愛了,總不時地穿了在他麵前招搖一番,炫一下彼此的情。
遠遠的汴京,最錦繡的年華裏,最繁華的時光裏,有最燦爛的情懷。那裏,她的明誠風華正茂,風流倜儻。那裏,她明豔無邊,錦衣香腮。兩人同戲秋千,相攜街市,盡展郎才女貌。青州也好,但還是汴京最明豔。不過,這羅衣她也常常穿了,歸來堂賭書潑茶,情意綿綿,寧靜裏,水乳交融,更是神仙伴侶。
那時,他懂她的心,他是她的愛,多好。秋不涼,不悲,因為有他,有他親手買的羅衣。
隻歎,這時也是那樣的秋天,這衣還是那件羅衣,隻是物是人非,早沒了那時的情懷。隻因,沒了那個他,沒了送羅衣的人。
還記得那句“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嗎?那涼,是多少嬌羞,多少歡喜。而建康的涼,卻是刺穿骨髓的涼,無人可語,更無處可笑,隻有哭。
這首詞,不見典藏,也不奇絕。看似平淡的語調,卻在不驚不哭中寫盡了孑然一身、孤寂無依的傷心淚痕。其實細細想來,這詞不是不藏,而是藏得更深,一個詞牌深深藏了一顆悲苦的心。
《南歌子》又名《斷腸聲》,李清照此時人在南方,心若斷腸,貼貼切切正應了她。人在他鄉,又失愛人,她不斷腸,誰斷腸?
秋涼如水,長夜無眠,李清照撫今思昔,念起青州已遠的她和趙明誠,遂蘸著淚水又寫就了《偶成》: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從曾賦賞花詩。
今年花月渾相似,安得情懷似昔時。
花前月下,那是別人的浪漫,那已經不是她的詩情。
街上的更漏聲,驚醒一些人的好夢。她此時沒有了夢,於她,這卻隻是惱人的敲擊,驚碎的,是一顆心。可不管有沒有夢,那所有遠去的,都再不會回來,隻留下斷腸人獨自斷腸。
“彼岸花開開彼岸,斷腸草愁愁斷腸。”
建康,初到的李清照,那時很不喜歡,因為這裏是她漂泊的第一座城,是異鄉漂泊的開始;這裏,他又在十裏秦淮河岸沉迷,惹她鬱鬱寡歡。不過,雖然他早出晚歸,可還有歸啊。她和他,終還有鄉情可聊,有國事可說。如今,那個可怨、可惱的人沒了,她霍然明白,一顆女子的愁心再也無處可寄,怨無可怨,惱無可惱。她輕輕地在心底呼喚著,不求更遠,不求更好,回到最初的江寧也好。許了他的浮浪,許了他的放縱,許了他的任性,隻要他一個可望的身影也好。她更恨,在他們身後緊緊跟隨的那官差,若沒那個調令,她和他的池陽,也許真的就有一池陽光的悠閑。那偏遠的城,或許就是她和他江南的“青州”。
哪怕那催命的調令再遲一些也好,他應該有許多事要交代,她還有許多話想要說。最重要的是那《金石錄》,如何規整那些字句頁碼,那也是更亂的心事。
“南渡子規猶啼血,北歸春風喚不回。”
人,總是一步步向好追求,可命運卻常常讓我們很是無奈。那些自以為潦潦草草苟且不堪的日子,卻在自己的一退再退中,又成了難以渴求的美好。
不能因為回憶,而迷失了今天;不能因為探求,而忽略了當下。於愛,更是如此。不然,錯失了的悔,會成為一輩子的憂傷。要明白,誰能在來世裏真正等你,又能真正等到誰?那樣的相遇,實在太過渺茫。其實,哪怕是山盟海誓的諾言,也不如手手相牽的溫暖一握。這才是最真實的愛。
最後的趙明誠懂了,才有了臨終前的緊緊相握,才有了那“殊無分香賣履之意”的遺言。
其實,也正是趙明誠將家全部相托的遺囑,讓李清照更痛心於他的離去,也認清了即使惱惱恨恨,那也是最真的愛,最不可失的依靠。
那一脈江水,是穿城的愁。李清照不舍,她就在這裏守著,等他的每一個夢。風在窗外,是他的身影;雨在廊前,是他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