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蒼站在琉璃瓦的屋頂上。

抬頭看去,天上月色蒼茫。

夜風吹來,衣袂翻飛。

他閉起了眼睛。

心裏有一個地方,總是又苦又澀……

忘記了那麽多……為什麽還是這麽苦,這麽澀……

鎖魂……為什麽要留下這沒用的魂魄……

“你就是山主帶回來的人嗎?”

他睜開眼睛,眼前站著一個美麗女子。

“你為什麽在我的屋頂上呢?”瑛微笑著問,心裏卻很吃驚。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高貴傲然的人。

一個男子……為什麽能這麽美麗……

蒼看了看自己腳下,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不認識的地方。

“請等一下!”瑛看他要走,急忙喊住他。

他停下了腳步。

“我叫瑛,你叫什麽名字?”

“蒼。”

瑛好奇地追問:“山主他為什麽把你……”

“山主……”蒼想了想:“是誰?”

“不是山主把你帶回宮來的嗎?”瑛一愣。

蒼沒有答她,隻是抬頭看著天上的明月。

瑛好奇地盯著他看,蒼一個回頭,四目交接,她的心怦然一跳。

“瑛……”蒼拖長了聲調。

“是!”瑛忍不住有些緊張。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美麗?”蒼冰冷的手指摸上了瑛溫熱的臉龐。

瑛就像中了迷魂的法術,隻能呆呆地點頭。

蒼朝她緩緩一笑。

一寸一寸地接近,瑛隻看見那張美麗的麵容靠得越來越近,她的心越跳越快。

“隻有兩千年……也好……”蒼在她耳邊輕聲地說:“抓到你了……蝴蝶……”

她隱約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卻聞到了蒼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淡淡的香氣讓她的神智更加混亂,她不由閉上了眼睛……

有些冰冷的嘴唇貼上了她的,她渾身一震。

像是有光芒閃過,那唇瓣輕觸後立刻就離開了。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隻看見這個叫蒼的人捂住了自己的左手,一臉困惑。

“你在我的地方,對我的女人做出這樣的事來,是不是應該先通知我一聲呢?”

像是有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了下來,這個聲音讓瑛徹底地清醒了過來。

她駭然回頭,看見墨綠色的身影站在另一邊的飛簷上。

月光下,那張俊美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山主!”瑛麵如死灰地跪了下去。

“你……”蒼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青鱗。”青鱗走了過來,臉上笑容更淡。

“嗯……”蒼轉過身。

“你要去哪裏?”

“回去。”蒼答他,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麽,蹲下了身子,問跪在那裏的瑛:“你沒事吧…………瑛……”

瑛嚇得說不出話來,向後移動,想要離他遠些。

“小心!”看她像要摔下屋簷的樣子,蒼好心地伸手把她攬進懷裏:“別摔著了。”

瑛嬌弱無力地依偎在蒼的懷裏,看起來協調美麗有如畫卷。

青鱗冷冷地哼了一聲。

瑛急忙從蒼的懷裏掙脫出來,一徑地低著頭發抖。

“瑛?”蒼不明白地看著她:“我剛才是不是……”

“沒有!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瑛一下子撲到了青鱗的腳下,拉住青鱗衣衫的下擺哀求著:“山主你要信我!剛才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麽了!這個人……這個人他一定對我施了法術!我不是願意的,真的……”

“真的嗎?”青鱗低頭看著她:“我看不太像啊!”

“我真的沒有……”

“瑛……”蒼有些不明白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難得他記得住你的名字……”青鱗伸手勾起她的臉龐:“你真是有本事,一下子就把他引誘得神魂顛倒了嗎?”

他的目光深邃,手上的力道也大了起來。

“青鱗……”有些微涼的觸覺碰上了他的手背。

蒼修長的指尖放在他的手背上。

“青鱗。”蒼朝他微微一笑:“放開她,好嗎?”

青鱗冷笑了一聲,鬆開了手,冷冷地對瑛說了聲:“下去吧!”

瑛早就嚇得魂不附體,聞言急急忙忙隱去了身形。

屋頂上,隻剩下了他們兩人。

“你看上她了?”青鱗問蒼。

“看上……什麽是看上了……”

“你不是看上了她,為什麽又要吻她?”

“吻嗎?”蒼想了想。

冰涼又柔軟的感覺印到了青鱗的唇上。

輕柔輾轉……

青鱗忙不迭地推開了他。

“刻印?”蒼看著他右手不停滲出的鮮血。

青鱗的麵色變了幾變。

“你是別人的啊!”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青鱗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很痛吧!”蒼拉起了他的手,隔著自己的衣袖,輕輕地按住了他的傷口。

青鱗想要抽回手。

“別動!”蒼拉著他的手:“你不要用法力壓製,過一會就會好了。”

“蒼……”青鱗任他拉著自己的手。

“嗯……”

“你為什麽會知道這是別人的刻印?又怎麽知道不能用法力壓製?”

“這個啊……”蒼側過頭,笑得有些茫然:“我忘了……”

“那你想起是誰用上古鎖魂陣封住你魂魄的嗎?”

“對啊!是誰呢……”

“這裏……都沒有梅花的……”他輕聲地說。

“是啊!山主討厭梅花,所以整座天城山都不許種植梅花。”侍從回答他:“已經有一百多年了。”

他停下來,像是在發呆。

在哪裏呢?

那東西……一定是被藏在這裏的某個地方了!

“蒼公子。”跟在他身後的侍從喊住了他:“再走過去就是逐雲宮了,那是山主的居處,不能亂闖的。”

“逐雲宮?”他看了一眼,隻在牆外看見了宮簷的一角。

“是,山主的居處,沒有召喚,不得擅自靠近。”

“梅花……”風裏,突然傳來了淡淡冷冽香氣。

“蒼公子!”侍從來不及阻攔,就看見他乘著風,飄飄揚揚地進了逐雲宮的高牆。

季節與自然在這裏像是被完全打破了,不同季節才能見到的花卉開滿了整座宮殿。

白梅!

他落在花園中唯一的那株白梅邊,伸手撫過枝椏糾結的樹幹。

“不對……”他喃喃自語地說道:“不在這裏。”

轉身要走的時候,突然心頭一陣翻湧,讓他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他回過頭,遠遠看著宮殿的方向。

有什麽……

“蒼公子!”

他轉過身去,看見了追他而來的侍從。

“蒼公子!”侍從緊張地說:“我們快走吧!要是被山主知道你進了逐雲宮,連我也要受罰的。”

蒼被拉走時,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株半枯半榮的梅花。

那是……

當月,皓月當空,蒼翻進了逐雲宮的花園牆裏。

在梅樹邊停了下來。

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梅樹,許久也不見有什麽動作。

過了很久,他才蹲下了身子,用手輕觸著梅樹周圍的泥土。

是移來的不錯……可是,怎麽會沒有……

他忽然站起來,一個轉身閃到了樹後陰影裏,抬頭往天上看去。

明亮月光之中,有人影翩翩從天上而來。

那人停在了園中的小徑上,然後慢悠悠地走進了觀景亭裏。

四周一片安靜,隻有那人手裏的扇子在扇動時發出了輕微的風聲。

那人站在亭子裏,像是不緊不慢地在欣賞著院裏的景色。

那人麵目背著光,蒼看不太清他的樣子,隻看見他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衣服,手裏拿著一把玉骨的折扇。

“真是稀客!”

蒼循聲看去,看見青鱗從另一邊走了過來。

“好久不見了。”那人輕笑了一陣,麵朝青鱗走來的方向行了個禮:“見過北鎮師……啊!不,應是稱作山主大人了!萬年不見,大人如今威風八麵,統禦天下萬妖。一如昔日光彩照人,實在是讓我……”

“你就省了這套說辭吧!”青鱗臉上沒有了笑容,頗有幾分敵意地朝那人說:“你來我這裏做什麽?”

“噯!我們怎麽說也是多年摯友……”

“摯友?我可不敢當!”青鱗走到了離那人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就停下不再前進:“七皇子如此人物,我怎敢高攀?”

“你的氣到今天還沒有消啊!”被青鱗稱作“七皇子”的那人搖著扇子說:“算起來有一萬三千年了,你還是一樣喜歡記仇呢!”

“難得你還記得我們有仇!”青鱗哼了一聲:“你居然還敢出現在我麵前,你就不怕我和他聯手除了你嗎?”

“我不怕!”“七皇子”高聲笑道:“因為就算你肯,他也不肯的。要看到他和別人聯手,簡直比看見他笑還要難得。”

“廢話少說!”青鱗陰沉著臉:“你別以為我不和你動手是怕了你,你當年做的事我可是時時刻刻記得清清楚楚。”

“不過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早知道你開不得玩笑,我就不那麽做了。”

“玩笑?真是無傷大雅……”青鱗眯起了眼睛:“不如你現在就讓我把這玩笑給開回來。”

“哎呀!你還是一樣愛生氣!”那“七皇子”敲擊著手上的扇子:“我這次來,隻是要和你借一點東西,你這麽生氣,我怎麽好意思開口?”

“不借。”青鱗淡淡地說。

“我都還沒說要借……”

“不論你要借什麽,我什麽都不借!”青鱗也笑了:“上次你找我‘幫個小忙’,結果讓我落到了這種下場。這回要是把我的命也借去,我找誰算帳去?”

“那是意外,我也沒想到啊!再說,你也不是一無所獲嘛!這樣吧……隻要你借我,我就告訴你剩下的那一半……”

青鱗的眼睛閃過了一絲光亮。

“你要是再暗算我一次怎麽辦?”青鱗問他:“我憑什麽信你會遵守承諾?”

“你我立下血誓,要是我不遵守諾言,自然要命來償。”

“慢著!”

“七皇子”一怔。

“我吃了你一次大虧,還敢冒險嗎?先說說你要借什麽?”

“龍、鱗。”那人一字一字說道。

“我沒那種東西!”青鱗臉色都變了,轉身就走。

“這麽急著走做什麽?”那人也不著急,慢吞吞地說道:“難道你真不想要那另一半的……”

話沒有說完,拖了長長的尾音,卻也成功地拖住了青鱗離去的腳步。

“你要那個做什麽?”過了一會,青鱗背對著他,聲音低沉地問:“你怎麽會找我來要?”

“我們兩個本就是半斤八兩,你心裏的念頭我七七八八總猜得到些,你以為我真不知道嗎?”“七皇子”搖著扇子,平靜地說:“再說,要不是你當年留了後手傷我,我怎麽會直到今天才來要這龍鱗?”

“你要多少?”

“你知道的,我來要龍鱗,自然是要大衍之數。”

“這麽多……”青鱗霍地轉過身來:“你瘋了不成!”

“我哪裏瘋了?”

“你其他東西都集齊了?”青鱗的眼中流露出懷疑的神情。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那人“啪”地一聲收起了折扇:“不過是幾片龍鱗,你不是多得很嗎?你好好想想吧!”

“你這裏真是不錯。”那人臨走時像是無意地朝蒼這邊看了一眼:“堪比帝王,我看了,都覺得羨慕啊!”

說完,那人駕雲而去。

蒼終於在他轉身的時候看清了那張臉。

溫和爾雅,翩翩風度……

“!”蒼手裏一緊,折斷了一根細枝。

“你要在那裏站到什麽時候?”青鱗轉過了身子,朝他站著的方向說,也沒什麽驚訝,顯然是早就知道他站在那裏了。

他走了出去。

“你這麽晚在這裏做什麽?”青鱗看見他手上拿著的梅枝,眯了下眼。

“鱗……”蒼的目光有些凝滯。

青鱗不動聲色地問:“你想說什麽?”

“不……沒什麽……”蒼看他一眼,沉思著就要走開。

“等一下!”青鱗喊住了他:“你還沒有跟我說,你怎麽會在這裏的?”

“這裏?”蒼四處看了一下:“我不知道……”

“不知道?”青鱗點點頭:“是不是又忘了?”

蒼再看看他,臉上的神情很是無辜。

“你有什麽東西不忘的?”青鱗笑著說,笑意卻沒有達到眼裏:“我看你能忘到幾時?”

蒼走了兩步,又回頭說:“我這次記得……你叫青鱗……”

青鱗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青鱗……”蒼看著兩人身後的梅花,囈語似地問:“你可有情?”

“情?”青鱗低下頭,轉動著手裏的梅枝:“什麽情?”

“生死相許……”

“生死相許這一類的事情,也就是麵對生死,才會想要相許。”青鱗目光深邃地望著他:“你不覺得,所謂愛,遠沒有恨這種情緒來得深刻久遠嗎?”

“要是有人愛你……”

“永遠比不上被人記恨!”青鱗接著說了下去:“愛始終是無法維持長久的情感,卻到處是永生不忘的仇恨。”

“是這樣的嗎?”蒼側頭想著:“是被記恨比較好嗎……”

“對我來說,是這樣的不錯!”青鱗仰頭望著天上的明月:“縱然逆風不摧殘,可是花木過了時節,始終還是要謝的。絢爛時死,就比不過凋零時落嗎?”

“真殘忍……”蒼迷離一笑:“這樣殘忍,你卻還是有道理的……”

愛和恨……這是殘忍還是慈悲……

“肝腸寸斷……你可懂嗎?”蒼淺笑著問:“隻是聽說情到深處,能夠無怨無悔……”

“我沒有見過。”青鱗搖了搖頭。

“真的沒有嗎?”蒼定定地看著他:“從沒有人愛過你嗎?你真的沒有被真心地愛過嗎?”

青鱗目光一閃。

“有人告訴我,不論是誰,總有一個值得愛,值得等的人。你也有的吧!隻是你和我一樣,都忘了……”

他把手上折斷的梅枝遞給了青鱗。

青鱗皺起了眉。

月光下,蒼伸出了左手。

他的掌心已經開裂得不成樣子,卻沒有鮮血流出……

梅花從手心裏滑落下來。

青鱗站在原地看他走遠不見,過了很久,才彎腰撿起了落在地上的梅花。

不論是誰,總有一個值得愛,值得等的人……

聽起來像個笑話……

隻是個笑話……

他一邊笑,一邊翻過自己的右手。

笑容最終還是沒有能維持多久。

“傅雲蒼……”

明明是毫不相似的模樣,怎麽總覺得像是那個凡人……

怎麽會是他呢?他早就不該存在了。

就算他是傅雲蒼……

怎麽可能……難道說,是寒……

可他應該不擅長列陣之術啊!也沒有理由在傅雲蒼死後要把他的魂魄困在鎖魂陣裏……

何況他雖然給了傅雲蒼守魂琉璃,但他說那隻是受人之托。

他向來不屑說謊……

那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