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外五更風,吹夢無蹤。畫樓重上與誰同?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潤煙濃。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羅襟前日淚,彈與征鴻。

—《浪淘沙》

沒有誰願意漂泊,那些還在路上的腳步,是因為還沒找到靈魂歸依的門楣。

對於李清照而言,在江南度過的日子著實不是美好的時光。無定的奔走,無盡的驚擾,幾乎沒有一天真實的寧靜。而趙明誠的離去,讓她本就疲憊不堪的心,再也無力承受。

這一江之悲,這一城之傷,她終於扛不住了。

她,病倒了。這一病,她就在床榻上昏睡了多日。

那天,迷迷糊糊中一陣淒冷的風吹開了簾窗,把她驚醒了。天將亮,街上那最後的更漏聲就像誰踏響樓梯的腳步,讓她的神智稍稍清醒些。早晨,給自己一個新的開始吧。她也想重登那畫樓,畢竟好久沒有登高了。

登高可以望遠,登高可以望鄉。可那個可以陪她登高的人走了,這世間還有誰,再陪她憑欄望斷天涯?

高處有風,高處有寒,虛弱的身體再也經不起風寒。若站在那裏,誰還能為她添一件衣裳?

當年多好,曾經多美,可那也不過是已經燃盡了的高香,一段一段的灰炷在風中離散,染了畫樓的寂寞,更亂了她的思念。

國破家亡,前路未卜,今後的路更難了,一切都要靠李清照自己。那時有他尚好。趙明誠雖然生性懦弱,膽小無謀,不能為她遮風擋雨,但畢竟不至於讓李清照徹底**在雨雪之中。他走了,唯一的愛護也沒了,讓李清照的斷根完全隨風零亂,如她那無心梳理、隨風零亂的長發。那裏,有一根根的銀絲,那是枯死的鄉愁,拔了還生,越來越多。窗外,那山河,在翻騰的迷霧中看不清晰了。是她老了,還是因為景致本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也許那不是雲霧,而是狼煙戰火。

江水明滅閃爍,好似陰陽變幻,李清照也就一會兒夢,一會兒醒地迷蒙著。

衣襟上,昨天的淚痕還在,今天又濕了一片。有誰能知李清照這憂國念家思夫的心呢?此時,人們都在南逃,隻有大雁能北上,這思想也許隻有托給那雁陣了。

可捎到哪裏,又在何處安放呢?

畢竟北方的門楣早已荒了,更不要說她的歸來堂,它坍塌得更早。那裏應該野草叢生,無處落腳了。

夢,是一片雲,可以寄心,卻不能安心。

這世間,沒有誰可以靠回憶過日子,靠念想養活自己。

趙明誠走了,無論多麽悲傷,李清照還得打理今後的光陰,更何況還有趙明誠的《金石錄》要整理完善,還有他生前最愛的金石文物要妥善歸置。李清照待病情稍稍好轉一點,就拖著病蔫蔫的身體開始忙碌,周全下一步的進退。

李清照再次來到趙明誠的墳前,把一刀刀的紙錢點燃。那片片紙灰似蝴蝶,像有了靈性,翩翩而飛,繞著那亡人的墳,繞過那未亡人的心。

天將黑了,李清照這才起身,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她是真不舍得將他撇在這裏,因為她刻骨地懂得一個人的孤苦。完成他最後的夙願,也許才是最好的祭念。她,不得不走了。

李清照走了,從此孤零零。陰陽的相望,厚厚的土隔開了生死兩界,成了她南渡的所有路上放不下的惦念。

她逆了江流,再次向西。這一次更是沉默。又遇烏江,李清照卻再也提不起慷慨的**,唯有以淚洗麵,且有隱隱的痛在心中泛起。她似乎有些後悔,也許真是那首《夏日絕句》太過決絕,不似杜牧的《題烏江亭》多些屈伸: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

也許是吧,韓信忍了**之辱,終掌疆場帥旗,才有“國士無雙”“功高無二”的讚譽。越王忍了臥薪嚐膽的二十年之苦,方能東山再起,一領山河。然時不同、勢不同,一樣的原因,卻未必是同一個結果。王安石的《烏江亭》有言:

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

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卷土來?

這一問,又問得多少人啞口無言?

進退之爭,勝敗之論,都在假想中喋喋不休,沒有哪一個是正確的答案。就像昨夜的風吹過,動了誰的詩心,又惹了誰的惆悵?

李清照的那幾句詩,或許真的刺激到了趙明誠,才使得他打馬疾馳湖州。男人的心,更容不下羞辱,因而他需要新的功績來為自己雪恥。

與自己較勁,與命運較勁的趙明誠,就這樣一去不複返。

李清照想到這些,有些難過。於私,她有些愧疚於他,但於義於理,她無愧於任何人,更無愧於國。天理大道,其心昭昭,日月可鑒。

其實李清照那詩是大罵天下的怒吼,但趙明誠也許把它當成了小恨於他的怨言。趙明誠,真不如李清照心胸更博大、更寬廣。

江流向東,李清照卻逆流向西。這也隱隱彰顯了她不屈於時、於命的心性。

到了池陽,還好,一切都在。那些書籍、古玩、碑帖,一切都在。李清照稍稍喘了一口氣,但她不敢懈怠,這裏雖然暫時安穩,但畢竟無兵將守護,不是久留之地,若稍有風吹草動,怕也將是一場大的災禍。她一邊收拾著行李,一邊思謀著退路。

經過再三斟酌,李清照想到了洪州,因為趙明誠的妹夫正是那裏的兵部侍郎;再者,那裏是太後所在的大後方,完全可以偏安一時。於是,她派了幾個幹練相熟的人,將池陽的大部物品運往了洪州。此時的李清照,“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如此家產,表明她還是很富有的。

然而,讓她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金兵卻朝這個大後方來了狠狠的一擊,洪州頃刻淪陷。她的幾車財物,瞬間就在勢如雷鳴的喊殺聲中被席卷而光。

李清照聞聽消息,痛不欲生,本就病弱的身體,幾乎難以支撐。下人苦苦相勸,她才稍感安慰。想想,若是隨物品一起到了洪州,隻怕是性命也難保。思量日久,她決定去尋找自己的弟弟。親人們在一塊,即使不能有太多的幫扶,但可以給心靈一個安慰。

李清照又出發了,帶著所剩無幾的文物,開始了命運的大轉場。然而到達台州時,她卻聽到了一個讓她震驚無比的消息。當時瘋傳的“玉壺頒金”案,竟說趙明誠為了討好金人,派人將家中價值連城的玉壺獻了出去。此乃欺國通敵之罪。

趙明誠屍骨未寒,竟遭受如此大辱,若被坐成實罪,李清照怕也將大受牽連。悲憤交加的她,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想想自己和丈夫,一輩子節衣縮食,隻為金石之愛,然勞心勞神積攢下來的這些古物,先在青州毀去十幾屋,再在洪州散失大部,其他丟失盜掠難以計數,一路顛簸而來,幾乎損失殆盡。若是再受累於此謠言,這最後的一點東西怕是也保不住了。與其這樣被動受製,不如積極努力爭取開脫。於是,她決定將剩餘的文玩之物,全部獻給宋朝皇帝,以表自己的忠心,更是為證丈夫趙明誠的清白。

李清照打起精神,開始了追隨皇帝腳步的曲折之旅。可一個皇帝逃跑的腳步,又怎是一個半百婦人能追趕得上的?

她太累了,多想坐下來喘口氣,可又怕皇帝在哪個空閑裏,忽然就頒發一道聖旨,定了丈夫通敵的罪……那樣,一切就無可挽回。再者,金人的追兵就在身後,那嗚呀的喊聲隱隱可聞,若她真有懈怠,隻怕自己和財物就會落入他們手中。真到了那般田地,該是惡人的誣陷之詞又將加重通敵的罪行。

李清照夾在逃跑的皇帝和追擊的金兵中間,深一腳淺一腳地逃離著,那種生死兩茫茫的悲涼心情難以言表。絕望到極點的時候,她都後悔自己離開了建康,甚至羨慕死去的趙明誠,也許那樣一了百了,再不受這世事**更好。然而係在身後的包袱告訴她,丈夫最大的心願未了,她沒有理由放棄。想到這裏,她又將那包袱緊了一緊,那裏是《金石錄》還沒有裝訂成冊的文稿。

這是她積極向前的最大勇氣和力量。

宋高宗雖然沒有複國的大擔當,但畢竟是皇帝,像暗夜裏的昏燈,是人們無可選擇的光亮。那淒風苦雨的時代,人們也隻能拿一隻螢火蟲當作太陽來追逐。若真是江山無主,怕是更悲慘的生靈塗炭。

李清照向南,向南,其實是一步步向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