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則河東君、臥子之詩,其題同辭同,時日亦同,固不待言。至《梅溪詞》中之人之地及其旨意又更相同,尤為可注意也。噫!當崇禎之季世,明室困於女真後裔建州之侵逼,岌岌乎不可終日,與天水南渡開禧之時,複何以異?邦卿為韓侂胄之堂吏,曾隨覘國之使北行,則亦關涉恢複中原之謀劃。(見《梅溪詞·滿江紅》題“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懷古”及《龍吟曲》題雲“陪節欲行,留別社友”。)但一角湖山,蘇小門前,猶自尋芳遊冶,良可歎息。或以此嗤鄙梅溪乃一胥吏,非足與言國家之安危者,殊不知臥子為幾社勝流,於崇禎六年秋間計偕北行,賦詩留別,亦綣綣於河東君,有“美人贈我酒滿觴。欲行不行結中腸,何年解佩酬明璫”及“河幹薄暮吹紅裳,紉以芍藥羞青棠。何為棄此永不忘”等句,其後又有“不然奮身擊胡羌,勒功金石何輝光”之語,是以恢複遼左自任。(可參第三章論臥子此詩節。)斯固臥子所以抒寫“離情壯懷”應有之作,實與邦卿《龍吟曲》所雲“歌裏眠香,酒酣喝月,壯懷無撓。楚江南,每為神州未複,闌幹靜,慵登眺”及“同社詩囊,小窗針線,斷腸秋早”諸語無異。若一考其賦詩之時及所言之人,則前後四五百年之間,情事實相符會。豈獨節令之適合而已哉?雖然,兒女情懷與英雄誌略,亦未嚐不可相反而相成,故不必拘執此點,以為邦卿及臥子病也。
河東君《清明行》結語雲:“盤螭玉燕無可寄,空有鴛鴦棄路旁。”“盤螭”出《陳思王集》二《樂府·桂之樹行》中“上有棲鸞,下有盤螭”句。“玉燕”用《別國洞冥記》二雲:
神女留玉釵以贈〔漢武〕帝。帝以賜趙婕妤。至昭帝元鳳中,宮人猶見此釵。黃諃欲之,明日示之,既發匣,有白燕飛升天。後宮人學作此釵,因名“玉燕釵”,言吉祥也。
此河東君自言己身雖如神女,然無玉釵之物可以報答臥子。蓋針對臥子《寒食行》“回頭拾得金鳳凰”之結語。“金鳳凰”謂婦人之釵也。(可參司馬彪《續漢書·輿服誌下》“後夫人服”條。又臥子“拾得”二字之出處,或與吳均《續齊諧記》及韋絢《劉賓客嘉話錄》“漢宣帝以皂蓋車一乘賜大將軍霍光”條中黃君仲“北山羅鳥得鳳凰,入手即化成紫金”事有關。俟考。)又檢李太白《代美人愁鏡詩二首》之二(見《全唐詩》第三函李白二四)雲:
美人贈此盤龍之寶鏡,燭我金縷之羅衣。時將紅袖拂明月,為惜普照之餘暉。影中金鵲飛不滅,台下青鸞思獨絕。稿砧一別若箭弦,去有日,來無年。狂風吹卻妾心斷,玉箸並墮菱花前。
寅恪案:“美人”乃河東君之號,“盤龍”即“盤螭”。“稿砧一別若箭弦,去有日,來無年”,正針對臥子之怨詞也。
更檢《全唐詩》第三函李白三《白頭吟》第二體雲:
錦水東流碧,波**雙鴛鴦。雄巢漢宮樹,雌弄秦草芳。相如去蜀謁武帝,赤車駟馬生輝光。一朝再覽大人作,萬乘忽欲淩雲翔。聞道阿嬌失恩寵,千金買賦要君王。相如不憶貧賤日,位高金多聘私室。茂陵姝子皆見求,文君歡愛從此畢。淚如雙泉水,行墮紫羅襟。五更雞三唱,清晨白頭吟。長籲不整綠雲鬢,仰訴青天哀怨深。城崩杞梁妻,誰道土無心。東流不作西歸水,落花辭枝羞故林。頭上玉燕釵,是妾嫁時物。贈君表相思,羅袖幸時拂。莫卷龍須席,從他生網絲。且留琥珀枕,還有夢來時。鷫鸘裘在錦屏上,自君一掛無由披。妾有秦樓鏡,照心勝照井。願持照新人,雙對可憐影。覆水卻收不滿杯,相如還謝文君回。古來得意不相負,隻今唯有青陵台。
河東君賦《清明行》前二年,即崇禎十年丁醜,臥子已通籍貴顯矣。此際以文君、長卿相比,雖不甚切當,然太白“玉燕釵”之句,似可借用,蓋以求“相如還謝文君回”之實現。“雙對可憐影”暗藏“影憐”之名。此名即陳、楊關係最密切時所用者,可因此喚起大樽往日之回憶。“波**雙鴛鴦”與“空有鴛鴦棄路旁”相對照,辭旨哀豔,想臥子得讀河東君此詩之時,正如楊景山所謂“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者也。茲以《上巳行》與《清明行》兩詩,關係錯雜繁複,故不嫌全錄太白此首,以資參證。
抑尚有可言者,前論河東君《寒柳詞》,謂與湯玉茗《紫釵記》有關,頗疑《清明行》“玉燕”之句,實亦暗用蔣子徵所作《霍小玉傳》中紫玉釵及《玉茗堂·紫釵記》中紫玉燕釵之故事。河東君淹通文史,兼善度曲,蔣防之《傳》,湯顯祖之《記》,當無不讀之理。就本人之身份與臥子之關係,取霍小玉與李益相比,最為適當。故《清明行》結語之意,蓋希望臥子不作蔣《傳》中負心忘舊好之李益,而是湯《記》中多情不自由之君虞也。或者河東君賦此詩時,憶及崇禎八年首夏與臥子離別之際,臥子和淮海《滿庭芳詞》“紫燕翻風”之句,遂聯想《紫釵記》紫玉燕釵之事,而有此結語歟?俟考。
又臥子《上巳行》雲:“公子空遺芍藥花,美人自愛櫻桃樹。”“芍藥花”乃臥子自指其懷念河東君諸詩,“櫻桃樹”之“樹”,固出於《李義山詩集(中)·深樹見一顆櫻桃尚在(五律)》及同卷《嘲櫻桃(五絕)》雲:
朱實鳥含盡,青樓人未歸。南園無限樹,獨自葉如幃。
之典。但“櫻桃”二字,實更指崇禎八年乙亥春臥子自作之《櫻桃篇》及河東君崇禎十二年己卯春所作《清明行》“春風小帳櫻桃起”之句。竊疑臥子《上巳行》乃獲見河東君《清明行》後,遂作一詩以酬慰其意者。此年清明適逢上巳,詩題雖為兩名,詞意實是一事。此臥子故作狡獪,以為諱飾耳。讀者倘更取第三章所錄臥子此詩詳繹之,當益信鄙說之不誣也。
論釋河東君崇禎十二年己卯之作品《湖上草》及十三年庚辰作品《與汪然明尺牘》既竟,關於錢柳因緣導致之情勢及其必然性,讀者當可明了矣。然在崇禎十三年十一月河東君過訪半野堂之前,尚有牧齋於是年十月往遊嘉興之一重公案。此公案關涉一稱“惠香”之女性。寅恪於其人之本末,殊有疑滯,未能解釋。姑試作一假設,以待他日之證明也。《初學集》一七《移居詩集·冬日嘉興舟中戲示惠香二首》雲:
畫閣蘭橈取次同,**舟容與過垂虹。波如人麵輕浮碧,日似殘妝旋褪紅。理曲近憐鶯脰水,弄花遙惜馬塍風。可憐平望亭前鳥,雙宿雙飛每一叢。
依然吳越舊陂塘,粉剩脂殘水尚香。已分西施隨範蠡,拌將蘇小賽真娘。鉛華散落沾書帙,弦管交加近筆床。昨日虎丘西畔過,女墳湖水似鴛鴦。
同書同卷《宿鴛湖偶題》雲:
煙水迢迢與夢長,一般燈火兩般霜。鴛鴦湖上人相並,燕子樓中夜未央。(寅恪案:牧齋此詩結語用關盼盼事,當與東坡詞《永遇樂·夜宿燕子樓夢盼盼》一闋有關。由此推之,則知其所賦《八月十六夜有感》一詞,特取《永遇樂》調者,必非偶然也。)
寅恪案:《戲示惠香》詩之前第一題為《九月望日得石齋館丈午日見懷詩,次韻卻寄》,第三題為《九日宴集含暉閣醉歌》,第四題為《永遇樂詞四首》,第五題為《姚叔祥過明發堂共論近代詞人,戲作絕句十六首》。又《宿鴛湖偶題》之後,第一題為《王店吊李玄白還泊南湖有感》(寅恪案:李衷純,字玄白,嘉興人。《明詩綜》六十選其詩七首。李氏與牧齋關係密切,見《初學集》五四《大中大夫兩淮都轉運鹽使司運使李君墓誌銘》),第二題為《題南湖勺園》,(寅恪案:光緒修《嘉興府誌》一五《古跡門二·秀水縣》“勺園”條雲:“一名竹亭。在滮湖濱。吳吏部昌時別業。”牧齋此詩結語雲:“樓上何人看煙雨,為君枝策上溪橋。”當更有所指,不僅謂煙雨樓也。)此卷即竟。下卷為《東山詩集》,乃河東君訪半野堂以後之作也。今綜合諸題之排列先後,取時間、地域及詩詞中所言之人事,參合推證之,則知崇禎十三年庚辰七月以後至十月,其間為河東君過訪半野堂預備成熟之時期。明發堂在拂水山莊。此題乃牧齋家居常熟時,姚士粦來訪,與之論詩所作。據《永遇樂詞·十七夜》雲“隔船窗,暗笑低顰,一縷歌喉如發”及“生公石上,周遭雲樹,遮掩一分殘闕”,則是中秋後二夕在蘇州舟中所作。含暉閣在半野堂,乃牧齋於重陽節時,居常熟城內家中所作。《戲贈惠香》及《宿鴛湖偶題》諸詩均在嘉興所作,自不待言。據光緒修《嘉興府誌》一二《山川門》“鴛鴦湖”條略雲:
以其居於南方,又謂之南湖雲。湖在府城南半裏許。
然則《初學集》一七《移居詩集》最後四題皆與嘉興有關,乃牧齋於崇禎十三年仲冬河東君訪半野堂不久以前,往遊其地所作也。
《戲贈惠香》二律之典故,錢遵王《初學集詩注》一七征引頗詳,不待贅釋。但繹此題第一首所言,皆與嘉興鴛鴦湖及近旁吳江之鶯脰湖故實有關。至第二首則全屬蘇州會城舊典。惠香之與嘉興鴛鴦湖及蘇州會城兩地有關,可以推知。《永遇樂詞·十六夜有感》一闋,既是為河東君而作(見第一章所論),其第四闋《十七夜》忽有“生公石上”之語,明是在蘇州所作。就蘇、嘉兩地域與惠香之關係,更推及惠香與河東君之關係,並繹《宿鴛湖偶題》詩“燕子樓中夜未央”之句,則其間必有待發之覆,抑可知也。餘詳後論河東君適牧齋後患病問題節,茲暫不多述。
《初學集》二十《東山詩集三·留惠香》雲:
並蒂俱棲宿有期,舞衣歌扇且相隨。君看陌上穠桃李,處處春深伴柳枝。
《代惠香答》雲:
皇鳥高飛與鳳期,差池一燕敢追隨。桃花自趁東流水,管領春風任柳枝。
《代惠香別》雲:
春水桃花沒定期,柳腰婀娜鎮相隨。憑將鬆柏青青意,珍重秋來高柳枝。
《別惠香》雲:
花信風來判去期,紅塵紫陌肯相隨。池邊苑外相思處,多種夭桃媵柳枝。
徐乃昌影寫錢塘丁氏善本書室藏元刻《陽春白雪》附黃丕烈《跋》(參《士禮居藏書題跋記》六)雲:
元刻《陽春白雪》,為錢唐何夢華〔元錫〕藏書,矜貴之至,因其是惠香閣物也。惠香閣初不知為誰所居。夢華雲是柳如是之居。茲卷中有“牧翁”印,有“錢受之”印,有“女史”印。其為柳如是所藏無疑。“惜玉憐香”一印,殆亦東澗所鈐者。卷中又有墨筆校勘,筆勢秀媚。識者指為柳書,餘未敢定也。要之,書經名人所藏,圖章手跡倍覺古香。宜夢華之視為珍寶矣。先是,曾影鈔一本,與餘易書。但重其為元刻,而其餘為古書生色者,莫得而知。今展讀一過,實饜我欲。雖多金,又奚惜耶?書僅五十一番,相易之價,亦合五十一番。惜書之癖,毋乃太過。命工重裝,並誌緣起。嘉慶十有四年己巳正月二十有八日雨窗識。複翁。
又雲:
越歲辛未中春廿有二日,錢唐陳曼生偕其弟雲伯同過餘齋,出此相示。因雲伯去年曾攝常熟邑篆,有修柳如是墓一事,於河東君手跡,亦有見者。茲以校字證之,雲伯以為然,當不謬也。複翁記。
牧齋《跋元鈔本樂府新編陽春白雪》(見楊紹和《楹書偶錄續編》四)雲:
惠香閣藏元人舊鈔本《陽春白雪》十卷。依元刊本校錄一過,分注於下。丙子二月花朝,牧翁。
寅恪案:崇禎十五年春間,牧齋所作詩中有涉及惠香之事,甚可注意。但河東君適牧齋後之患病問題,俟下文詳述,今暫不論。茲所欲言者,即惠香究為何人及與河東君之關係也。何、黃二氏均以惠香閣為河東君所居及認惠香與河東君為一人,殊為謬妄。觀牧齋自題其所校錄《陽春白雪》之年月,可知至遲在崇禎九年丙子二月花朝日,牧齋已與惠香閣之名發生關係。然則此女性之惠香,其名初見於崇禎十三年庚辰冬間,複見於十五年壬午春季,皆在丙子花朝四年或六年之後。將如何解釋此疑問耶?鄙意一為先有人之名,後有建築物之名,建築物因人得名。如牧齋以河東君名是字如是、別號我聞居士之故,因名其所居曰“我聞室”,即是其例。(參前論蔣氏舊藏河東君山水畫冊。)一為先有建築物之名,後有人之名,人因建築物得名。惠香之名,疑是其例。蓋牧齋心中早已懸擬一金屋之名,而此金屋乃留待將來理想之阿嬌居之者。若所推測不誤,則此女性恐是一能歌之人,與《陽春白雪》有關,故牧齋取惠香之假名以目之。斯固文士故作狡獪之常態,不足異也。據牧齋所作關於惠香之四絕句桃、柳並用,初視之,亦頗平常。檢庾子山詩有“流水桃花色,春洲杜若香”及“春水望桃花,春洲藉芳杜”等句(見倪璠注《庾子山集》四《詠畫屏風詩二十四首》之九及同書五《對酒歌》),則“桃”字實與惠香之“香”字有關。或者此女性真名中有一“桃”字?然就今所見之材料,無一能證實此點者,仍俟詳考。茲可決定者有三事,一即依牧齋《冬日嘉興舟中戲示惠香》兩律及牧齋《陽春白雪》跋語,已可知此女性之居處必與嘉興及蘇州有關,並為能歌之人。茲複檢《初學集》一七《移居詩集》崇禎十三年庚辰八月十七夜牧齋於蘇州所作《永遇樂》詞雲:
白發盈頭,清光照眼,老顛思裂。折簡征歌,醵錢置酒,漫浪從他說。銀箏畫鼓,翠眉檀板,恰稱合歡佳節。隔船窗,暗笑低顰,一縷歌喉如發。生公石上,周遭雲樹,遮掩一分殘闕。天上《霓裳》,人間《桂樹》,曲調都清切。幹戈滿地,烏驚鵲繞,一寸此時心折。憑誰把青天淨洗,長留皓月。
及同書二十上《東山詩集三》崇禎十五年壬午中秋河東君病中,牧齋所作《效歐陽詹玩月詩》其後段雲:
更可證此女性在崇禎十五年壬午春間,伴送河東君於病中自蘇州返常熟,故河東君亦於是年中秋病中有“誰家玩月無歌版,若個中秋不舉觴?虎山橋浸水精域,生公石砌琉璃場”等語,婉勸牧齋往聽其清歌,借以遣此佳節之岑寂。據是推之,則此居住蘇州而擅長歌唱之女性即惠香無疑也。二即依牧齋所作關於惠香四絕句中皆有“桃”字,則此女性名中當有“桃”字,前已言及。又細繹牧齋四詩中,皆以桃、柳並舉,當亦非尋常泛用之辭語。據王讜《唐語林》六《補遺》雲:
韓退之有二妾,一曰絳桃,一曰柳枝,皆能歌舞。初使王庭湊,至壽陽驛,絕句雲:“風光欲動別長安,春半邊城特地寒。不見園花兼巷柳,馬頭唯有月團團。”蓋有所屬也。柳枝後逾垣遁去,家人追獲。及鎮州初歸,詩曰:“別來楊柳街頭樹,擺弄春風隻欲飛。還有小園桃李在,留花不放待郎歸。”自是,專寵絳桃矣。
及邵博《聞見後錄》一七“韓退之使鎮州”條雲:
孫子陽為予言,近時壽陽驛發地,得二詩石。唐人跋雲:“退之有倩桃、風柳二妓,歸途聞風柳已去,故雲。”後張籍祭退之詩雲“乃出二侍女,合彈琵琶箏”者,非此二人邪?
是牧齋暗以韓退之自比,而以河東君比柳枝或風柳,惠香比絳桃或倩桃。然則此惠香之真名中當有“桃”字或“絳”字。“桃”字恐是小名,甚難考出。至“絳”字或與後來所傳河東君妹楊絳子之名有關也。三即觀《留惠香》“並蒂俱棲宿有期”、《代惠香》“皇鳥高飛與鳳期,差池一燕敢追隨”及《別惠香》“多種夭桃媵柳枝”等句,則此女性原是河東君之密友,後來又獨立門戶,如河東君與徐雲翾之關係。由第一點引申,河東君於崇禎十三年庚辰春離杭州至禾城養屙及牧齋述河東君病中之語,當與惠香之居處有關。由第二點及第三點引申,疑後來訛傳河東君妹絳子之軼事,乃好事者就此演變而成。第一點不待多論。第二及第三點,則須略征傳訛之說,辨析真偽,而究其演變偽造之所由焉。徐乃昌《閨秀詞鈔補遺·楊絳子傳》附柴紫芳《蘆峰旅記》略雲:
柳河東君如是歸虞山蒙叟後,其妹楊絳子猶居吳江垂虹亭。鄙姊之行,遂不與人往來。構一小園於亭畔,歸心禪悅。嚐謁靈岩、支硎等山,飄遙閑適。視乃姊之迷落於白發翁者,不啻天上人間。嘉興薛素素女士慕其行,特雇棹擔書訪絳子於吳門。相見傾倒,遂相約不嫁男子。乃同至慧泉,溯大江而上,探匡廬,入峨嵋,題詩銅塔,終隱焉。其後素素背盟,複至槜李。絳子一人居川中,足跡不至城市。河東君數以詩招之,終不應。未幾卒。著有《靈鵑閣小集》行世。其《春柳(寄愛姊)·調高陽台》一闋,蓋諷之也。
寅恪案:柴氏所記有可信者,亦有不可信者,當分別觀之。“絳子”之“絳”不僅與桃花顏色有關,且可與牧齋詩用韓退之之妾絳桃之名相合。絳子“居吳江垂虹亭”,謁蘇州之“靈岩、支硎等山”及薛素素“訪絳子於吳門”等事,又可與牧齋《永遇樂》詞、《舟中贈惠香》及《玩月詩》等相印證。然則絳子與河東君之關係,乃勾欄中姊妹行輩之名分,非真同產,此其可信者也。至絳子與薛素素相約不嫁男子一端,則大謬特謬。請征舊記,以明其妄。
繆荃孫《雲自在龕筆記·書畫門》“薛素素小影”條載胡孝轅〔震亨〕《讀書日錄》雲:
薛素素,南都院妓。姿性淡雅,工書,善畫蘭。時複挾彈走馬,翩翩男兒俊態。後從金壇於褒甫玉嘉有約矣,而未果。吾郡沈虎臣德符竟納為妾。合歡之夕,郡中沈少司馬純甫、李孝廉伯遠偕諸名士送之。姚叔祥〔士粦〕有詩雲:“管領煙花隻此身,尊前驚送得交新。生憎一老少當意,勿謝千金便許人。含淚且成名媛別,離腸不管沈郎嗔。相看自笑同秋葉,妒殺儂家並蒂春。”褒甫恨薛之爽約及沈之攘愛也,寄贈薛三律雲:“錦水飛來第二身,蕙心更擅藝如神。相憐南國應無輩,不悟東家別有鄰。紈扇寫留騎鳳女,寶符齎向馭龍人。碧山煙外含愁思,猶似蛾眉隔座顰。”“涼壁哀蛩吊蕙帷,計狂祝夢又多違。錦書織恨盈千軸,鈿帶縈愁減一圍。弱水藥來娥月皎,明河槎去客星微。越人不肯歸西子,花泣吳宮掩夕扉。”“銅標誌裏候靈芸,中道香車改轍聞。魂逐飛蓬辭夜幕,淚隨落葉點秋裙。尾生作鬼難仇水,巫女為神易變雲。自古情多歡便少,雙棲何必笑離群。”
《列朝詩集》閏四《薛素素小傳》略雲:
素素,少遊燕中,為李征蠻所嬖。其畫像傳入蠻峒,酉陽彭宣慰深慕好之。北裏名姬,至於傾動蠻夷,古所希有也。中年長齋禮佛,數嫁皆不終。晚歸吳下富家翁,為房老以死。
《明詩綜》九八《薛素素小傳》雲:
素素,小字潤娘,嘉興妓。有異才。數嫁皆不終。有《南遊草》。
又同書同卷《〔靜誌居〕詩話》略雲:
予見其手寫水墨大士甚工。董尚書未第日,授書禾中,見而愛之,為作小楷《心經》,兼題以跋。嚐侍沈孝廉景倩巾櫛。
寅恪案:孝轅所記素素事及姚、於詩,皆可供談助,故詳錄之。至竹垞所述,大抵本之牧齋。唯言董香光未第日見素素所繪觀音像而愛之,為寫《心經》兼題以跋之事,乃新增材料中最可注意者,既出自竹垞目睹,自是可信。據牧齋所言素素“數嫁皆不終。晚歸吳下富家翁,為房老以死”,則柴氏所言“素素背盟”一端,亦頗得實。又酉陽在四川境,則柴氏稱絳子與素素同遊川中之說,或由此誤傳,亦有可能。然此諸端皆不足深論,獨絳子與素素相約不嫁男子一點,則須略考素素、絳子兩人之年齡。據嘉慶修《鬆江府誌》五四《董其昌傳》略雲:
董其昌,字玄宰,華亭人。萬曆十七年進士,選庶吉士。
及同書“選舉表”雲:
明舉人。萬曆十六年戊子科。董其昌玄宰。
然則玄宰至早在萬曆十六年以前,即其尚未中式鄉試以前,遇見素素於嘉興。此時素素之年齡至少亦不能小於十五歲。從此年下數至崇禎十四年辛巳,即河東君適牧齋之歲,共為五十三年,則素素年已六十八歲矣。絳子既稱河東君之妹,河東君適牧齋之時年二十四歲,絳子之年當更較少。世間若有年近古稀之老嫗轉與二十上下妙齡之少女,共為盟誓不嫁男子者,禹域之外,當今之時,何所不有,或亦可能。至於三百年前崇禎之季,自無此奇事,可以決言。故紫芳所述,其謬妄不待辨也。
柴氏所記絳子與素素同約不嫁男子之事,雖是大謬,然其他所言絳子諸端,要不無有相當之真實性。複由此真實性,演變成為此鄙薄其姊“迷落於白發翁”之故事,並流傳其《高陽台·寄愛姊》一詞,即徐氏《閨秀詞鈔補遺》所錄者是也。鄙意惠香是否與絳子實為一人,尚待考實,今難斷定。前論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第五通時,附述張宛仙之事。汪然明於順治九年壬辰始識宛仙於嘉興,稱其名為“香隱校書”。又宛仙和然明《四絕句》之二有句雲“風韻何如半野堂”,則名字、地域、人事三者之關係,宛仙頗有與惠香實為一人之嫌疑。假定崇禎十三年庚辰牧齋於嘉興舟中作詩示惠香之時,而惠香年齡為十五至十八歲者,則順治九年壬辰應為二十七至三十歲。據此等年歲推論,固可稱為河東君之妹。又就然明稱其在順治九年至十二年之間,匿影不出,不輕見人,及遊人問津,顯貴愛慕,諸端推之,皆與其年齡、情事約略適合。然則宛仙豈即惠香歟?是耶?非耶?姑備一說於此,殊未敢自信也。
又據蕘圃之言,牧齋原藏元刻本《陽春白雪》所鈐印章中,除“惠香閣”一章外,尚有“女史”及“惜玉憐香”兩章之問題。“女史”二字,前於論河東君《尺牘》時,曾引汪然明所下“閨秀”與“女史”之界說,茲不必再贅。若依汪氏之說,惠香當日至牧齋家時,其身份本是“女史”。故知此“女史”之章非後之好事者所偽造也。至於“惜玉憐香”一章,則關於黃皆令媛介之問題。前第二章引吳梅村《詩話》,鄧孝威《天下名家詩觀》及王漁洋《池北偶談》並第三章引湯漱玉《玉台畫史》諸節中,已略涉及皆令。茲請止就皆令與牧齋及河東君之關係一點,更少詳言之。其他諸端雖饒興趣,然以本文範圍之故,終須有所限製,未可喧賓奪主也。
周勒山銘《林下詞選》一一“黃媛介”條雲:
媛介久以詩文擅名,其書畫亦為世所稱賞。作《離隱歌序》雲:“予產自清門,歸於素士。兄姊(原注:‘名媛貞。’)雅好文墨,自少慕之。乃自乙酉逢亂被劫,轉徙吳閶,遷遲白下,後入金沙,閉跡牆東(原注:‘琴張居士名園。’)。雖衣食取資於翰墨,而聲影未出於衡門。古有朝隱、市隱、漁隱。予殆以離索之懷,成其肥遁之誌焉。將還省母,爰作長歌,題曰《離隱》。歸示家兄,或者無曹妹續史之才,庶幾免蔡琰居身之玷雲爾。”
寅恪案:媛介之《離隱歌》,今未能得見。即《歌序》之文,諸書雖有轉載,但多所刪改,蓋涉忌諱使然。就所見諸本,唯周氏之書似最能存其舊觀,故依錄之。序文中“後入金沙,閉跡牆東”及原注“琴張居士名園”之“琴張居士”為何人,初未能知,後檢楊鍾羲《雪橋詩話續集》一雲:
金壇張明弼,字公亮,號琴張子。為顧黃公丈人行。
乾隆修《金壇縣誌》八《人物誌·文學門·張明弼傳》略雲:
張明弼,字公亮。天啟丁卯遊北雍,翰林齊心孝館致之。編修黃道周尤心契。崇禎癸酉登賢書。丁醜五十四始成進士,授揭陽知縣。謫浙江按察司照磨。升台州推官。逾年升戶部陝西司主事。憤馬士英、阮大铖當國,不赴。年六十九卒。著《螢芝集》二十卷,《兔角詮》十卷,《蕉書》三十乘。
又同書一二《雜誌·古跡門》雲:
牆東園。在縣西十二裏方邊村。張明弼別業。
始知“琴張居士”即張明弼,“名園”即牆東園。《歌序》中最可注意者,為“乙酉逢亂被劫,轉徙吳閶,遷遲白下,後入金沙,閉跡牆東”,及“將還省母,爰作長歌,題曰《離隱》。歸示家兄,或者無曹妹續史之才,庶幾免蔡琰居身之玷雲爾”等語。黃皆令於清兵攻取江浙之際,逢亂被劫,後始得脫。有關材料多所諱刪,故今不能詳悉其本末。但取當時類似之記載推測之,亦可得其大略。由此引申,更於皆令當日社會身份之問題,可得一較明晰之通解也。此問題請分乙酉逢亂以前及以後兩時期言之。
《明詩綜》八六《閨門·黃媛貞小傳》雲:
媛貞,字皆德,秀水人。先世父貴陽守副室,有《臥雲齋詩集》。俞右吉雲,亡友黃鼎平立二妹,一字皆德,一字皆令,均有才名。皆德為貴陽朱太守房老,深自韜晦。世徒盛傳皆令之詩畫。然皆令青綾步障,時時載筆朱門,微嫌近風塵之色,不若皆德之冰雪淨聰明也。
盛楓撰《嘉禾征獻錄》五十“黃媛貞”條雲:
年十五六,同邑貴陽知府朱茂時過其門,聞讀《史記》,詢之旁人,則貞也。力求媒妁娶為妾。能詩詞,工書法。凡啟劄皆出其手。無子,以老壽終。
同書同卷“黃媛介”條雲:
媛介,字皆令。亦善詩文,工書法。少許楊氏,楊貧,以鬻畚為業,父母欲寒盟,介不可,卒歸楊。
寅恪案:嘉興黃氏雖是盛門,然皆令所出之支派,殊為式微。觀其姊皆德,竟可聘作宰相朱國祚從孫茂時之妾一事,即可證明其家之社會地位甚低。皆令之許聘楊世功時,年齡必甚幼小。世功乃貧至“鬻畚為業”,則皆令之家,其貧苦當亦相去不遠。故黃鼎一門在當日宜為士大夫所輕視。皆令固亦可作妾,與其姊相類。前於第二章論張溥欲娶皆令事,疑其是娶為妾,而非為妻。皆令於《離隱歌序》開宗明義謂“予產自清門,歸於素士”,蓋所以辨白其社會地位,非泛泛自述之辭也。乙酉逢亂被劫之事,今殊難詳考。然即據清高宗《〔禦〕批曆代通鑒輯覽》一一七附《明唐王本末》“順治二年六月”條雲:
嘉興已歸附,而士紳屠象美等複聚眾據城拒守。大兵還攻之,半月而破。
及《有學集》二十《贈黃皆令序》雲:
南宗伯署中,閑園數畝,老梅盤拏,柰子花如雪屋。烽煙旁午,訣別倉皇。皆令擬河梁之作,河東抒雲雨之章。(寅恪案:《毛詩·殷其雷傳》雲“山出雲雨”,及《箋》雲“大夫,信厚之君子。為君使,功未成。歸哉歸哉,勸以為臣之義,未得歸也。”牧齋蓋用此義,謂皆令可歸家,而己則不能也。)分手前期,暫遊小別。
可知當清兵南來,南京危急時,皆令即從牧齋禮部尚書署中歸返嘉興。其後屠象美等舉兵抗清,及嘉興城為清兵攻陷,皆令殆於此際為清兵所劫。被劫經過,今依據《過墟誌感》所述劉寡婦事,可以推知。此書記載雖不盡可信,然當時婦女被劫經過,尚與真相不甚相遠。其書謂劉寡婦初由常熟被劫至鬆江,複由鬆江歸旗安置江寧。其兄及婿見有“得許親人領回”之令條諸端,諒是當日一般情事。(詳見《過墟誌感(下)》。)皆令之至蘇州,當與劉寡婦之至鬆江相同。其又至江寧,則亦與劉寡婦不異。若其至金壇,則當是依“許親人領回”之條例也。皆令此次經過,其《離隱歌》中必有敘述,今既不可得見。頃存《丙戌清明》一首,當是被劫之時或距此時不遠所作。茲錄於下:
倚柱空懷漆室憂,人家依舊有紅樓。思將細雨應同發,淚與飛花總不收。折柳已成新伏臘,禁煙原是古春秋。白雲親舍常凝望,一寸心當萬斛愁。(見梁乙真《清代婦女文學史》第一章第二節“秀水黃皆令”條。)
皆令既被劫複得脫,當時必有見疑於人之情事,而其兄尤引以為恥辱。故《離隱歌序》雲“歸示家兄,庶幾免蔡琰居身之玷”,即指此而發也。皆令自經此役,其社會身份頗為可疑。今錄吳梅村、王漁洋、李武曾、商媚生諸人之詩於下,以為例證。
吳偉業《梅村家藏稿》六《詩前集六·題鴛湖閨詠四首》之一雲:
石州螺黛點新妝,小拂烏絲字幾行。粉本留香泥蛺蝶,錦囊添線繡鴛鴦。秋風搗素描長卷,春日鳴箏製短章。江夏隻今標藝苑,無雙才子掃眉娘。
徐釚《本事詩》十所錄王士禎《觀黃皆令、吳岩子、卞篆生書扇,各題一詩》,其《黃皆令扇詩》雲:
歸來堂裏罷愁妝,離隱歌成淚數行。才調隻應同衛鑠,風流底許嫁文鴦。蕭蘭宮掖裁新賦,香茗飄零失舊章。今日貞元搖落客,不將巧語憶秋娘。(參《池北偶談》一二“黃媛介詩”及同書一八“婦人畫”等條。)
同詩一二所錄李武曾良年《黃皆令歸吳,楊世功索詩送行二首》雲:
曾因廡下棲吳市,忽憶藏書過若耶。愁殺鴛鴦湖口月,年年相對是天涯。
盛名多恐負清閑,此去蘭陵好閉關。柳絮滿園香茗坼,侍兒添墨寫青山。
杜氏輯《祁忠惠公〔彪佳〕遺集》附商夫人〔景蘭〕《香奩集·贈閨塾師黃媛介(七律)》(寅恪案:杜氏輯本附載眉生諸女諸子婦等與皆令唱酬詩頗多,茲不備引。鄧漢儀《天下名家詩觀初集》一二所選商祁諸閨秀詩,亦載此七律,自是出自《梅市詩鈔》。依毛奇齡《西河合集》六一《冊書後類·梅市唱和詩抄稿書後》,可以推知。又檢鄧氏所選眉生詩有《送別黃皆令(五古)》一首,今仍存於《景蘭集》中。但鄧氏選本無《贈皆令(七律)》)雲:
門鎖蓬蒿十載居,何期千裏覯雲裾。才華直接班姬後,風雅平欺左氏餘。八體臨池爭幼婦,千言作賦擬相如。今朝把臂憐同調,始信當年女校書。
寅恪案:梅村“無雙才子掃眉娘”及眉生“始信當年女校書”之句,雖皆用計有功《唐詩紀事》“薛濤”條所載胡曾詩(參《全唐詩》第十函胡曾《贈薛濤(七絕)》)雲:
萬裏橋邊女校書,琵琶花下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未免擬人非其倫。然此病亦詞人所常有,可不深論。惟漁洋“今日貞元搖落客,不將巧語憶秋娘”之語,則用韋縠《才調集》一白居易所作《江南喜逢蕭九徹,因話長安舊遊,戲贈五十韻》中“巧語許秋娘”之句。關於此“秋娘”,寅恪已於拙著《元白詩箋證稿?琵琶引?》章有所論證,茲不贅言。但“秋娘”為貞元時長安名妓,漁洋自比香山,而以秋娘比皆令,今日觀之,頗為可怪。夫漁洋平日作詩,其用事精確,固不及同時之顧亭林,然儉腹趁韻,何乃一至於此耶?故就此推論,則知皆令乙酉逢亂被劫之後,其社會身份必有見疑於人者,《離隱歌序》中“雖衣食取資於翰墨,而聲影未出於衡門”之句及序文末述所以作此《歌》主旨之“庶幾無蔡琰居身之玷”一語,乃得通解矣。更由是推之,漁洋詩“風流底許嫁文鴦”句中之“底許”者,“何可”之意,亦當指皆令乙酉逢亂被劫之事而言。《三國誌·魏誌》二八《諸葛誕傳》附載文欽子鴦事跡略雲:
欽子鴦將兵在小城中,聞欽死,勒兵馳之,眾不為用。鴦單走逾城出,自歸大將軍。
頗疑皆令乙酉逢亂,為清軍將領所劫,其人原本降將,如李成棟之比者,漁洋因得取譬文鴦,然終難考知也。《有學集》二十《贈黃皆令序》雲:
紅袖告行,紫台一去,過清風而留題,(寅恪案:厲鶚《宋詩紀事》八七《閨媛類》載,南宋末臨海王氏為元兵所劫,過清風嶺題《崖石(七律)》一首。本末詳樊榭所引孫道易《東園客談》。)望江南而祖別。少陵墮曲江之淚,(寅恪案:牧齋此句或暗指皆令被清兵所劫後,轉送至金陵之事,即《離隱歌序》所謂“遷遲白下”,非泛用少陵《哀江頭》詩之古典也。)遺山續小娘之歌。(寅恪案:詳見《元遺山詩集》六《樂府·續小娘歌十首》,施國祁箋注。)世非無才女子,珠沉玉碎,踐戎馬而換牛羊,視皆令何如?
亦足反證皆令初為清軍所劫,而後得脫者。既被劫掠,鄉裏當必謠諑紛紜,不便即返,免致家人難堪。此所以離家為隱遁之故也。漁洋“蕭蘭宮掖裁新賦,香茗飄零失舊章”與武曾“此去蘭陵好閉關”及“柳絮滿園香茗坼”之句,俱詠媛介本事,故辭語相同。今以材料缺乏,未能考知。但檢康熙修《常州府誌》二十《古跡門》雲:
常州即古蘭陵之地。陸羽又以為陽羨茶芬香冠絕他境,則王、李詩語或與之有關耶?漁洋“蕭蘭宮掖裁新賦”句,“蕭蘭”疑用陸士衡《懷土賦》“甘堇荼於飴芘,締蕭艾其如蘭”語(見“漢魏百三名家集”六《平原集》一)。《懷土賦》與《離隱歌》皆思歸之作,且取以譬黃、楊之婚姻也。“宮掖裁新賦”當用《晉書》三三《左貴嬪傳》“受詔作愁思之文,因為《離思賦》”之典,殆指《離隱歌》或皆令他作也。其以此故事相比者,非僅因皆令才華有似左芬,亦以《晉書》此《傳》有“姿陋無寵,以才德見禮”之語,與梅村《鴛湖閨詠四首》之四“才比左芬年更少”句辭意正同。蓋皆令之不與其他被劫婦女,如劉寡婦及宋蕙湘、廣陵張氏輩同其命運者,(見鄧漢儀《天下名家詩觀初集》一二宋蕙湘《題衛源旅舍(七絕)四首》及廣陵張氏《西溝道中淚筆(七絕)五首》。)當由貌陋之故,吳、王作詩,乃實錄,非譏誚。牧齋以皆令不似明妃之“一去紫台連朔漠”為皆令幸,誠可信可哀矣。武曾詩“曾因廡下棲吳市,忽憶藏書過若耶”下句指皆令於順治十五年自杭州往遊紹興,與祁彪佳夫人商景蘭並其諸女及子婦唱和事。(見《西河合集》六一《冊書後類·梅市倡和詩抄稿書後》。)“若耶”在紹興境,而祁氏淡生堂藏書又著稱於東南者也。上句用《後漢書·列傳》七三《逸民傳·梁鴻傳》“遂至吳,依大家皋伯通,居廡下”之文,固不待言。但此句取譬之皋伯通廡下,乃指牧齋之絳雲樓而言。皆令之往來虞山,居牧齋家,第二章論《梅村詩話》及第三章論《玉台畫史》時,已略及之。茲更稍詳述其事於下。
《眾香詞·樂集·族裏女宗類》選錄黃媛介詞《眼兒媚·謝別柳河東夫人》雲:
黃金不惜為幽人,種種語殷勤。竹開三徑,圖存四壁,便足千春。 匆匆欲去尚因循,幾處暗傷神。曾陪對鏡,也同待月,常伴彈箏。
又《前調》雲:
剪燈絮語夢難成,分手更多情。欄前花瘦,衣中香暖,就裏言深。 月兒殘了又重明,後會豈如今?半帆微雨,滿船歸況,萬種離心。
寅恪案:此兩詞皆謝別河東君之作。第一詞上半闋“黃金不惜為幽人”句,河東君資助皆令者必不少,此語當是實錄。下半闋“曾陪對鏡,也同待月,常伴彈箏”及第二詞上半闋“衣中香暖,就裏言深”諸句,更足征黃、柳二人實為閨中密膩摯友也。“曾陪對鏡”辭語新雋。第三章謂陳眉公《贈楊姬(五言絕句)》,疑是為河東君而作。倘此假設果能成立,則此黃、柳同照之鏡,必不致撲碎矣。更可注意者,為第二首下闋“月兒殘了又重明,後會豈如今”之語。月殘複明,可能是媛介以月缺之時來訪河東君,月明之後乃始別去。然頗疑皆令此語別有深意。此詞作於何年,今不易考。若作於乙酉以後,則當謂後會之時,明室複興,不似今日作詞之際,朱明之禹貢堯封僅餘海隅邊徼之殘山剩水。前引《有學集》三《夏五詩集·留題湖舫》第二首“楊柳風流煙草在,杜鵑春恨夕陽知”之句,因推論河東君複楚報韓之誌。今觀皆令此詞,殆有同心者,此即所謂“就裏言深”者歟?又前引皆令《丙戌清明》詩“倚柱空懷漆室憂,人家依舊有紅樓”及“折柳已成新伏臘,禁煙原是古春秋”等句,可與此詞相證發。後之讀皆令詩詞者,當益悲其所抱國家民族之思,不獨個人身世之感矣。
《吳詩集覽》一二上《鴛湖閨詠四首》之三雲:
絳雲樓閣敞空虛,女伴相依共索居。學士每傳青鳥使,蕭娘同步紫鸞車。新詞折柳還應就,舊事焚魚總不如。記向馬融譚漢史,江南淪落老尚書。
寅恪案:梅村此首乃專言黃與柳錢之關係者。靳氏注中於古典頗備,而今典如言“納柳氏在鴛湖舟中,則皆令與柳舊為女伴矣”則甚誤。茲姑不詳辨。惟言“‘索居’上有‘相依’字‘共’字亦奇”能解梅村微妙之意,殊為可取。所可笑者,吳詩此首以馬融比牧齋,固與受之平生以國史自任者相合,但取皆令《離隱歌序》“雖無曹妹續史之材”,實以曹大家自命之意,及河東君《訪半野堂初贈牧翁詩》之“聲名真似漢扶風”(見《東山酬和集》一《河東君詩》第一首),亦以馬季長比錢氏者相同。綜合觀之,牧齋何幸得此兩曹大家為女師,“伏於閣下受讀”耶?(見《後漢書·列傳》七四《列女傳·曹世叔妻傳》。)
《初學集》三三《士女黃皆令集序》略雲:
皆令本儒家女,從其兄象三受書,歸於楊郎世功。歌詩畫扇流傳人間。晨夕稍給,則相與簾閣梯幾,拈仄韻,征僻事,用相娛樂而已。有集若幹卷,姚叟叔祥敘而傳之。皆令又屬楊郎過虞山,傳內言以請序於餘。餘嚐與河東君評近日閨秀之詩。餘曰:“草衣之詩近於俠。”河東君曰:“皆令之詩近於僧。”夫俠與僧,非女子本色也。此兩言者,世所未喻也。皆令之詩曰:“或時賣歌詩,或時賣山水。猶自高其風,如昔鬻草履。”又曰:“燈明惟我影,林寒鳥稀鳴。窗中人息機,風雪初有聲。”再三諷詠,淒然詘然,如霜林之落葉,如午夜之清梵。豈非白蓮、南嶽之遺響乎?河東之言“僧”者,信矣。繇是而觀,草衣之詩可知已矣。叔祥之序、薈萃古今淑媛以媲皆令,累累數千言。譬之貌美人者,不論其神情風氣,而必曰如王嬙,如西施,如飛燕、合德,此以修美人之圖譜則可矣,欲以傳神寫照,能無見笑於周昉乎?癸未九月,虞山牧齋老人為其序。
《有學集》二十《贈黃皆令序》略雲:
絳雲樓新成,吾家河東邀皆令至止。硯匣筆床,清琴柔翰,挹西山之翠微,坐東山之畫障。丹鉛粉繪,篇什流傳。中吳閨闥,侈為盛事。今年冬,餘遊湖上,皆令僑寓秦樓,其窮亦日甚。湖上之人,莫或過而問焉。滄海橫流,劫灰**掃。絳雲圖書萬軸,一夕煨燼。河東《湖上詩》“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皆令苦相吟賞。今日西湖,追憶此語,豈非窮塵往劫?河東患難洗心,懺除月露,香燈禪版,淨侶蕭然。皆令盍歸隱乎?當屬賦詩以招之。
寅恪案:皆令與河東君雖皆著籍嘉興,然其相識始於何年,今不易考。觀《初學集》一七《移居詩集》牧齋《與姚叔祥共論近代詞人(七絕)十六首》中,其第一一首雲:
不服丈夫勝婦人,昭容一語是天真。(原注:“呂和叔《上官昭容書樓歌》雲‘自言才藝是天真,不服丈夫勝婦人’。”)王微楊宛為詞客,肯與鍾譚作後塵。
其第一二首雲:
草衣家住斷橋東,(原注:“王微自稱草衣道人。”)好句清如湖上風。近日西陵誇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原注前已引,茲從略。)
則牧齋於崇禎十三年庚辰秋間作《十六絕句》,止言王、楊、柳三人,而不及媛介。可知牧齋尚未見媛介之詩,亦不識其人。據《初學集》二十下《東山詩集·燈下看內人插瓶花,戲題四絕句》其一雲:
水仙秋菊並幽姿,插向磁瓶三兩枝。低亞小窗燈影畔,玉人病起薄寒時。
此四絕句後第二題即《絳雲樓上梁,以詩代文八首》,牧齋《黃皆令集序》作於崇禎十六年癸未九月,正河東君病起之時。其《贈黃皆令序》雲:“絳雲樓新成,吾家河東邀皆令至止。”則皆令之遊虞山,居絳雲樓,當在崇禎十六年冬或稍後,亦恐是第一次至牧齋家也。牧齋序皆令集,表麵上不以姚士粦之文為然,實際上暗寓皆令才高貌寢之意。《東坡集》九《續?麗人行?序》雲:
李仲謀家有周昉畫背麵欠伸內人,極精。戲作此詩。
其詩結語雲:
君不見孟光舉案與眉齊,何曾背麵傷春啼?
此牧齋所以有“能無見笑於周昉”之語,實寓蒯通說韓信“相君之背”之意也。又牧齋屢遊西湖,其《贈皆令序》中“今年冬,餘遊湖上”之“今年”,未能確定其為何年,但必在河東君《贈黃若芷大家》詩前不甚久之時間也。(見第五章所論。)牧齋既有“當屬〔河東〕賦詩招之”之語,則牧齋《贈皆令序》時,皆令當已久未至虞山矣。此後皆令又曾否至虞山,亦未能考悉也。牧齋《贈序》謂皆令“僑寓秦樓”,不知有所實指,抑或用典?若用典者,疑非用《列仙傳》蕭史弄玉故事,而用古樂府《陌上桑》“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即“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等句之意也。
《梅村家藏稿》三一《黃媛介詩序》略雲:
黃媛介者,體自高門,夙親柔翰。逮夫親故凋亡,家門況瘁。感襄城之荀灌,痛越水之曹娥,恨碎首以無從,顧投身其奚益。蔡琰則惟稱亡父,馬倫則自道家君。隕涕何言,傷心而已。惟長楊曾經獻賦,而深柳可以讀書。(原注:“所居深柳讀書堂。”)點硯底之青螺,足添眉黛;記詩中之紅豆,便入吹簫。共傳得婦傾城,翻為名士,卻令家人竊視,笑似諸生。所攜唯書卷自隨,相見乃鉛華不禦。發其舊篋,爰出新篇。即其春日之詩,別仿元和之體,可為妙製,允矣妍辭。仆也昔見濟尼,蚤聞謝蘊。今知徐淑得配秦嘉,是用覽彼篇章,加之詮次。庶幾東海重聞桃李之歌,不數西昆止載蘼蕪之賦爾。
寅恪案:梅村此《序》述皆令本末頗備。惟今日以材料殘缺之故,不易確知。其取譬荀灌、曹娥,則疑是乙酉皆令逢亂時事。荀灌見《晉書》九六《列女傳·荀崧小女灌傳》,借用以指皆令於乙酉歲清兵攻圍嘉興時,逢亂被劫事。曹娥見《後漢書·列傳》七四《列女傳·孝女曹娥傳》。豈皆令之父於乙酉亂時溺死耶?今難考已。“東海”用鮑明遠及其妹事。鮑氏本東海人。(見《宋書》五一《宗室》及《南史》一三《宋宗室及諸王(上)·臨川烈武王道規傳》附鮑照傳。)“桃李之歌”用李太白“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語。(寅恪案:此依《全唐文》三四九李白三之本。此本題為《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而文中作“會桃李之芳園”。今李集諸本或題與文俱作“桃花”,或俱作“桃李”,恐非。蓋“桃花”者,乃園之本名,“桃李”者,乃太白所改字,以免“花”與“芳”之重複,且聲律更協調耳。)希望皆令與象三兄妹複歸於好。“西昆”借用西昆詩體主要人楊億之姓,以指楊世功。“蘼蕪之賦”則用《玉台新詠》一《古詩》“上山采蘼蕪”之典,竟指世功為“故夫”,頗疑黃、楊夫婦實有仳離之事。梅村於《鴛湖閨詠》第四首結語雲“往事隻看予薄命,致書知己到長幹”,乃用李太白《長幹行二首》之一“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及“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之語(見《全唐詩》第三函李白三)。亦希望皆令與世功夫婦複歸於好之意。駿公詩文,辭旨敦厚,可謂善處人骨肉間矣。
綜合惠香及皆令與錢柳之關係觀之,乃知牧齋“惜玉憐香”之章蓋有所實指,非泛用成語也。“香”乃惠香之名,固不待言。“玉”則《離隱歌序》中,皆令自言“庶幾無蔡琰居身之玷”。河東君題其畫扇,又稱之為“無瑕詞史”,皆令自比於無玷之玉,於此可證。故“玉”亦皆令之名也。此“玉”此“香”皆牧齋所欲兼收並蓄,而不致與河東君有尹邢避麵之事者。“惠香閣”固為惠香所居。《玉台畫史》言皆令畫扇有“東山閣”題字,然則此“東山閣”亦“惠香閣”之比也。(可參第五章論《絳雲樓上梁詩》。)牧齋有誌不成,其理由之關於皆令者,乃社會製度問題,不俟贅論。至於惠香,則未知其故,蓋由惠香本末無從詳考所致。第一章拙詩雲“尚托惠香成狡獪,至今疑滯未能消”,意在於此。當世通人倘能補此遺憾,則幸甚矣。
複次,陳其年《婦人集》“姑蘇女子圓圓”條下冒褒《注》雲:
吳縣葉襄《贈薑垓百韻詩》有雲:“酒壚尋卞賽,花底出陳圓。”(寅恪案:葉襄,字聖野,長洲人。事跡見同治修《蘇州府誌》八八並《明詩綜》七七“葉襄”條附《靜誌居詩話》及陳田《明詩紀事》二二“葉襄”條。聖野與牧齋之關係,可參《有學集》五《絳雲餘燼詩(下)·“冬夜假我堂文宴詩”“和聖野(七律)”》及同書一九《葉聖野詩序》等。又《板橋雜記(下)·軼事門》“萊陽薑如須遊於李十娘家”條,雖所記為如須遊南京時事,與蘇州無涉,但如斯為人之風流好事,亦借此可窺見一斑矣。)
足見當崇禎季年,陳、卞俱為姑蘇負盛名之佳麗。然雲裝不與畹芬同被中貴外戚劫去,亦可謂幸事。至玉京是否避居他地,遂得脫免,則未能知。
又,《梅村家藏稿》三《圓圓曲》略雲:
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穀雲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教曲奺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當時隻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支細。錯怨狂風揚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換羽移宮萬裏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寅恪案:梅村《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見《梅村家藏稿》三)中有“歸來女伴洗紅妝,枉將絕技矜平康。如此才足當侯王”,可與此曲“浣紗女伴憶同行”及“有人夫婿擅侯王”等句參證。又梅村《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詩》(見《梅村家藏稿》十)中有“烏桕霜來映夕曛”及“翻笑行人怨落花,從前總被春風誤”,亦可與此曲“烏桕紅經十度霜”及“錯怨狂風揚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等句參證也。童時誦此曲,以為“浣紗女伴”乃是泛指。由今思之,恐梅村之意偏重雲裝而言。故“十度霜”之語,與《琴河感舊》詩(見《梅村家藏稿》六)及《聽卞玉京彈琴歌》二題尤有密切關係。所以有此假設者,蓋畹芬於崇禎十五年壬午春間,由吳被劫至燕,(詳見第五章引《影梅庵憶語》述辟疆於崇禎十五年壬午仲春聞得其父宗起量移之耗,由毗陵至吳門,則畹芬於十日前已被劫北去事。)曆十年為順治八年辛卯。此時月所已由錦州移鎮漢中,又奉率師入蜀之旨。(見《清史稿》四《世祖本紀》“順治五年四月丁亥吳三桂自錦州移鎮漢中”條及同書五“順治八年九月壬午命吳三桂征四川”條,並《清史列傳》八十《逆臣傳·吳三桂傳》等。)此曲“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謂月所由秦入川之事。梅村得聞月所入蜀新命,約在順治八年初冬,即“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矣。至“斜穀雲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並“珠歌翠舞古梁州”及“漢水東南日夜流”等句,則敘寫漢中地域之辭語也。
抑更有可申論者,《三國誌·蜀誌》五《諸葛亮傳》雲:“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文選》三十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王粲詩序》雲:“家本秦川貴公子孫。”(寅恪案:仲宣乃山陽高平人太尉王龔之曾孫,司空王暢之孫,世為豪族,所謂“貴公子孫”也。見《後漢書·列傳四十六·王龔傳》。)武鄉康樂所言之地域範圍,俱不包括四川,此乃漢魏六朝“秦川”二字之界說。梅村借用“秦川”之成語,兼賅陝西、四川而言,實非舊日之本義也。
又,《說郛》四《三夢記》之二(參孟棨《本事詩·征異門》及《唐詩紀事》三七“元稹”條)雲:
元和四年,河南元微之為監察禦史,奉使劍外。去逾旬,予與仲兄樂天、隴西李杓直同遊曲江,詣慈恩佛舍,遍曆僧院,淹留移時,日已晚,同詣杓直修行裏第,命酒對酬,甚歡暢。兄停杯久之,曰:“微之當達梁矣。”(寅恪案:《本事詩》及《唐詩紀事》述此事,非知退原文,“梁”作“褒城”或“褒”。檢《新唐書》四十《地理誌·山南西道》雲:“興元府漢中郡,赤,本梁州漢川郡。開元十三年以‘梁’‘涼’聲近,更名褒州。二十年複曰梁州。天寶元年更郡名。興元元年為府。”故“梁”“褒”可互稱。微之賦詩在元和四年,遂有“古梁州”之句也。)命題一篇於屋壁。其詞曰:“春來無計破春愁,醉折花枝當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實二十一日也。十許日會梁州使適至,獲微之書一函,後寄《紀夢詩》一篇,其詞雲:“夢君兄弟曲江頭,也入慈恩院裏遊。屬吏喚人排馬去,覺來身在古梁州。”(寅恪案:《元氏長慶集》一七《梁州夢》詩“兄弟”作“同繞”,“也入”作“也向”,“院裏”作“院院”,“屬吏喚人排馬去”作“亭吏呼人排去馬”,“覺來”作“忽驚”,大抵較佳。蓋微之夢中同遊者,尚有李杓直建,非止白氏兄弟。知退此記中有“遍曆僧院”,微之詩題原注有“慈恩諸院”,與“院院”語合。“亭吏”指漢川驛亭之吏而言,若作“屬吏”則太泛。“去馬”謂由漢川驛向次驛馳去之馬。“忽驚”更能寫出夢中驚醒之情況,若作“覺來”殊為平淡,恐非元才子所宜出也。) 日月與遊寺題詩日月率同。蓋所謂此有所為,而彼夢之者矣。
複檢《元氏長慶集》一七《使東川詩二十二首》,其第五首《梁州夢》(自注:“是夜宿漢川驛,夢與杓直、樂天同遊曲江,兼入慈恩寺諸院,倏然而寤,而遞乘及階,郵吏已傳呼報曉矣。”)雲:
(詩見上引。)
其第十首《漢江上笛》(自注:“二月十五日夜,於西縣白馬驛南樓聞笛悵然,憶得小年曾與從兄長楚寫《漢江聞笛賦》,因而有愴耳。”)雲:
小年為寫遊梁賦,最說漢江聞笛愁。今夜聽時在何處,月明西縣驛南樓。
據上引白《記》及元《詩》,可知樂天詩之“梁州”、微之詩之“古梁州”皆指明清兩代漢中之地而言,實梅村《圓圓曲》中“珠歌翠舞古梁州”句之出處也。《圓圓曲》世人所習誦,但此詩作成之年月尚存疑問,而辭句典故亦間有前賢所未及詳者,故不避瑣贅之譏,特附論之於此。
由是言之,《圓圓曲》之作成,應在順治八年辛卯初冬,即與《聽卞玉京彈琴歌》為同一年之作品,亦與順治七年庚寅秋間作《琴河感舊》詩之時間,相距不甚遠。至顧師軾《梅村先生年譜》係《圓圓曲》於順治元年甲申,恐不過以陳、吳二人,其家國興亡、悲歡離合、前後變易之關鍵在順治元年,未必實有梅村作此詩於順治元年之確據。又同書係《琴河感舊》詩及《聽卞玉京彈琴歌》於順治七年庚寅。《琴河感舊》詩固作於庚寅,但《梅村詩話》謂雲裝於順治八年辛卯春過訪,共載橫塘,《聽卞玉京彈琴歌》雲“此地由來盛歌舞,子弟三班十番鼓。月明弦索更無聲,山塘寂寞遭兵苦”,實指其事;所謂“此地”即蘇州,可為此《歌》作於順治八年辛卯春間之旁證。蓋吳、卞兩人舊地重遊,不勝今昔之感。回溯十年之前,即崇禎十五年壬午,畹芬正於此時被劫北行。梅村因玉京之淪落,念畹芬之遭遇,遂賦詩及之耳。若如是解釋,則《圓圓曲》中“十度霜”及“女伴”等句皆有著落。然則駿公於一年中甚近之時間賦此兩詩,以陳、卞兩人前後同異情事為言,而家國身世之悲恨更深更切。倘讀吳集者,取此兩詩參互並觀,其了解當必較一般泛覽所得尤多。惜知此者鮮矣。又,程穆衡原箋、楊學沆補注《吳梅村先生編年詩集》,列《圓圓曲》於順治十六年己亥。附按語雲:
其時三桂有女嫁王永寧,方居蘇州拙政園。故雲別唱《吳宮曲》也。
鄙意《圓圓曲》若作於順治十六年己亥,則與“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之句,時間不合。據《清史列傳》八十《逆臣傳·吳三桂傳》,順治十六年三桂在雲南,與曲中“秦川”“金牛道”“斜穀”“散關”“古梁州”及“漢水”等語指漢中者,地域不合。程、楊之言,乃由後世附會禹貢“華陽黑水惟梁州”,《漢書·地理誌》“益州郡滇池有黑水祠”(見《通典》一七五《州郡曲》五“古梁州”條)及雲南為元代梁王封地(見《明史》一二四《梁王把匝〔剌〕瓦爾密傳》及靳榮藩《吳詩集覽》一五上“滇池鐃吹”四律之解釋),並誤解駿公《圓圓曲》辭意所致。寅恪昔年旅居昆明,偶過某戲院,見懸有“珠歌翠舞古梁州”七字橫額,亦襲用吳詩之成句而失其本旨者之一例。可見此類誤解極為廣遍,真有糾不勝糾之感矣。
複次,靳介人《吳詩集覽》四下釋此《歌》“十年同伴兩三人,沙董朱顏盡黃土”句之“沙”為沙才,固不誤,但未盡。據《板橋雜記(中)·麗品門》“沙才”條略雲:
沙才美而豔,善吹簫度曲。後攜其妹曰嫩者遊吳郡,卜居半塘,一時名噪。才以瘡發,剜其半麵。嫩歸吒利,鬱鬱死。
及《眾香詞數集(花叢)》“沙宛在”條,選宛在詞《江城子·哭姊》一闋,並附錄曹溶《滿庭芳·高澹遊招同人集紀勝堂贈嫩兒》詞,(寅恪案:高澹遊,名簡,號一雲山人,吳縣人。事跡可參同治修《蘇州府誌》一一十本傳及秦祖永《桐陰論畫(上)》“高簡”條。)其下半闋雲:
羞隨輕浪滾,蓮花步暖,軟盡無痕。怪當年吒利,假借堪嗔。今日誰能拘管,算恒河,自有仙真。情何限,千堆白雪,占穩鳳樓春。
然則梅村賦詩時,沙才已死,但未詳何時,而嫩兒亦有被劫之事。其何時被劫,則未能考知。或謂秋嶽詞中“假借”之語,頗堪玩味,豈嫩兒乃後論牧齋《壬午獻歲書懷二首》之二所引冒辟疆《影梅庵憶語》一崇禎十四年秋被劫之贗鼎畹芬歟?(寅恪偶檢《小說月報》第六卷第一一號況周頤《陳圓圓事跡》引劉健《庭聞錄》雲:“吳妓陳沅、顧壽並名噪一時。田宏遇以重價市壽,而沅名更高,不易得。會其婿以細故得罪,欲求好,無以通媚,百計購沅以獻。宏遇善之如初。”然則辟疆所謂“贗鼎”,或亦有指顧壽之可能耶?俟考。)據秦逸芬《桐陰論畫》所推澹遊之生年及《清史·列傳》七八《貳臣傳·曹溶傳》論之,則秋嶽此詞之作,若在順治三年至十年之間,或說方可成立。又澹《板橋雜記》“嫩歸吒利,鬱鬱死”之語,頗與秋嶽詞衝突。鄙意澹心得諸傳聞,似不如秋嶽親見之可信也。今姑記於此,俟後更考。至“沙董”之“董”,靳氏據《板橋雜記(中)·麗品門》,釋為董年。寅恪檢餘書此條,引張紫澱文峙《悼小宛(五律)》略雲:
美人在南國,餘見兩雙成。寂寂皆黃土,香風付管城。
故疑白死時,年已先死,靳說可通。唯冒辟疆聲言小宛死於順治八年辛卯正月二日(見第五章論牧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和老杜生長明妃》一首中“吳殿金釵葬幾回”句),則梅村偕玉京於是年春間遊蘇州之際,似已得知小宛被劫稱死之事。小宛姊妹亦曾居吳門,與陳、卞、二沙為同時佳麗。吳詩作此聯係,殊有可能。其所謂“兩三人”者,沙嫩未死,沙才已死;董白死時,董年先死;董白雖稱死,然實未死。陳沅則不著姓字,而意在言外。梅村下筆不苟,於此可見。今讀此《歌》,別有一可注意之事,即順治七年末八年初,清人似有點取強奪秦淮當時及舊日樂籍名姝之舉。此舉或與世祖之喜愛戲劇有關。(可參顧師軾《梅村先生年譜》順治九年壬辰附徐釚《詞苑叢談》九《紀事四》“吳祭酒作秣陵春”條及前第三章論河東君嘉定之遊節引《嘉定縣誌·李宜之傳》。)樂籍名姝中,其尚未嫁如卞賽及此《歌》之“碧玉班中怕點留”者,(寅恪案:《樂府詩集》四五李暇《碧玉歌》雲:“碧玉上宮妓。”故吳詩此句目未脫秦淮樂籍者。)已適人如董白及此《歌》所謂“樂營門外盧家泣”者,(寅恪檢《玉台新詠》九《歌詞二首》之二雲:“十五嫁為盧家婦。”故吳氏此句目已脫秦淮樂籍適人者。)前述汪然明於順治九年壬辰始識張宛仙於嘉興,而宛仙已匿影不出,不輕見人,恐亦與玉京入道避禍之事同一原因。更細繹《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結語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