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子文突然有些酸澀,平日裏多麽要強,不肯吃一丁點虧的女子,如今卻是變成了這般模樣,心中難免有些不甚好受的。
長平略有些艱難的坐了起來,看到賀子文沉默中略帶有心痛的模樣,輕笑了一聲,說道:“這原該也都是命,怨不得旁人。”她的臉色蒼白,嘴唇上如今也有些幹燥列皮,舌尖舔了舔唇瓣,說道:“表哥,我想喝些蜂蜜水。”
“好,我這就著人送上來,你先好好的歇著。”賀子文聽她想要吃些東西,心下高興,連忙站起身來,扶著她坐了起來,靠在軟枕上,說道:“你且要放寬心,慢慢的也會好起來的。”
“是啊。”長平長歎了一聲,嘴角有些幹澀,頓了一下,這才說道:“表哥放心,我不會做傻事的。”慢慢的靠在軟枕上,長平看著賀子文拿著勺子一口一口的喂她喝蜂蜜水,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長平慢慢的喝了小半碗就示意他放下了。
長平扭過頭看著窗外飄下的落葉,心中酸澀,這汀蘭院也慢慢的蕭條了,她的父親母親皆以過世,母親因著身體虛弱又連番受了驚嚇,就這樣去了,而爹爹卻是因為死於兵亂,死了也白死,這讓她如何甘心,因著氣急,長平悶聲咳了起來,賀子文連忙扶過她,怪道:“你慢些,還是躺下來吧,這樣坐著容易氣悶。”
“表哥……你在朝上可還好?”長平順著他的力道,躺了下來,這個時辰他該是在戶部辦公的才是。
賀子文頓了一下,抻了抻她的被角,說道:“如今你正病著,我哪裏放心你一個人在這府上,告了假的了。”
長平點了點頭,她有些累了,閉上眼睛喃喃兩聲,“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她從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是死於那種狗屁的兵亂的,連她都知道斬草不除根,必留後患的,就算是扳倒未家而牽連自家,可是爹爹一向嚴謹,故此才隻落得抄家的下場,皇家想要誰死,不過隻是簡單的一句話罷了,老皇帝是至死都沒有放過自家的!
可是,就算是如此,她能怎麽辦?這苦果她隻能自己咽了!她做不了任何事情,她不過隻是一個失怙的女子,她的命運尚且不能自己掌控,她難道有那個本事去挑釁皇權的麽?
她自問,沒有那麽大的本事。
這也是她嘔心之處,她報不了仇,可是卻又不想爹爹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
爹爹明白,他早知道自己在劫難逃,所以他囑咐紀青,什麽都不要做,紀青也明白,可是在這樣一個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時代,他沒有那個膽子去恨,所以他隻能帶著爹娘的牌位,遠遠的離開這個地方。
長平明白,她為難不了別人,隻能為難著自己。
她恨!
她的心中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恨意,她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懦弱,她想要守護的人,想要守護的家,一個個全都沒有了,她的家,如今支離破散,她在乎的人,也離她而去。
秋去春來,轉眼已過了一個秋冬。
春天,是個萬物複蘇的季節,長平的身子經過這一個秋冬的嬌養,也慢慢的恢複了過來,三王爺被圈禁,未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變賣的變賣,未晴珠也沒了消息,隻是聽說,似乎三王爺被圈禁後,府上死了一個側妃,也不知道是不是她。
有時候,長平會在佛堂上念念經,為她死去的那個孩兒,也就在那年入冬,她知道了自己曾經有個孩兒悄悄的在她的肚子裏生了根,可是卻還未等她歡喜,這個孩子又悄悄的走了。
沈冉被抬了平妻,老太太一再的抬舉,讓她在府上的勢力一般無二。
賀子文官場上的生涯似乎慢慢的走向了瓶頸,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他是因著未家與雲家才這麽迅速的爬高的,雖然是有些真才實學,可是新皇對他不信任。這注定了他在朝中很難有所作為,狀元郎,三年一次春闈,並不稀奇。
長平眼瞧著他的鬱鬱不得誌,卻又無可奈何。戶部掌管著天下的銀錢往來,最是重要的,如今卻是要時不時的會受到新皇的訓斥,這讓他總是有些愁眉不展,每每告了假回家養著,才肯罷休的。
“表哥……”長平抿了抿唇,心中有些內疚,時不時因為她的緣故,這才讓賀子文屢屢受挫,她清楚,如今賀家的一些流言蜚語,著實難聽,誰在背後造的勢,她沒有不清楚的。如今她在賀家,除了賀子文,所有人都恨著她,包括她的姑姑。
她不清楚,他對自己的憐惜在這樣的環境中還能維持多久,他們之間不止有這些東西,沈冉在賀子文的心目中也是個不一樣的存在,縱使他對自己有著憐惜,可是對於沈冉,絕對不止是這樣的,一次兩次,他可以心平氣和的麵對自己,可是若是別人說的多了呢,他們之間還留有什麽?
這日,賀子文又一次被新皇訓斥,卻是被罰跪在正陽殿前的廣場上,直至暈厥了過去,才被抬了回去。
當下,長平就被人綁了老太太的正屋,屋內坐滿了人,長平眨了眨眼睛,心下暗沉,隻聽老太太直接怒道:“雲氏,你可知錯。”
“老祖宗明示。”長平咬了咬下唇,她自然是明白這些人問的什麽,隻是這同她何幹?朝堂之上的事情,又豈是她一個女子能夠左右的了呢!
更何況,表哥他並非庸人,能當得狀元郎,又豈是這般差勁的?縱使因著自家的緣由,那也不該是這般的,直接給扁了官豈不自在?
“自你嫁入賀家,我們可有半分對你不起的對方?!”老太太哭著咬牙,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指著她道:“可你……可你……”老太太話沒說完就哭了起來,“你害我家至此,究竟意欲何為?!”
“……”長平咬了咬牙,蒼白著臉,“孫媳確實不知老祖宗何意?!還請老祖宗明示!”說著就跪下來磕頭。
“姐姐何必這般。”沈冉歎了口氣,說道:“姐姐家中遭遇,我們與老祖宗亦是十分痛惜,可是如今,因著姐姐……相公他……唉……姐姐難道想要毀了相公的一生麽?”
長平直起身子,看著沈冉,說道:“表哥才華橫溢……”
“是。”沈冉打斷她的話,站起身來,道:“正因為相公才華橫溢,卻是受到了你的牽累,難道你的心一點都不覺得愧疚的麽?”看了長平一眼,又點了點頭,笑著說道:“是,你又怎會愧疚?聽說當年你為了得到雲老爺的寵愛,同你母親將你們府上姨娘同三姑娘陷害致死,姐姐啊。”沈冉嘖嘖的歎了兩聲道:“你心黑如此,真是枉費相公對你的一片寵愛之心呐。”
長平雖然心中驚濤駭浪,但是麵上卻沒有表現出一絲,沉著聲音道:“二奶奶何必這般咄咄逼人,如此冤枉於我,對二奶奶又有什麽好處?”挑了挑眉,道:“更何況,二奶奶又是從何處聽得此言?也叫我當麵對上一對的。”
“姐姐且莫要狡辯,如今這事卻又是誰人不知呢。”沈冉冷笑一聲,卻也沒有在繼續說出來,隻是坐在老太太下首的位置上,她所要的目的已經有了結果,何必再多此一舉將自己陷進去呢。
果然,老太太聽這話之後,怒氣衝天,直接將一個茶杯照著長平的額頭扔了過去,長平低著頭,額間火辣辣的疼,伸手一抹卻是見了血的,嘴角輕輕的勾起一絲弧度,長平深吸了一口氣,抬頭問道:“那老祖宗意欲何為?”
“你這樣的毒婦,卻是再也留不得賀府的。”老太太皺著眉,冷著臉,直接說道:“我們賀家自來都是書香世家,斷是沒有你這般教養的,我且也不為難於你,這就與你休書一封,你且盡快離開賀家。”
“表哥他……”
“住嘴!”老太太厲聲拍桌子道:“你且莫要在提起文哥兒,簡直晦氣,你這般克父克母之人,我們賀家卻是萬萬不敢要的了。”
“如今你將文哥兒連累至此,你還想要害他性命不成?!”老太太說著就將一封休書直接扔到她的身上,道:“你且收拾收拾,快些離開吧。”
長平手指略微有些顫抖,指甲使勁的扣了扣手心,這才讓自己不那麽慌亂,抖著手拿出那休書,隻見上麵開篇手書,餘年少意氣,受父母之命,又兼慕汝靈秀,遂成爾家東床。長平眼中淚水朦朧,心中酸澀不已,汝毫無感恩之心,反生詭戾,於今,汝物欲熏心,聽人唆使比之不孝,斷吾血脈!每一個字俱是如同尖刀一般,直刻入她的心口。
這字跡她再是熟悉不過的了,在賀家數載,也曾有過情深愜意之時,她本以為,如今在這賀家,也唯有他真心實意的在對待自己,卻不想居然得到這麽一份剜心之言,嗬,不孝子心比蛇蠍,嗜錢如命,厚財物,薄親義。她滿心信任的人,卻是這般看待自己的,她這麽多年的隱忍,這些時日的親昵,全都是假的!
喉間發癢,鐵鏽般的腥味在口中醞釀,氣血上湧,一口熱血直噴而出!
長平先是輕笑,慢慢的卻是嘲諷一般的大笑出聲,眼中看著高高坐在堂上的眾人,抹掉嘴角的鮮血,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眼中看著神色各異的眾人,笑的絕望,笑的慘烈,那白淨的臉上的一抹紅,居然有種驚心動魄的美豔。
任她曾經如何金尊玉貴,轉眼便已是繁華落盡,曲終人散。
六朝金粉,煙柳繁華地,卻是她埋葬了純真與期望,負載了成長印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