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漫有驚人句。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漁家傲》

不要說風給了我們去流浪的借口,其實,無奈才是別無選擇的理由。哪怕是浮萍在水上漂泊,也掙紮著,想抓一把故土。

她,就是在這無奈中,一路向遠。

水邊成長的李清照,水滋養了她的生命。水澤盈盈的江南,應該是和她相宜的。但是,自從她向南邁出了第一步,便再無一處山水可以相依了。

朗朗的北方,以寬肩粗臂包容著她的婉約;軟軟的江南,卻以歲月的艱辛砥礪了她的鏗鏘。

越遠越寂寞,越遠越孤獨,越遠越張皇。

一道道的水,一座座的城。李清照總想找一個安穩的所在,卻被一個又一個巨浪打翻了,衝向了另一個遠途。

一次次苦難,雖然磨礪了她的心誌,可再剛強的女子,也是女子,家國之誌托舉的,終是一朵女人花。她,有柔軟的花瓣,有纖弱的蕊絲;夢,才是那無風無雨的棲息。

然而,那個江寧,後來更名為建康的城,她的趙明誠在那裏離去。她唯一可暖的一把故土之愛,在那江流裏流失之後,她再無安穩之處可棲身。

周折著一條一條的路,顛沛著一段一段的水,徘徊著一座一座的城。

可那是一處又一處的苦難,一處又一處的失望。

南方的南方,或許可以安靜一些。好吧,那就再向南邁一步。金華,的確算是寧靜,寧靜得讓李清照生出北方的清歡來,生出寶貴時光裏的一種沉迷。

然而,當散去這些歡愉的塵埃,她忽然就感覺慌亂了。那雙溪裏本來可以飄搖的舴艋舟,瞬間就傾翻了,讓她在這濕淋淋的夢裏驚醒。這裏,原本不是一片歡樂寄夢的地方,而是孤獨到極點的麻木。

她似乎是走過了應尋找的地方,越遠越無心。那就向北再退回一步吧,也許能多聽到一些鄉音。

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

水通南國三千裏,氣壓江南十四州。

紹興五年(1135)秋,李清照為金華寫下這首《題八詠樓》,然後又回到臨安。這裏留下的看似是她的歡,其實是更深的愁。

其實,李清照本想更靠近北方一些的,但她還是選擇了臨安。皇帝的城,是可以稍微多寄托一點希望的。南宋畢竟還是北宋的餘響,那趙構終究是宋朝開國皇帝的子孫,對北方多多少少還是應該有些念想的吧,更何況他的父兄,還在塞外受苦。

臨安,在李清照認為,是那時江南最有北方味道的城,是無數人寄夢的城,也是離家國夢最近的城。

然而,那個皇帝一道道毫無骨氣的詔令,讓她失望了。但她在失望中又渴望著,企望哪一天皇帝突然就抖擻精神,命令百萬兵師揮戈北上,重整山河。

窗外總是一夜一夜愁打芭蕉的江南雨,卻從沒有令人血脈僨張的消息傳來。

盼望著,失望著;失望著,盼望著……李清照在這種念想裏掙紮著,掙紮著。這種念想陷入了時勢的泥沼,越掙紮,越淪陷。

李清照慢慢感覺到,這臨安,隻是皇帝和那些誤國奸佞的城,而不是她的城,不是她南逃的終點,不是她北歸的起點。

李清照很是迷茫,一顆詞心,真的無法將政治和陰謀想得詩情畫意。那種汙濁,又怎是她能想得明白的呢?

可江南的一座座城池,實在沒有哪裏可以寄放這種夢想。也隻有這臨安,唯有可能突破藩籬,恢複歲月。畢竟這裏是核心的所在。

當然,民眾是這山河的根,是無以取代的根本。可畢竟很多時候,根隻是屈曲於泥土之中。

李清照空有丈夫之心,卻無執笏板而呼的可能,也隻有盤曲如根,在臨安默默地祈盼著。

帝王是冷漠的,臨安城讓李清照泛起的一點希望也漸漸歸於漠然。她總是一襲舊衣,漠然地穿過臨安的長街短巷,漠然地看著那西湖水的波起波平。

千山萬水的苦難,讓她以為自己真的就漠然了,麻木了。可是那一天,李清照的心忽然就亮了一下。其實,那是一個陰鬱的日子。八月十八,那是她的趙明誠的忌日。自從趙明誠去世以後,李清照每年都會在這天翻看舊物,寄托哀思。

那日,李清照在殘存的藏品中,竟然發現了兩幅米芾的字帖。這是趙明誠生前的喜愛之物。時年,米芾的兒子米友仁正在臨安。若能讓他題跋,那是更好的收藏,也是對丈夫魂靈最好的安慰。

白發如雪的李清照,卷著這兩幅字帖,步履蹣跚地來到了天慶觀。

七十七歲的米友仁與六十七歲的李清照相見,一個比一個蒼老,這讓二人唏噓不已。他們憶的當然不是江南,他們說的都是汴京舊事。

當李清照說明來意,展開那兩幅字帖的時候,父親的手跡讓米友仁激動起來,更讚歎李清照,雖然傷於古玩,但依然不墜其誌,不但完成丈夫的遺願,而且依然珍愛舊物。他也就毫不推諉,稍加思量後,在《靈峰行記帖》上揮毫題跋:

易安居士一日攜前人墨跡臨顧,中有先子留題,拜觀不勝感泣。先子尋常為字,但乘興而為之。今之數句,可比黃金千兩耳,嗬嗬。

題完一帖,米友仁又思量一番,在另一帖《壽時宰詞》上寫道:

而殿側有烏數枚集之,上令作詩詠之。先子因暇日偶寫,今不見四十年矣。易安居士求跋,謹以書之。

米友仁題罷,又和李清照感慨了許久。

正是米芾的字帖和米友仁的題跋的墨香,勾起了她心中的詩詞韻律。她覺得自己追求了一生的平仄之美,不能就此隨自己的老去,沉沒於荒郊野嶺之間。

她,應該找一個傳承;她,想找一個傳承。

可是這座惶惶之城裏,哪有這樣沉靜的少年詞心呢?

命運,總在你的念想裏,安排一次相遇。是福,或是劫。

那個孫氏鄰居的到來,讓她的街巷裏多了一些熱鬧;那個孫家小孫女的出現,更是讓她萬分驚喜。

聰明伶俐、活潑可人,這不是小時候的自己嗎?李清照將小女孩攬在懷裏,說要教她詩書文章。沒想到,小女孩卻一下子掙脫開來,有些生氣地說道:“才藻非女子事也。”

一句話,讓李清照愣在原地。古稀之年,她是可以將這當成童言無忌來聽的。可在那個時代,在那個家國茫茫的臨安,她又該找一句怎樣的話來應答呢?

寒風蕭蕭,北雁淒鳴,李清照走了,一襲瘦影孑孓向遠,無南無北,不東不西。

當我們翻讀她的文字的時候,能真實地感覺到,她就似一朵淩寒的**,燦燦的黃,閃現在眼前。其實詩詞到達的每一個地方,都是她靈魂的皈依之處。

時光沒有忘記她,中國沒有忘記她,世界也沒有忘記她,後人為她找了一個最偉大的歸處。宇宙中的那個環形山,正是她最好的香塚,是人們可念可望,亦遠亦近,寂寞而又冷豔著的日月詞心。

彎彎的,是溪水的婉約;冷冷的,是石質的堅毅。唯一的女子,唯一的她。

遙遠的水星,那裏有一個水做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