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副食店的意動

烏桃仰臉望著久哥,她是嚇傻了,也有些懵了。

她知道自己應該趕緊爬起來跑,但是現在,竟然連怎麽站起來都不知道了。

她就這麽僵硬地仰著臉,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

久哥打量著她,之後皺眉,走到她跟前:“你是在給我唱屎殼郎搬家?”

屎殼郎搬家,這是說烏桃連滾帶爬的。

烏桃這才稍微緩過神來,小心地看著他,也不敢說什麽,沒防備這麽碰著了,冤家路窄,自己肯定打不過他,隻能隨他說去。

久哥看她不吭聲,便抬腳一踢,雪飛起來,撲簌撲簌地落在她頭發上。

他站在那裏:“你怎麽不說話?”

雪花迷了眼,烏桃卻什麽都沒顧上,咬牙道:“你要是想揍我,那就揍我吧,揍我一頓,我們兩清了可以嗎?”

久哥聽她這麽說,便嘲諷地笑起來:“誰和你扯平?再說我好好的幹嘛打你,你看久哥我像是那種欺負女人的人嗎?男子漢大丈夫,我可不和女人一般見識!”

烏桃腦子裏發懵,睜大眼睛看著他,心想你不是嗎?

久哥叉腰,一臉驕傲:“小臭丫頭,我可給你說,我從來不打人,特別是不打女人!你以後見了我別跟見了閻王一樣!”

烏桃更懵了。

久哥:“這麽大的雪,你也別撿了,我把話給你撂這裏吧,你就算撿到天黑,也撿不著!”

說完,他轉身就走了。

烏桃呆呆地看著他背影,看了半天,終於想明白了。

為什麽他說撿不到呢,因為他已經扒過雪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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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哥沒騙人,確實是撿不著的。

烏桃晃悠了半天,並沒撿到什麽,其實就算撿到也白搭,廢品市場根本沒人,她就算撿了煤核,估計也換不成錢了。

這讓她絕望,她知道第二天她忙一天,也絕對不可能掙到那兩塊七,不可能的。

撿煤核是窮人家孩子的勾當,發不了財,真要能掙那麽多,大人不上班直接來撿煤核好了。

她心裏的火便滅了,好像被一根針那麽一紮,所有曾經鼓著的氣都沒了。

寧妙香自然看出來了,嗤笑一聲:“人哪,得看清自個兒是誰!就是這個命!”

一時轉過身忙乎著,口裏還念叨:“你爸就是這種人,沒那個命非瞎折騰,結果可倒好,臨了還得連累家裏,害我一輩子,要不是他,我……”

寧妙香絮叨的那些話,烏桃聽不進去,她現在隻覺得滿身滿心都是苦,她完了,沒指望了。

一輩子就這樣了。

她努力回憶著,想著那個紀錄片裏的樣子,被所有人同情惋惜,大家都覺得她很可憐。

她又想起隔壁大院裏的胡老太太,那是一個講究人,大褂前頭總是別著手絹,有一次看著她,轉頭和別人說“瞧,這就是江家那丫頭,命苦著呢。”

她當時不懂,不明白別人說她命苦,現在,她突然明白了。

這就是苦一輩子!

第二天一早上,勳子來找她,找她一起撿煤核,她卻搖了搖頭,她不想那麽拚了,覺得沒意思,湊不夠的,還差兩塊七呢。

寧妙香正做飯,喊她,給她五分錢,讓她去打五分錢的醬油。

烏桃便接過來那五分錢。

寧妙香看她那樣子:“你怎麽不撿煤核去了?”

烏桃耷拉著腦袋:“撿了又怎麽樣,折騰了也白搭,湊不夠。”

寧妙香皺眉。

烏桃:“我就是這命,一輩子受苦受窮的命,我指望什麽呢,都是瞎折騰!”

寧妙香:“你這孩子瞎胡說什麽呢!”

烏桃:“我怎麽瞎胡說了,大家都這麽說,你這麽覺得,別人也這麽覺得!”

說完,她就拿著那五分錢去副食店了。

誰知道也是巧,副食店說沒貨了,醬油桶見底了,才讓人去供銷社運貨,還沒回來。

烏桃便出來,想著往西邊景山那裏有個副食店,去那裏吧。

她就這麽慢騰騰地走著,走到了景山東邊的副食店,要醬油。

她交了五分錢,打了醬油,正好有個人來買紙,售貨員給他拿了,他說不是這種,開始比劃著要這樣的那樣的。

於是售貨員便去櫃台東邊拿,那人也跟著去東邊看。

烏桃剛要出門,眼睛就被櫃台上的錢吸引了。

那是一張五塊的錢,就放在櫃台上。

她抬頭,看到售貨員正和那個顧客介紹著暖壺,兩個人都沒看這五塊錢。

烏桃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五塊錢上。

她死死地盯著。

這是五塊錢,如果她擁有了這五塊錢,她的所有難題就都能解決了,她就可以上學了。

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起來。

她攥緊了拳頭,覺得自己手心都出汗了。

伸出手去,伸出手去啊,隻要伸出手,拿到這五塊錢,抓起來就跑,她家不住這附近,街上沒人認識,她跑遠了,副食店的往哪兒找她去。

烏桃大口大口地呼氣,她被一種強烈到像火一樣的渴望燒著,她想伸出手。

就在她的手抬起的時候,突然,厚棉布簾子被那麽掀起。

她嚇得一哆嗦,猛地看過去。

並沒什麽人,好像隻是一陣風。

那售貨員就抱怨開了:“邪門了,這天兒又要變臉了。”

之後,他又拿了另一個暖壺給那客人看,並沒有要看這邊的意思,也絲毫沒有留意那五塊錢。

烏桃呆呆地站在那裏,無力地邁步,走出了副食店。

走出副食店後,她麻木地走到了一處角落,之後抬起手,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

開始臉上並不覺得疼,隻覺得火辣辣的,之後那辣便帶了刺痛。

她仰起頭,讓風吹著自己的臉,冰冷的風吹過火辣辣的痛,她連哭都不想哭了。

這天她到底是背起竹筐繼續撿煤核了。

昨天那麽大雪,這時候雪還沒化,帶著餘燼的爐灰被傾倒在冰冷的雪上,不少孩子都圍上來,用耙子拚命扒拉。

烏桃也和大家一起擠著,扒拉了爐灰在自己跟前,很快新倒出來的爐灰便被瓜分差不多了,大家各自慢慢地撿自己跟前那一堆。

爐灰有些燙手,烏桃小心地一個個撚。

手上在撚著,心裏卻想起來許多事,比如那部紀錄片,紀錄片裏的王亞湘,還有那個穿著藍毛衣露著白領子的男生。

她想,那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和自己本來沒關係,比較就比較,別人怎麽說那是他們的事。

距離那麽遠的,為什麽要比呢,這怎麽可能比呢?

這麽想,她心裏好像不那麽難受了。

撿煤核,她就是這樣的命,今天撿,明天撿,以後也會撿,等到了十幾歲,也許當個學徒,或者參加招工,去工廠做一份工,就是這樣了。

本來中午應該回去吃點東西,不過她也不覺得餓,整個人就像變成了一截木頭,就這麽滿城晃悠著撿煤核,鬼使神差的,她竟然到了景山北邊,那附近就是地安門大樓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看什麽。

她傻傻地站在那裏,站了半天,看著地安門大樓門口筆挺的警衛,最後到底是轉身打算離開。

誰知道一轉身,恰好看到一個人影。

她猛地回身,再看過去,竟然是那個男生。

或許是天更冷了,那個男生穿得厚實了,裏麵是綠軍裝外套,外麵則是一件呢子大衣。

看不到白襯衫領子了,不過那件呢子大衣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會穿的。

她也沒想到自己竟然看到了這個男生,這讓她有些窘迫,她忍不住想自己臉上有沒有煤灰,是不是很髒,頭發是不是很亂,衣服是不是很寒磣。

她低頭,便看到自己的袖子,勞動布的上衣袖口不算髒,但袖口哪裏已經磨破了,她平時都是小心地挽起來,這樣別人就看不到了,不過今天太冷,沒挽。

她就這麽傻傻地看著,挽也不是,不挽也不是。

那個男生卻走過來,走到了她麵前,看著她。

她可以感覺到,男生在看著她的臉,她頓時想起自己剛剛打過自己,也許臉上還留著印。

這讓她感到羞恥,她覺得自己剛剛在副食店的事也許也被男生看到了。

她以為這個男生看看就走了,誰知道他竟然一直站在那裏,一直望著自己,也不說話。

她終於忍不住了,低聲說:“你要幹嘛?”

她這麽說了後,男生沉默了一會,才開口,卻是問:“你家住這裏嗎?”

烏桃聽了,詫異,搖頭:“不是。”

心裏卻想,自己怎麽可能住這裏呢,這種大院,她哪裏像是住這裏的樣子。

男生:“哦。”

烏桃微微側過臉,不讓他看到自己被打過的那半邊臉,之後才小聲問:“你家住這裏是嗎?”

男生:“我家不住這裏,我過來幫我爺爺給他朋友送一個東西,他朋友住這裏。”

烏桃:“你家住紅樓?”

男生:“也不是,我家住什錦花園胡同。”

烏桃:“那我們不算太遠啊,我住臘庫胡同。”

從臘庫胡同往東去,過了護城河,順著大佛寺東街過去就是什錦花園胡同了,烏桃以前跟著勳子過去撿煤核,那邊不少旗下人,都是有些身份的,燒起煤來不心疼,不過最近兩年不行了,好多被抄了,窮了。

男生點頭:“是。”

他看上去並不是太愛說話的,不過烏桃卻卻忍不住問:“你叫什麽名字啊?”

男生:“我姓葉,叫蘊年。”

烏桃低低地重複了一遍:“葉蘊年……”

聽起來好像很有學問的樣子。

葉蘊年:“你呢?”

烏桃有些不忍說,不過還是道:“我姓江,叫烏桃,反正隨便起的名字。”

葉蘊年:“烏桃?很好的名字,烏桃是南邊的一種桃,很漂亮。”

烏桃:“你見過這種桃是嗎?”

葉蘊年:“以前跟著爺爺去國外,在國外見過,不過其實中國皖南就有烏桃。”

烏桃驚訝了:“你去過國外?”

葉蘊年:“我爺爺出差辦事,我隻是跟著去。”

烏桃:“那你會說外國話嗎?”

葉蘊年:“會。”

烏桃眨巴眼睛,驚奇地看著葉蘊年,她很想聽聽,不過不好意思提,畢竟不熟,總不好自己想聽就要求人家說。

葉蘊年卻突然道:“hell, I a YunNian Ye,what \s yur na?”

烏桃更加驚訝,她不懂,但她知道葉蘊年確實說得外國話,還挺流利的。

葉蘊年:“這是自我介紹,然後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烏桃忙道:“我,我叫烏桃。”

葉蘊年平靜烏黑的眸子中便泛起一絲笑意。

烏桃便臉紅了。

要是換一個人,這個時候笑了,她會覺得對方是看不起她,嘲笑她不懂外國話,但是葉蘊年笑起來就很好。

眼睛清澈溫和,很單純隻是因為她笑,沒有別的任何意思。

她好奇地問;“你是上學學的外國話嗎?你也會中國字吧?”

葉蘊年:“我不是上學學的,本來我應該前年上學,但那不是停招了嗎,我就沒上,不過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爺爺就會教我讀書認字,也會教我外文,所以不上學也沒關係,我自己在家裏讀書。”

烏桃暗暗地算了下,想著葉蘊年比自己大一歲的樣子。

才比自己大一歲,竟然會這麽多。

她又想起那句話,說知識改變命運,說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她想葉蘊年估計從小就進步了,生下來就進步,可不像自己,這麽大了還得撿煤核。

她羨慕地看著葉蘊年:“你爺爺真好,什麽都教你,你能和你爺爺說下,我也跟著你爺爺學可以嗎?”

葉蘊年有些驚訝,不過他還是認真地想了想,之後說:“我爺爺現在很忙,可能沒時間。”

烏桃便失望了。

其實剛才那麽說的時候,她就後悔了,別人家的爺爺當然教自己孫子,怎麽會教她呢。

她又沒錢給人家。

葉蘊年看到了烏桃臉上的失落,便說:“你可以跟我回家,問問我爺爺,也許我爺爺就能抽時間教你了。”

然而烏桃卻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這麽麻煩別人。

她搖了搖頭:“算了,我就是瞎說的。”

葉蘊年看著她,提議道:“你可以試試。”

烏桃苦笑了聲:“蘊年哥哥,我先回家了,我家裏人還等著我。”

葉蘊年遲疑了下,點頭:“好。”

烏桃背著竹筐就回家了,她其實很喜歡葉蘊年,想和他說說話,不過這種失落和痛苦讓她並不想再多說。

了解得越多,她越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多麽灰暗。

她耷拉著腦袋,慢騰騰地回家,回到家裏,破天荒的,寧妙香並沒有忙活,她正坐在家裏唯一的椅子上,天已經有些暗了,不過她沒開燈。

烏桃走進去,默默地吧爐灰倒在角落裏。

寧妙香突然道:“你真想上學?”

烏桃心裏更難受了:“嗯。”

“上學”這兩個字已經成為一根刺,提一下就輕輕地刺她的心。

烏桃默默地倒了爐灰,起來洗手。

她擦手的時候,寧妙香突然道:“這是十塊錢。”

烏桃抬頭,看到桌上果然放著一張錢,是大團結,而且還挺新的。

她驚訝。

寧妙香抬頭,看向烏桃:“你明天去學校報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