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學集》一四《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有三詩為河東君而作,即第三四首題作《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舊事》,第三五及三六兩首,題作“二首為河東君入道而作”。其第三四首前已論釋,不須更贅。第三五及三六兩首,牧齋所以排列於第三四首之後者,非僅因此兩首俱屬追述河東君之入道,實在崇禎十三年庚辰冬後一年,即十四年初冬臥病起,至十六年癸未初冬病愈止。凡曆三年之時間故也。詩雲:

鸚鵡疏窗晝正長,又教雙燕語雕梁。雨交澧浦何曾濕,風認巫山別有香。斫卻銀輪蟾寂寞,搗殘玉杵兔淒涼。(寅恪案:此二句錢遵王注本作“初著染衣身體澀,乍拋稠發頂門涼”,顧雲美《河東君傳》所引亦同。恐是初稿如此。今諸本互異者,豈因語太質直,河東君見之不喜,牧齋遂加以修改耶?)縈煙飛絮三眠柳,颺盡春來未斷腸。(寅恪案:遵王本“斷”字下注“短”字,疑出牧齋之手,如上引《山莊八景·酒樓花信》詩之例,非遵王後加也。)

寅恪案:第三五首結句“三冬枯木禪”之語,遵王已引《五燈會元》俗漢庵主“枯木倚寒岩,三冬無暖氣”之言為釋,甚是。但僅為古典,尚未盡牧齋詩句之今典。蓋河東君起病於崇禎十四年初冬,至十六年初冬病起,共曆三冬故也。至俗漢庵主“三冬”二字之意,乃通常世俗寒冬之謂。若以《漢書·列傳》三十五《東方朔傳》王先謙《補注》及楊樹達《窺管》等專家所言衡量之,則大可不必矣。前引河東君和牧齋《小至日京口舟中》詩“首比飛蓬鬢有霜”句,可證河東君臥病之時,牧齋既無元微之“自愛殘妝曉鏡中,環釵慢簪綠絲叢”及“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之樂(見《才調集》五《離思六首》之一及二),故不如“一剪金刀繡佛前”及“乍拋稠發頂門涼”借口入道較為得計。卞玉京歸東中一諸侯,不得意,進其婢柔柔奉之,乞身下發(見前引《梅村家藏稿》十《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詩傳》及《梅村詩話》“女道士卞玉京”條)。與河東君此時病中之事,頗相類似。至“又教雙燕語雕梁”句及“雨交澧浦何曾濕,風認巫山別有香”一聯,則“雙燕”句用前釋《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八“晚簾雙燕入盧家”句,所引劉方平詩“雙燕入盧家”之語;“澧浦”句遵王已引《山海經·中山經》“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為釋,俱是兩女共嫁一夫之古典;“何曾濕”乃牧齋表明心跡,自謂與惠香實無關係之意,讀之令人失笑;“別有香”句,標出惠香之名字,更與玉京進柔柔之事尤為相近,此等舉措,固為當日名姝應付夫主之一公式也。

關於絳雲樓事,前於第二章論河東君原名中必有一“雲”字。本章論牧齋賣《兩漢書》於謝三賓,並論女性之惠香其名中必有一“桃”字,及河東君妹楊絳子事等節,已略言之。此點可參拙著《元白詩箋證稿·附論(乙)·白樂天之思想行為與佛道關係》一文中謂韓退之有二妾,一曰絳桃,一曰柳枝。然則絳雲樓之命名,不僅專指河東君而言,更兼寓惠香之名。若所揣測不誤,是牧齋野心極大,自比昌黎,欲儲兩阿嬌於一金屋,亦甚可笑矣。牧齋所作《絳雲樓》詩八首,除自注外,更有遵王注釋。且詩中所用典故,多出陶宏景《真誥》,讀者苟取隱居之書參證之,自能得其出處。故此等皆不須詳引。茲僅就其特有趣之古典及當日之今典,略為疏通證明而已,實不須亦不必多論也。

《初學集》二十下《東山詩集四·絳雲樓上梁,以詩代文八首》,其一雲:

負戴相將結隱初,高榆深柳愜吾廬。道人舊醒邯鄲夢,居士新營履道居。百尺樓中偕臥起,三重閣上理琴書。與君無複論榮觀,燕處超然意有餘。

寅恪案:此詩第一聯上句,自是用沈既濟《枕中記》(見《文苑英華》八三三《記》三七《寓言》,並參《太平廣記》八二引陳翰《異聞集》“呂翁”條及湯顯祖《邯鄲記》),人所習知。下句遵王引白樂天《池上篇序》為釋,亦無待論。當牧齋賦此詩時,政敵之鵝籠公既死,帝城之陳子公頗多。謀求起用,不遺餘力。盧生枕中之夢方酣,言不由衷,甚為可笑。但其《永興寺看綠萼梅》詩有“道人未醒羅浮夢,正憶新妝萼綠華”之語,鄙意倘取“道人未醒羅浮夢”以易“道人舊醒邯鄲夢”,則更切合當日情事。如此集句,錢柳二人地下有知,應亦欣然讚許歟?

又,牧齋平生以宰相自許,崇禎元年閣訟問題,人所習知,可不必論。茲略取其在崇禎以前涉及盧生之夢者數條,以資談助。《牧齋外集》二五《南北記事題詞》雲:

〔萬曆三十八年庚戌〕餘初登第,謁見塚宰立山孫公,(寅恪案:“立山孫公”指孫丕揚,但尚未知其有“立山”之稱。檢趙南星《味檗齋文集》一一《明吏部尚書贈太子太保孫清簡公〔鑨〕墓誌銘》雲:“公字文中,號立峰。”亦曾為吏部尚書。豈牧齋混淆兩孫之號,而“山”字又為“峰”字之誤寫耶?俟考。)公謬以餘為可教,執手訓迪,以古名宰相相期許。

《列朝詩集》丁一一《申少師時行小傳》略雲:

餘為書生,好談國政。登朝後,以詞林後輩謁少師於裏第。少師語次,從容謂曰:“閣臣委任重,責望深,每事措手不易。公他日當事,應自知之,方謂老夫之言不謬也。”

《初學集》八四《書鄒忠介公賀府君墓碑後》(寅恪案:光緒修《丹陽縣誌》一九《賀學仁傳》雲:“賀學仁,字知忍。”)略雲:

應山楊忠烈〔漣〕令常熟,官滿不能賃車馬,公質貸為治裝。楊公被急征,語所親曰:“江左更安得一賀知忍乎?”〔天啟元年〕辛酉冬,餘報命北上。公病亟矣,執手榻前,氣息支綴,諄諄念主幼時危,國論參錯,而以枝柱屬餘。

牧齋於萬曆三十八年二十九歲,天啟元年四十歲,崇禎十六年絳雲樓建築時六十二歲。由是言之,“舊醒邯鄲夢”之“舊”字固甚確切,但“醒”字,則全為虛語也。

複次,《有學集》三一《何君實〔珩枝〕墓誌銘》略雲:

餘年二十,偕兄(指君實)讀書破山寺,山門頹敝,護世四王,架壞梁木為坐。餘拉兄度澗穿嶺,一日數過其前。兄夢四王語曰:“公等幸勿頻出,出則我等促數起立,殊仆仆也。”傭書人郭生婦病,禱城隍神,神憑而語曰:“乞錢相公一幅名刺來,我貰汝。”郭生叩頭乞哀,餘笑而斥之。兄曰:“安知不然?”代餘書名刺,俾焚廟中,婦立起。餘枚卜罷居,兄從容為餘道之,且相慰曰:“未止此也。”嗚呼!兄歿而天崩地坼,兄作夢時垂六十年,而餘固已老而憊矣。如兄之所雲,豈所謂癡人前說夢耶?喪亂殘生,天眼護佑,創殘痛定,追尋前夢,未嚐不身毛俱豎,申旦屏營,誠不敢忘天神之假靈於兄以誘我也。

《有學集·秋槐別集·丙申春就醫秦淮,寓丁家水閣浹兩月。臨行作絕句三十首,留別留題,不複論次》,其第十首雲:

夢我迢迢黃閣居,真成鼠穴夢乘車。宵來我夢師中樂,細柳營翻貝葉書。(自注:“茂之書來,元旦夢餘登拜。”)

寅恪案:牧齋言何君感夢時己身年二十,距銘墓時垂六十年。由是言之,則牧齋作此文詩,年已七十餘矣。丁家河房絕句作於順治十三年丙申,牧齋年七十五。考順治十六年己亥牧齋年七十八,是歲鄭成功率師入長江。於此前數年間,牧齋頗為奔走活動,故何君實墓誌所述之預兆,雖覺可笑,然亦寓將任明室中興宰輔之意。至記林茂之所夢詩,亦因牧齋屢向那子陳述己身之願望,林氏遂受其暗示,而有此夢。然則此詩此文皆緣牧齋宰輔迷之所致,未可僅以稽神說鬼談夢目之。又此文及詩均作於建築絳雲樓後數十餘年,但邯鄲之夢未醒,羅浮之夢仍酣,亦可見此老功名之念、兒女之情,至死不衰也。

關於絳雲樓建築及焚毀之時日,並其所在之處等問題,茲略考辨於後,以免讀者之誤會。

《絳雲樓書目》附曹溶《題詞》雲:

虞山宗伯生神廟盛時。早歲科名,交遊滿天下。盡得劉子威〔鳳〕、錢功父〔允治〕、楊五川〔儀〕、趙汝師〔用賢〕四家書,更不惜重資購古本,書賈奔赴,捆載無虛日。用是所積充牣,幾埒內府。視葉文莊〔盛〕、吳文定〔寬〕及西亭王孫〔朱謀瑋〕,或過之。中年,構拂水山房,鑿壁為架,庋其中。凡四方從遊之士,不遠千裏,行縢修贄,乞其文刻係牲之石,為先世光榮者,絡繹門外。自王弇州〔世貞〕、李大泌〔維楨〕以還,此事殆希見也。宗伯文價既高,多與清流往來,好延引後進,大為壬人嫉,一躓不複起。晚歲浮沉南國,操委蛇術容其身,所薦某某,大異平居所持論,物望為之頓減。入北未久,稱疾告歸,居紅豆山莊,出所藏書重加繕治,區分類聚,棲絳雲樓上,大櫝七十有三。顧之自喜曰:“我晚而貧,書則雲富矣。”甫十餘日,其幼女中夜與乳媼嬉樓上,剪燭灺落紙堆中。遂燧。宗伯樓下驚起,焰已漲天,不及救,倉皇出走。俄頃,樓與書俱盡。餘聞駭甚,特過唁之。謂予曰:“古書不存矣。尚有割成《明臣誌傳》數百本,俱厚四寸餘,在樓外。我昔年誌在國史,聚此。今已灰冷,子便可取去。”予心豔之,長者前未敢議值,則應曰:“諾諾。”別宗伯,急訪葉聖野,(寅恪案:同治修《蘇州府誌》八八《葉襄傳》雲:“葉襄,字聖野。”並可參《有學集》一七宋玉叔《安雅堂集序》及同書一九《葉聖野詩序》。)托其轉請。聖野以稍遲,越旬日,已為鬆陵潘氏〔檉章〕購去。歎息而已。今年從友人得其書目,手鈔一過,見不列明人集,偏於瑣碎雜說收錄無遺。方知雲厚四寸者,即割文集為之,非虛語也。予以後進事宗伯,而宗伯絕款曲。〔順治三年〕丙戌同居長安,〔四年〕丁亥、〔五年〕戊子同僦居吳苑。時時過餘,每及一書,能言舊刻若何、新板若何、中間差別幾何,驗之,纖悉不爽。蓋於書無不讀,去他人徒好書束高閣者遠甚。然大偏性,未為愛古人者,有二端:一所收必宋元板,不取近人所刻及抄本,雖蘇子美〔舜欽〕、葉石林〔夢得〕、三沈〔遘,遼,括〕集等,以非舊刻,不入目錄中;一好自矜嗇,傲他氏以所不及,片紙不肯借出,盡存單行之本,燼後不複見於人間。餘深以為戒。

寅恪案:《絳雲樓上梁詩》後一題為《癸未除夕》,前隔一題為《燈下看內人插瓶花》,其第一首雲“水仙秋菊並幽姿”,則絳雲樓之建造在崇禎十六年冬季,可以無疑。

《有學集》一七《賴古堂文選序》雲:

〔順治六年〕己醜之春,餘釋南囚歸裏,盡發本朝藏書,裒輯史乘,得數百帙,選次古文,得六十餘帙,州次部居,遺搜闕補,忘食廢寢,窮歲月而告成。〔七年〕庚寅孟冬,不戒於火,為新宮三日之哭,知天之不假我以斯文也。

《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八《史部一·正史類》略雲:

《宋史》四百九十六卷。(明刊本。)

是本舊為邑中錢氏藏書,卷首記雲:“歲庚寅四月朔日閱始。”其第一百七十九卷後,記雲:“十月初二夜,半野堂火,時方雷電交作,大雨傾盆,後〔絳雲〕樓前〔半野〕堂,片刻煨燼,乃異災也。”絳雲一炬,藏書無遺,此書方校閱,故幸而獲留也。

又葉昌熾《藏書紀事詩》四“錢謙益受之”條雲:

〔查慎行〕《人海記》:“錢蒙叟撰《明史》二百五十卷,辛卯九月晦甫畢。越後月,絳雲樓火作,見朱人無數,出入煙焰中,隻字不存。”昌熾案:絳雲樓災,在庚寅。查雲辛卯,誤也。

海虞瞿氏所藏《宋史》,有牧齋題字雲:“庚寅十月初二夜,半野堂火,片刻灰燼。”據此,則絳雲樓下即半野堂所在矣。(寅恪案:半野堂在絳雲樓之前。葉氏之語,頗令人誤會。)

據此,絳雲樓焚毀在順治七年庚寅十月初二夜,實無疑義。然則倦圃所謂“甫十餘日,遂燧”,乃牧齋自誇其家益貧而書益富之言後甫十餘日耳。若不如是解釋,絳雲樓自建成至被災,共曆七載,曹氏豈有不知之理乎?

又,黃宗羲《思舊錄》“錢謙益”條雲:

餘數至常熟。初在拂水山莊,繼在半野堂,絳雲樓下。後公與其子孫貽同居,(寅恪案:牧齋子孫愛,字孺貽。《思舊錄》稱“孫貽”者,共有數處。梨洲殆有所牽混歟?)餘即住於其家。拂水時,公言韓、歐乃文章之《六經》也。見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類,如直序,如議論,如單序一事,如提綱,而列目亦不過十餘門。絳雲樓藏書,餘所欲見者無不有。公約餘為老年讀書伴侶,任我太夫人菽水,無使分心。一夜,餘將睡,公提燈至榻前,袖七金贈餘曰:“此內人(自注:即柳夫人)意也。”蓋恐餘之不來耳。是年十月絳雲樓毀,是餘之無讀書緣也。

可知半野堂及絳雲樓,皆在牧齋常熟城中住宅之內。詳見金鶴衝《錢牧齋先生年譜》所附“絳雲樓圖並說明”,無待贅辨。但倦圃題詞於絳雲樓所在之地,頗與拂水山房(莊)及紅豆山莊牽混不明,易致誤會,故讀秋嶽之文者,不可不注意也。他如鄭方坤《國朝名家詩鈔小傳》中《東澗詩鈔小傳》雲:

築室拂水之隈,建絳雲樓其上。

所言之誤,自不待言。又若《蘼蕪紀聞》引俞蛟《齊東妄言》及何蛟《柳如是傳》,俱混牧齋城內住宅與白茆港紅豆山莊為一地,雖非指絳雲樓而言,但亦同此誤。其餘後人吊古懷賢之篇什,諸多疏舛,則更無論矣。至絳雲樓建築形式如何,頗不易知。金氏《牧齋年譜》,雖繪有兩層之絳雲樓圖,然不知何所依據。夫牧齋取《真誥》“絳雲”之典以為樓名,其用《梁書》五一及《南史》七六《陶弘景傳》所雲:

更築三層樓,弘景處其上,弟子居其中,賓客至其下。

以成“三重閣上理琴書”之句,自無足異。(遵王《注》已引《南史》陶傳之文為釋。)但此乃古典,未必是今典,故亦難認為絳雲樓實有三層也。揆以通常建築形式,此樓既兼備藏貯圖書及家庭居住,並接待賓客等用,則絕非狹小之構造,可以推知。

《牧齋遺事》雲:

牧翁於虞山北麓構樓五楹,匾曰“絳雲”,取《真誥》絳雲仙姥下降,仙好樓居,以況柳、以媚柳也。牙簽萬軸,充牣其中。下置繡幃瓊榻,相與日夕晤對。《錢集》中所雲:“爭先石鼎聯名句,薄暮銀燈算劫棋。”(寅恪案:應作“爭先石鼎搜聯句,薄怒銀燈算劫棋”。“薄怒”之誤為“薄暮”,蓋涉“銀燈”而訛也。)蓋紀實也。牧翁披吟之好晚而益篤。圖史校讎惟河東君是職。臨文或有探討,柳輒上樓翻閱,雖縹緗盈棟,而某書某卷,隨手抽拈,百不失一。或用事微訛,旋為辨正。牧翁悅其慧解,益加憐重。

《觚剩》三《吳觚下》“河東君”條雲:

柳歸虞山宗伯,自為絳雲仙姥下降,仙好樓居,乃枕峰依堞於半野堂後,構樓五楹,窮丹碧之麗,扁曰“絳雲”。大江以南,藏書之家無富於錢。至是益購善本,加以汲古雕鐫,輿致其上,牙簽寶軸,參差充牣。其下黼幃瓊寢,與柳日夕相對。所雲“爭先石鼎搜聯句,薄怒銀燈算劫棋”,蓋紀實也。宗伯吟披之好晚齡益篤,圖史校讎惟柳是問。每於畫眉餘暇,臨文有所討論,柳輒上樓翻閱,雖縹緗浮棟,而某書某卷,拈示尖纖,百不失一。或用事微有舛訛,隨亦辨正。宗伯悅其慧解,益加憐重。

沈石田《圖琴川錢氏沁雪石詩序》:“吳興趙文敏鷗波亭前有二石。一曰沁雪,一曰垂雲。垂雲流落雲間,已不可考。沁雪在海虞縣治中。錢允言氏購得之。白石翁為作圖,係之以詩。石上勒‘沁雪’二字,是鬆雪翁八分書。”

徐複祚《花當閣叢談》(一作《石村老委談》)四“沁雪石”條(可參《虞陽說苑乙編·虞山雜記》“垂雲沁雪二石”條)雲:

沁雪石,原趙鬆雪家故物也。鬆雪寶二石,一名垂雲,今在鬆江某大家。沁雪質純黑,遇雨潤,則白色隱起如雪,故名。不知何時乃入吾常熟縣治後堂。(《虞山雜記》作“沁雪者,石質黑,而額上一方,雪著即消。今在環秀”。)會縣尹某愛女病,命女巫治之。錢昌時掌邑賦,默囑巫,令稱石為祟。尹命牽出之,於是為錢氏物。

又談遷《棗林雜俎義集·名勝》“沁雪石”條雲:

趙子昂鷗波亭前有石二,曰沁雪,曰垂雲。垂雲流落雲間,已不可考。沁雪石在常熟縣署中,有鐫字。或雲,沁雪,子昂妾也。(寅恪案:若果如或說,則牧齋之求得此石,疑與河東君有關也。)錢侍禦岱乘邑侯女疾,嗾巫言石為祟,出之,得歸錢氏,在徐上舍處。

《柳南隨筆》四“沁雪石”條雲:

沁雪石,趙鬆雪鷗波亭前物也。後入吾邑縣治中,邑人錢昌以計出之。既而歸於錢,置之絳雲樓前。不久樓火,石亦燼。

前引湯漱玉《玉台畫史》三所載“黃媛介畫扇署款”雲:“甲申夏日書於東山閣。”此“東山閣”之名,是否皆令借以指絳雲樓總體而言,借免“齊牢攜絳雲”之“齊牢”嫌疑。若作如是解釋,則皆令住室,即是樓下之廂房。抑或“閣”字乃指樓上,蓋皆令實住於樓上,與樓下錢柳之寢室間隔稍遠也。

靳榮藩《吳詩集覽》一二上《題鴛湖閨詠四首》,其二雲:

休言金屋貯神仙,獨掩羅裙淚泫然。栗裏縱無歸隱計,鹿門猶有賣文錢。女兒浦口堪同住,新婦磯頭擬種田。夫婿長楊須執戟,不知世有杜樊川。

其三雲:

絳雲樓閣敞空虛,女伴相依共索居。學士每傳青鳥使,蕭娘同步紫鸞車。新詞折柳還應就,舊事焚魚總不如。記向馬融譚漢史,江南淪落老尚書。

第三首末附評語雲:

離隱之目,本自新樣。“栗裏縱無歸隱計”,若砭其“隱”字,正是剔清“離”字也。故此首雲:“女伴相依共索居。”“索居”上有“相依”字,“共”字,亦奇。(寅恪於前第二章已引此題第二首兩句並靳氏評語,茲為解釋便利,故重錄之。)

寅恪案:前於第二章論梅村此題第二首末句“不知世有杜樊川”乃謂錢牧齋,非指張天如。今更合此題第二、第三兩首並讀之,駿公詩意尤為明顯。第三首“女伴相依共索居”句,亦是皆令暫居絳雲樓時之實況,蓋雖與女伴相依,而皆“索居”也。

又,《有學集》二《秋槐詩支集》河東君《依韻奉和牧齋?人日示內二首?》之二,中有“洗罷新鬆看沁雪”之句,此題之後為《贈黃若芷大家四絕句》雲:

節比青陵孝白華,齋心況複事毗耶。丹鉛點染從遊戲,隻似諸天偶雨花。

旃檀雲氣湧香台,蓮漏初殘貝葉開。丈室掃除容寶座,散花天女故應來。

暈碧圖黃謝物華,香燈禪板道人家。中庭隻有寒梅樹,邀得仙人萼綠華。

鷗波亭向絳雲開,沁雪虛庭絕點埃。墨竹數枝香一縷,小窗留待仲姬來。(寅恪案:河東君此首之意,自是以管仲姬比媛介。但揆之牧齋所以求得沁雪石置於絳雲樓前者,蓋以己身比鬆雪,而以河東君比仲姬也。牧齋前此為築絳雲樓之故,不得已而賣趙鬆雪舊藏之《兩漢書》於謝象三,致使其不能享有對美人讀寶書之天福,遂無可奈何對美人玩奇石,聊用彌補舊日之遺憾歟?由是言之,此沁雪石者,在牧齋意中,本與河東君有關。在河東君詩中,則又借之以指媛介。然則此石亦是與惠香之名相同,可以概括合此條件之女性,不必限於某一人也。)

載筆風塵未飽溫,何妨招隱入朱門。紅巾翠袖誰揩淚,碧海青天共斷魂。炊劍乾坤珍白璧,擔簦身世怕黃昏。憐香伴侶非耶是,留付他時細討論。

抑更有可論者,《有學集》二十《贈黃皆令序》(此文前已引其一部分,茲為便利起見,故全錄之)雲:

絳雲樓新成,吾家河東邀皆令至止。硯匣筆床,清琴柔翰。挹西山之翠微,坐東山之畫障。丹鉛粉繪,篇什流傳。中吳閨闥,侈為盛事。南宗伯署中,閑園數畝,老梅盤拏,柰子花如雪屋。烽煙旁午,訣別倉皇。皆令擬河梁之作,河東抒雲雨之章。(寅恪案:《梅村家藏稿》五八《梅村詩話》“黃媛介”條略雲:“媛介後客於牧齋柳夫人絳雲樓中。樓毀於火,牧齋亦牢落,嚐為媛介詩序,有今昔之感。媛介和餘詩〔四首之四,末兩句〕曰,‘憶昔金閨曾比調,莫愁城外小江幹。’”可與牧齋此文參閱也。又“雲雨之章”之“雲”當作“零”。檢《文選》二十孫子荊《征西官屬送於陟陽候作詩一首》雲:“晨風飄歧路,零雨被秋草。”及《宋書》六七《謝靈運傳》略雲:“史臣曰,子荊零雨之章,正長朔風之句。”牧齋之語,蓋出於此。淺人不曉,習聞《高唐賦》“雲雨”之辭,因而抄寫訛誤,遂致比擬不倫,殊可笑也。)分手前期,暫遊小別,迄今數年往矣。今年冬,餘遊湖上,皆令僑寓秦樓,見其新詩,骨格老蒼,音節頓挫。雲山一角,落筆清遠,皆視昔有加,而其窮亦日甚。湖上之人,有目無睹,蠅鳴之詩,鴉塗之字,互相題拂,於皆令莫或過而問焉。衣帔綻裂,兒女啼號。積雪拒門,炊煙冷突。古人賦《士不遇》,女亦有焉,籲其悲矣!滄海橫流,劫灰**掃,留署古梅老柰,亦猶夫上林之盧橘,寢園之櫻桃,斬刈為樵薪矣。絳雲圖書萬軸,一夕煨燼,與西清東觀、琅函玉軸俱往矣。紅袖告行,紫台一去。過清風而留題,望江南而祖別。少陵墮曲江之淚,遺山續小娘之歌。世非無才女子,珠沉玉碎,踐戎馬而換牛羊,視皆令何如?皆令雖窮,清詞麗句,點染殘山剩水間,固未為不幸也。河東湖上詩:“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皆令苦相吟賞。今日西湖,追憶此語,豈非窮塵往劫。河東患難洗心,懺除月露,香燈禪版,淨侶蕭然。皆令盍歸隱乎?當屬賦詩招之。

吳應箕《留都見聞錄(上)·園亭門》雲:

六部各有園,皆為之不及百年。禮、戶二部俱在洪武門之左。禮部有敞亭可憩,戶部有高樓可眺。亦引水為池,恨疏鑿不得法耳。餘親見園中竹樹時為堂官斫取。又眾以傳舍視之,不久廢圮矣。

寅恪案:牧齋此序未能考定何時所作,但河東君《贈黃若芷》詩附於《庚寅人日》詩後,庚寅十月二日絳雲樓焚毀,牧齋此文中已言及之。又序中有“香燈禪版”之語,與河東君《贈黃若芷》詩“香燈禪版道人家”之句,可相印證。然則序中之“今年冬,餘遊湖上”乃指順治七年庚寅之冬季歟?若果所揣測者不誤,河東君《贈黃若芷》詩,亦即序中“當屬〔河東〕賦詩以招之”之詩耶?至牧齋序文之佳妙,讀者自能知之,不待多論也。吳次尾所記南京禮部園一條,與牧齋任職弘光朝之時間相距極近,故附錄之,以資參證。茲尚有關涉絳雲樓者數事,附論述之於下。

《牧齋尺牘(中)·致瞿稼軒十四通》,其二雲:

癸未詩一卷,乞付文華刻入。文部,缺者即日補上也。墨似未必真,如真,則不如新墨多矣。賤內辱太親母寵招,理應趨赴,何敢自外。第恐太費華筵耳。容伸謝不一。

其六雲:

其十一雲:

內人性頗惉懘,再三商榷,以為必待小樓成後,奉屈太母,然後可以赴召。其意確不可回,似亦一念恪慎,非有他意,隻得聽之也。更俟麵謝,不盡。

其十二雲:

和韻四首,風致婉麗。以巴人之唱,而辱陽春之和,吾滋愧矣。拙集已料理三卷,乞付文華,即當續補,以湊十卷之數,舊作似難再投也。

其十三略雲:

華堂曲宴,大費郇廚,附謝不盡。泉酒領到,謝謝。

寅恪案:上所擇錄《牧齋尺牘》五通,皆為崇禎十六年癸未冬間建築絳雲樓及刊刻《初學集》時之作品。“太親母”者,稼軒之夫人,孫愛妻之祖母也。前論顧雲美本末時,引牧齋《先太淑人述》已言及之矣。牧齋書中所言之墨及酒,疑俱稼軒贈與河東君者。蓋牧齋不善書(見牧齋《有學集補遺·題丁菡生藏餘尺牘小冊》)而河東君善書;牧齋不善飲,而河東君善飲(見前論《采花釀酒歌》節)。稼軒之於牧齋,以老門生而兼太親翁之資格,又為深能欣賞河東君之人,豈有不知“寶劍遺壯士,紅粉贈佳人”之諺語,轉以寶劍贈非壯士之牧齋耶?據此等瑣事,更可證知稼軒在牧齋家庭中,乃河東君之黨,而非陳夫人之黨矣。至稼軒和韻四首,今檢《瞿忠宣公集》,未見有適合此時間和牧齋四首之詩者,甚難確指其為何題。或者即和《絳雲樓上梁詩八首》中之四首,與毛子晉所和詩,俱是同時之作品也。毛子晉《野外詩》載《登錢夫子絳雲樓和韻八首》。前第一題為《題垂虹橋亭》,中有“秋風垂釣圖”。前第二首為《仲木來居池上寄之》,中有句雲:“記取湖濱乙酉年。”其後第二題為《丙戌春分病起》。初據此推計,似子晉和絳雲樓詩作於順治二年乙酉秋季以後、三年丙戌春分以前。此時明南都已傾覆,牧齋隨例北遷,尚未還家。然子晉和絳雲樓詩,不見有國亡家散、人去樓空之感,則此和詩疑是絳雲樓初成時所作,後來因有忌諱,遂加修改,故排列次序亦不依初稿作成之先後耶?俟考。子晉詩不甚佳妙,故不錄於此,讀者取《毛集》參之可也。

又,《有學集》四四有《愚樓對》一篇,牧齋借施氏之愚樓以誇其絳雲樓,文字詼奇,可稱佳作。茲節錄於後,聊備絳雲樓全部公案中之一事雲爾。

其文略雲:

《絳雲樓上梁詩》第二首雲:

麗譙如帶抱簷楹,置嶺標峰畫不成。窣堵波呈雙馬角,招真治近一牛鳴。琴繁山應春弦響,月白香飄夜誦聲。還似玉真清切地,雲窗風戶伴君行。

寅恪案:此首寫絳雲樓上所能望見之景物及樓中弦誦之聲也。其他如“招真治”等,已詳遵王《注》,無取多論。

第三首雲:

曾樓新樹絳雲題,(自注:紫微夫人詩雲,“乘飆儔衾寢,齊牢攜絳雲。”故以“絳雲”名樓。)禁扁何殊降紫泥。初日東南長自照,浮雲西北任相齊。花深網戶流鶯睡,風穩雕梁乳燕棲。一曲洞簫吹引鳳,人間唱斷午時雞。

第四首雲:

三年一笑有前期,病起渾如乍嫁時。(自注:《泛舟詩》雲,“安得三年成一笑”,君病起,恰三年矣。)風月重窺新柳眼,海山未老舊花枝。爭先石鼎搜聯句,薄怒銀燈算劫棋。見說秦樓夫婦好,乘龍騎鳳也參差。

寅恪案:此兩首最佳,而遵王無所解釋,蓋皆是河東君本事,特有意不作一字,殊可恨可笑也。第三首第一句標出命名之由,據第二句之意,書絳雲樓匾之人,疑即是河東君,否則牧齋不致作此諛辭。前引翁瓶廬之言,謂河東君之書奇氣滿紙,想此樓匾亦複如是也。第三句用《陌上桑》之典,以河東君比羅敷,亦暗寓“美人”之號。第四句不僅自發牢騷,且用河東君“望斷浮雲西北樓”句之今典。第七句不僅用蕭史之古典,亦兼用牧齋“鶴引遙空鳳下樓”句之今典。第四首第三句用河東君“春前柳欲窺青眼”句及牧齋“曲中楊柳齊舒眼”句之今典。皆見前論《東山酬和集》有關諸詩,茲不複贅。

第五首雲:

絳雲樓閣榜齊牢,知有真妃降玉霄。匏爵因緣看墨會,(自注:紫清真妃示楊君有“匏爵分味,墨會定名”之語。)苕華名字記靈簫。(自注:真妃名鬱嬪,字靈簫。並見《真誥》。)珠林有鳥皆同命,碧樹無花不後凋。攜手雙台攬人世,(自注:“攜手雙台”亦《真誥》語。)巫陽雲氣自昏朝。

第六首雲:

燕寢凝香坐翠微,辰樓修曲啟神扉。逍遙我欲為天老,恬淡君應似月妃。霞照牙箱雙玉檢,風吹綸絮五銖衣。夕陽樓外歸心處,縣鼓西山觀落暉。(寅恪案:“觀”下牧齋自注一“去”字。蓋內典“止觀”之義。遵王《注》引《觀經》,甚是。)

寅恪案:此兩首多用《真誥》典故,牧齋自注及遵王《注》皆已詳述。惟第五首第五句“同命”之語,竟成詩讖,可哀也已。

第七首雲:

寶架牙簽傍綺疏,仙人信是好樓居。風飄花露頻開卷,月照香嬰對校書。拂紙丹鉛雲母細,篝燈簾幕水精虛。昭容千載書樓在,結綺齊雲總不如。

寅恪案:第四句乃是寫實,而非泛語也。詳見第五章論《列朝詩集》節所引《牧齋遺事》“柳夫人生一女”條。茲暫不涉及。但今天壤間不知是否實有河東君所校之書籍,尚待訪問。據神州國光社影印《東澗寫校李商隱詩集》三卷,其中除牧齋外,別有一人校寫之手跡。取國光社影印《柳如是山水畫冊》河東君題字相比較,頗有類似之處。但以無確切不疑之河東君手跡可為標準,故未敢斷定《東澗寫校李集》中別一人之手筆出於河東君也。第七句之典見計有功《唐詩紀事》三“上官昭容”條(參《全唐詩》第六函呂溫二),其文雲:

正(貞)元十四年,崔仁亮於東都買得《研神記》一卷,有昭容列名書縫處。呂溫感歎,因賦《上官昭容書樓歌》雲:漢家婕妤唐昭容,工詩能賦千載同。自言才藝是天真,不服丈夫勝婦人。歌闌舞罷閑無事,縱恣優遊弄文字。玉樓寶架中天居,緘奇秘異萬卷餘。水精編帙綠鈿軸,雲母搗紙黃金書。風飄花露清旭時,綺窗高掛紅綃帷,香囊盛煙繡結絡,翠羽拂案青琉璃。吟披嘯卷紛無已,皎皎淵機破研理。詞縈彩翰紫鸞回,思耿寥天碧雲起。碧雲起,心悠哉,境深轉苦坐自催。金梯珠履聲一斷,瑤階日夜生青苔。青苔秘仙關,曾比群玉山。神仙杳何許,遺逸滿人間。君不見洛陽南市賣書肆,有人買得《研神記》。紙上香多蠹不成,昭容題處猶分明,令人惆悵難為情。

牧齋之用此典,蓋有取於和叔“自言才藝是天真,不服丈夫勝婦人”之語,以其與河東君性格甚為切合故也。又河東君於崇禎十二三年遊杭州時,曾寄寓汪然明橫山別墅(見河東君《致汪然明尺牘》第一、第一八及第一九等通),後來牧齋於崇禎十四年春遊黃山過杭州時,亦寓汪氏橫山別墅。今《東山酬和集》及《初學集》載有《橫山汪氏書樓(七律)一首》,前已論釋,不須更贅。惟可注意者,即“書樓”二字,恐是牧齋因河東君曾寄寓其處,遂特加此二字以媲美於上官婉兒,非然明別墅原有書樓之目也。俟考。餘可參第二章所引牧齋《觀美人手跡,戲題絕句七首》第六首自注及《有學集》四七《明媛詩緯題詞》等。

第八首雲:

駕月標霞麵麵新,玉簫吹徹鳳樓春。綠窗雲重浮香母,翠蠟風微守穀神。西第總成過眼夢,東山猶少畫眉人。憑闌共指塵中笑,差跌何當更一塵。

寅恪案:第三聯上句之“西第”,以梁冀比周延儒(《後漢書·列傳》五十上《馬融傳》及同書《列傳》二四《梁統傳》附梁冀傳)。蓋此時玉繩已死矣。下句之“畫眉人”,乃謂被畫眉之人,以張敞夫人比河東君。牧齋心目中固無陳夫人,豈不知此語未免唐突謝安石之劉夫人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