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過去

夜色降臨, 陰雲沉沉壓下來,灰牆灰瓦已經被籠上了一層暮色,而就在斑駁的朱紅大門外, 葉蘊年媽媽燙著卷發, 穿著剪裁得體的大衣, 脖子裏是黑白格子的羊絨大披肩,看上去雍容貴氣, 隻是臉型卻看著有些削瘦, 比幾年前她見到的時候要瘦一些,加上年紀到底大了, 竟多了幾分蒼老感。

大門外停著一輛車,紅旗轎車,轎車上顯然坐著司機,轎車旁邊還站著一個穿著樸素的女人, 估計是保姆。

當年的葉家就住在西郊大院裏, 那麽大的小別墅樓房就三家住, 如今葉蘊年爸爸已經到了那個級別, 出入間的氣派肯定更不一樣了。

烏桃看到她,倒是波瀾不驚,笑著說:“阿姨, 幾年不見了, 你怎麽來了, 是有什麽事嗎?”

葉蘊年媽媽打量著烏桃:“烏桃, 不請我進去嗎,我可以進去坐坐嗎?”

烏桃:“天不早了,不是太方便,實在是失禮了。”

她並不覺得她和葉蘊年媽媽有什麽說的, 也不太想聽她說。

葉蘊年媽媽眸中便流露出祈求的意思,勉強笑著說:“我就是說幾句話,時候並不太長。烏桃,你一直都是懂事的孩子,難道現在阿姨和你說幾句話,你都不願意嗎?”

烏桃讓開門:“阿姨,你進來下吧,不過希望你快點說——”

她淡淡地道:“蘊年出去買東西,他馬上就回來,我想你並不想讓他看到你來這裏吧。”

葉蘊年媽媽聽到“蘊年”這兩個字,眸中黯了黯,不過還是點頭。

當下烏桃帶她進來,然後關上了大門,這樣萬一葉蘊年回來了,不至於直接幹擾她們的談話。

走進院子,葉蘊年媽媽打量了一番:“你這房子並不大,但是骨相好,你眼光真不錯,打理得也很好。”

烏桃神情淡淡的,沒說什麽。

葉蘊年媽媽:“這幾年你發展得真好,我在電視報紙上都看到過你,也聽同事討論起來你,我多少心裏也是欣慰,想著你這孩子有出息了。”

烏桃隻是看著,她等著葉蘊年媽媽步入正題。

葉蘊年媽媽環視過這院子,烏桃感覺,她好像在尋找什麽,應該是尋找一些她能熟悉的痕跡,不過顯然她失望了。

她收回目光,歎了聲:“蘊年回來了,他重新和你在一起了吧。”

烏桃點頭:“是。”

葉蘊年媽媽:“他已經住在這裏了?”

烏桃:“那倒沒有,隻是晚上一起吃飯,陪陪我,之後就回去賓館了。”

葉蘊年媽媽:“不管如何,他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烏桃隻是沉默,沒說話。

葉蘊年媽媽卻道:“烏桃,我過來,也不是要求你如何,我今天也沒什麽辦法要求你如何,我隻是想和你說說蘊年——”

她苦笑了聲:“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除了蘊年爸爸,我已經不能和任何人說起這件事了。”

烏桃:“阿姨,你說吧,我聽著。”

葉蘊年媽媽望向烏桃:“你還記得那一次,我記得是傍晚時候,你突然來找我,你當時問我蘊年是不是回來了?”

烏桃:“我記得。”

就是那次,她在葉蘊年媽媽眼裏,估計就是一個癡戀她的兒子為情所困的可憐女孩,當時她是用怎麽樣憐憫的眼神看著這個女孩。

葉蘊年媽媽苦笑:“我當時以為是你想多了,太想念蘊年,放不下,所以才那樣,但事實證明,我錯了——”

烏桃:“他那次確實回來了,我看到的人影就是他。”

暮色朦朧,葉蘊年媽媽眸中泛起無奈:“對,我怎麽也沒想到,他竟然瞞著我們所有人,湊齊了飛機票錢,偷偷地跑回來了,跑回來後,他沒找我們,私底下去看你,當時他偷偷地看了你半天,看到你和別的男同學在一起了,他一直遊**著,到了很晚才突然過去了西郊大院。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當時的樣子,失魂落魄的,仿佛一下子被抽幹了精氣神。”

烏桃:“然後呢?”

葉蘊年媽媽的聲音變得無力:“他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他完全無法接受,他爸爸看到他的樣子,很生氣,便拿出來了那塊手表,告訴他,其實你早就變了心思,本來是讓他徹底死心,誰知道——”

烏桃抿唇,接下來的事情,她大概猜到了。

葉蘊年媽媽苦澀地道:“他的反應非常激烈,歇斯底裏幾乎像瘋了一樣,我從來不知道他還能有那樣激烈的情緒,連著幾天,無論我們怎麽辦都無法讓他平靜下來。最嚴重的時候,他抱著那隻表渾身顫抖,我們所有的人都被他嚇到了,醫生說他這是強烈刺激後的精神反應,如果這樣下去,怕他控製不住自己出什麽問題,我們就說把你叫來,想著讓你安撫他。”

烏桃艱難地說:“那為什麽不告訴我?”

沒有人告訴她葉蘊年怎麽了,她最後在葉家得到的,就是葉蘊年媽媽那個憐憫的眼神。

就是那個眼神,讓她這輩子都不想靠近他們。

葉蘊年媽媽看向她,眼中隱隱有濕意:“但是當我們這麽提議的時候,他突然變得清醒起來,他瘋狂阻止我們,不讓我們去找你,他當時幾乎是歇斯底裏,甚至會咬人。醫生建議我們不要去找了,提你的名字對他都是很大的刺激,他如果見到你,隻怕情況更糟糕。”

她偏過臉去,不著痕跡地擦了擦眼角的濕潤,才繼續道:“我們想給他打藥,讓他安靜下來,但是他反抗得很厲害,幾個人都按不住,後來他病倒了,發燒,高燒不退,一直說胡話。”

葉蘊年媽媽看向烏桃:“他說了很多,他說他這輩子都沒臉見你,不想見到你,又說他後悔自己回來晚了,因為回來晚了所以你不等著他了,他還提到了洋娃娃——”

她繼續道:“有一天他突然醒來了,看上去很平靜很正常,我們以為他終於好了,誰知道他突然焦躁地說,媽媽,烏桃今天是不是高考,她為什麽忘記帶手表,我要去給她送過去。”

說著,她嘴唇顫抖起來,眸中尚有後怕:“他當時可能已經瘋了,意識不清,他分不清夢和現實了,記憶可能也有點錯亂了——”

烏桃心髒幾乎窒息。

葉蘊年媽媽拚命收斂著情緒,捂住嘴,壓下哽咽,過了好一會,她才平息下來,低聲說:“大概過了一個多月,他慢慢恢複了,便離開了,離開後,和我們斷了聯係,他並沒對我們說什麽,卻不聲不響地辦了退學,消失,之後和我們斷了聯係,我們一直找不到他。老爺子很後悔,為了這個幾乎無法安眠,但是他並不回來,直到他爺爺臨終前,才見到了他最後一麵。”

暮色越發濃重起來,籠罩著這並不算大的四合院,有枯葉寂靜無聲地落下。

烏桃並沒說話,葉蘊年媽媽也不說話,隻有偶爾發出壓抑的抽噎聲。

過了好久,葉蘊年媽媽顫著聲音說:“我也是後來和醫生聊,也看了一些外國的資料,才明白,我大錯特錯,那塊手表是蘊年積攢了自己的工資和換來的工業券買來的,那是他窮盡自己心血送給自己心愛姑娘的禮物,這就是定情信物,對他來說是很神聖的。”

“我替他收回了這個禮物,是我沒當回事,以為他還是個孩子,我把這一切當做了你們小孩子過家家,但其實,他已經十八歲了,已經是一個男人的想法了。”

葉蘊年媽媽苦笑了一聲:“他在喜歡的姑娘麵前,有作為男人的驕傲和自尊,我卻把這一切都踩到了地上,這讓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讓他世界觀為之崩塌,他會覺得,他竟然連送給自己心愛姑娘的禮物都保不住,他對自己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懷疑。”

“其實他從生下來性格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小時候還以為他哪裏有些問題,所以才不讓他上學,一直留在家裏,由他爺爺教著,好在他很聰明,過目不忘,悟性也高,當時我們還曾經沾沾自喜,現在想,其實從小就有了這種隱患,隻是平時看不出來罷了。”

她喃喃地道:“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看上去很優秀,風光無限,別人也都羨慕我們有一個有出息的好兒子,其實隻有我們自己知道裏麵的苦,這種苦也不好往外說,他在國外應該吃了這輩子從未有過的苦頭,好在——”

她望向烏桃:“他終於得償所願,做到了他想做的,是不是?”

烏桃抿唇,將心底的酸澀壓下,低聲說:“是,我們重新在一起了,他很喜歡,對我也很好。”

葉蘊年媽媽:“那就好了,希望你們好好的。”

烏桃:“我們會好好的。”

葉蘊年媽媽抹了下眼淚,怔怔地望著海棠樹落下的枯葉。

她喃喃地道:“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和他爸爸已經不想去想那些了,我們差點毀掉這個孩子,差點失去這個兒子,現在也沒別的奢望了,他能過得好,也就行了,他不喜歡再見到我們,那就不見,我們也怕刺激到他,讓他想起以前的事。”

“當時老爺子沒的時候,在醫院裏,我不敢告訴你,也是怕萬一再刺激到他,你好好對他,他真得經不起什麽事……”

烏桃:“阿姨,我知道了。”

葉蘊年媽媽點頭,低聲說著那就好,之後深吸了口氣,望向烏桃:“烏桃,我今天過來這裏的事——”

她沒再繼續說下去,烏桃卻明白她的意思。

於是她道:“阿姨,蘊年是你的兒子,你們是生來的血緣,是無論發生什麽事都永遠割不斷的,我和他雖然相愛,但是你們之間的關係也不是我能插手的。從我的角度,我隻是要和他開心地在一起。當年的事情,我能理解你一個母親的立場,今日今時,如果他不喜歡,我不會做什麽和事佬勸他原諒你們,當然我也永遠不會在他麵前說你們任何不好。”

葉蘊年媽媽便略笑了下,是有些疲憊的欣慰:“我的兒子眼光就是這麽好,你還很小的時候就那麽理智冷靜,現在依然是,也怪不得你如今能做出一些事來。”

她看著遠處,天很陰,快要下雨了,有貓兒飛快地從翹起的屋簷掠過。

她喃喃地說:“我也不想說什麽了,他從小跟著爺爺長大,是金奶奶照顧他的,所以他其實和我們並不算太親近,但到底是我兒子,我知道他的性子,他就是固執,認準了就不會回頭,他既然恨我們,除非有一天那種恨的緣由並不存在了,不然無論誰說了什麽都沒用。”

烏桃:“阿姨,他也未必是恨,隻是他想做他自己而已。”

葉蘊年媽媽:“也許吧。”

她抬腕看了看時間:“時候不早了,也許要下大雨,他可能很快回來了,我先走了。”

烏桃點頭。

葉蘊年媽媽便攏了披肩,低頭匆忙往外走。

烏桃看著她的背影,那個看似雍容華貴的背影,其實骨子裏都是憔悴,她終於還是道:“阿姨——”

她停下腳步:“嗯?”

烏桃:“當年他確實受傷了,傷口總是有疤,但時候長了,疤終究會痊愈。也許有一天,當他得到了一切他所想要的,當他自己有了孩子做了父親,他會體諒,也會接受。”

她低聲道:“他隻是比別人需要更多時間愈合傷口。”

葉蘊年媽媽停下腳步,默默地站在那裏,過了一會,她才哽咽著道:“謝謝你,烏桃,你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孩子,你好好陪著他,我們可以放心了。蘊年爸爸這些年發展得還可以,什麽事也能說上話,萬一你們有什麽難處,你千萬記得提一下,就是不能讓蘊年知道。”

烏桃:“阿姨,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