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間之才子,如臥子、舒章,餘故愛其才情,美其聲律。惟其淵源流別,各有從來。餘亦嚐麵規之,而二子亦不以為耳瑱。采詩之役,未及甲申以後,豈有意刊落料揀哉?

《牧齋尺牘(中)·與毛子晉四十六首》之四十五雲:

蘊生詩自佳,非午溪輩之比。須少待時日,與陳臥子諸公死節者並傳,已有人先為料理矣。其他則一切以金城湯池禦之。此間聒噪者不少,置之不答而已。

考能始亦於順治三年丙戌,即崇禎十七年甲申之後死難,《列朝詩集》何以選錄其詩?蓋牧齋心意中實不願論列陳、李之詩,以免招致不快,姑作諸種托辭以相搪塞而已。能始小傳不書其死難之年月,殆欲借此蒙混讀者之耳目耶?至其他如《閏集》四王微、鄭如英等,亦皆卒於崇禎甲申以後,更可證牧齋編《列朝詩集》,其去取實不能嚴格遵守史家限斷之例也。

牧齋《吾炙集》所選侯官許有介、米友堂詩題詞雲:

丁酉陽月,餘在南京,為牛腰詩卷所困,得許生詩,霍然目開,每逢佳處,爬搔不已,因序徐存永詩(見《有學集》一八《徐存永尺木集序》)牽連及之,遂題其詩曰:“壇坫分茅異,詩篇束筍同。周容東越絕,許友八閩風。世亂才難盡,吾衰論自公。水亭頻翦燭,撫卷意何窮。”周容者,字茂山,明州人。嚐為餘言許友者也。既而閩之君子或過餘言,又題曰:“數篇重咀嚼,不愧老夫知。本自傾蘇渙,(自注:“老杜雲,老夫傾倒於蘇至矣。”)何嫌說項斯。解嘲應有作,欲殺豈無詞。周處台前月,長懸卞令祠。”餘時寓清溪水閣,介周台卞祠之間,故落句雲爾。(寅恪案:牧齋此兩詩並見《有學集詩注》八《長幹塔光集·題許有介詩集》及《再讀許友詩》。)

同書有介詩後又附評語雲:

此人詩開口便妙,落筆便妙。有率易處,有粗淺處,有入俗處,病痛不少,然不妨其為妙也。或曰:“詩如許病痛,何以不妨其妙?”答曰:“他好處是胎骨中帶來,不好處是熏習中染來。若種種病痛,果爾從胎骨中來,便是焦芽敗種,終無用處矣。”顧與治深以予言為然。

又雲:

餘於采詩之候,撰《吾炙集》一編,蓋唐人篋中之例,非敢以示人也。長幹少年疑餘有雌黃,戲題其後雲:“杜陵矜重數篇詩,吾炙新編不汝欺。但恐旁人輕著眼,針師門有賣針兒。”(寅恪案:此詩亦見《有學集詩注》八《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十五。)聞者一笑而解。

寅恪案:牧齋此集所選同時人詩,唯有介之作多至一百七首,亦知必招致譏怪,故賦詩解嘲,自比少陵,並借用天竺西來教義,牽強紐合兩種對立之說以文飾之。但似此高自標置及與金聖歎一類之八股批評家言論,殊不足令人心服。綜觀牧齋平生論詩論文之著述,大別可分二類。第一類為從文學觀點出發,如抨擊何李、稱譽鬆圓等。第二類為從政治作用出發,如前論推崇曹能始逾越分量及選錄許有介詩篇章繁多等。第一類乃吾人今日所能理解,不煩贅述。第二類則不得不稍詳言之,借以說明今所得見牧齋黃案期間詩文中所涉及諸人之政治社會關係也。至牧齋選許有介詩,在順治十四年丁酉冬季遊金陵時。此際牧齋正奔走複明運動,為鄭延平帥師入長江取南都之預備。茲論黃案。姑不涉及,俟後詳述。

《牧齋外集》二五《題為黃子羽書詩冊》雲:

戊子之秋,囚係白門,身為俘虜,閩人林叟茂之僂行相勞苦,執手慰存,繼以涕泣。感歎之餘,互有贈答。林叟為收拾殘棄,楷書成冊,題之曰《秋槐小稿》,蓋取王右丞“葉落空宮”之句也。己醜冬,子羽持孟陽詩帙見示,並以素冊索書近詩,簡得林叟所書小冊,拂拭蛛網,錄今體詩二十餘首,並以近詩係之。

寅恪案:今《有學集》卷一《秋槐詩集》起乙酉年盡戊子年。卷二《秋槐詩支集》起己醜年盡庚寅年四月。牧齋黃案期間所作之詩,即在此兩卷內,而兩卷內之詩關涉林古度者特多,當由部分源出林氏所收拾之《秋槐小稿》,自無可疑。鄙意林氏當時所收拾牧齋之詩,恐尚有出於《有學集》第一、第二兩卷所載之外。蓋就此兩卷詩中有關諸人觀之,大抵表麵上皆無政治關係者,當由牧齋不欲顯著救脫其罪諸人之姓名,而此諸人亦不願牧齋此際作品涉及己身故也。但即就此等表麵超然處於政局之外者,詳究之,實有直接與間接聯係,如林古度乃其一例。關於林氏之材料頗多,其中以王士禎《感舊集》一“林古度”條、陳文述《秣陵集》六“乳山訪林古度故居”條及陳作霖《金陵通傳》二四《林古度傳》尤詳。茲僅錄《秣陵集》於下。其文略雲:

古度,字茂之,號那子。閩之福清人,孝廉章子。章字初文。負大誌,嚐獻書闕下,不報。歸而卜居金陵華林園側,具亭榭池館之美。古度與兄君遷,皆好為詩。與曹學佺友善。少賦《撾鼓行》,為東海屠隆所知,遂有名。詩多清綺婉縟之致,有鮑、謝遺軌。與學佺相類。萬曆己酉壬子間,楚人鍾惺、譚元春先後遊金陵,古度與溯大江,過雲夢,憩竟陵者累月,其詩乃一變為楚風。甲申後,徙真珠橋南陋巷掘門,蓬蒿蒙翳,彈琴賦詩弗輟也。王士禎司理揚州,每集名士,泛舟紅橋。古度年八十五,士禎親為撰杖。卒年九十。歿三年,周亮工葬之鍾山之麓。或雲,後居乳山,有江東父老小印。(寅恪案:朱緒曾《金陵詩征》四十“林古度”條雲:“自卜生壙於乳山,年八十七卒。”)

《有學集詩注》一《秋槐詩集·歲晚過茂之,見架上殘帙有感,再次申字韻》雲:

地闊天高失所親,淒然問影尚為人。呼囚獄底奇餘物,點鬼場中顧賃身。先祖豈知王氏臘,胡兒不解漢家春。可憐野史亭前叟,掇拾殘叢話甲申。

《列朝詩集》丁十《林舉人章小傳》略雲:

章字初文,福清人。初文二子君遷(寅恪案:君遷名楙)、古度皆能詩。古度與餘好,居金陵市中,家徒四壁,架上多謝皋羽、鄭所南殘書,婆娑撫玩,流涕漬濕,亦初文之遺意也。

同書丁一二《鍾提學惺附譚解元元春小傳》略雲:

元春字友夏,竟陵人。舉於鄉,為第一人。再上公車,歿於旅店。與鍾伯敬〔惺〕共定詩歸,世所稱“鍾譚”者也。伯敬為餘〔萬曆三十八年庚戌〕同年進士,又介友夏以交於餘,皆相好也。吳中少俊多訾謷鍾、譚,餘深為護惜,虛心評騭,往複良久,不得已而昌言擊排。

元春詩後又附識語雲:

吳越楚閩,沿習成風,如生人戴假麵,如白晝作鬼語,而閩人有蔡複一字敬夫者,(寅恪案:複一事跡詳見《明史》二四九及《福建通誌》二百之五本傳。)宦遊楚中,召友夏致門下,盡棄所學而學焉。

寅恪案:牧齋排擊鍾、譚盡嬉笑怒罵之能事,讀者可披閱《列朝詩集》原文,於此不詳引,以省枝蔓。所可注意者,詈伯敬之辭,略寬於友夏,殆由錢、鍾兩人有會試齊年之誼。舊日科舉製度與社會之關係,即此可見一斑。牧齋譏蔡敬夫,實譏林那子,所謂指桑罵槐,未識茂之讀之,何以為情也。夫牧齋文學觀點,既與古度差異,又與之親密一至於此,甚覺可怪。更檢《吾炙集》所列諸人及《有學集》中牧齋晚歲相與往來之文士,亦多由那子介紹,其故何在?必有待發之覆也。茲略推論之於下。

今先論黃案期間錢、林之關係,至鄭延平率舟師攻南都前數年之事,則暫不述及。順治四年丁亥,主辦黃案最高之清吏為洪亨九。洪氏與函可之交誼,前已詳言之。牧齋固可借顧與治經祖心以通亨九,然細繹上引《千山詩集·寄陳公路若詩序》之辭旨,知天啟六年秋桂花開時,那子年已四十七,(此據《有學集》二《秋槐詩支集》牧齋順治己醜所賦《林那子七十初度(五律)》推得之。)自得與諸詞人預會賦詩,而祖心年僅十六(此據上引郝浴撰《函可塔銘》“師是年二十有九,時崇禎十二年〔己卯〕六月十九日也”之語推得之),故自謙雲:“予雖學語未成,竊喜得一一遍誦。”又是歲顧與治年二十八(此據上引牧齋戊子冬所賦《顧與治五十初度》推得之),應可預此詩會,但祖心《詩序》雲:“及剃發來南,與茂之相見,已不勝今昔之歎。”無一語道及與治,可證天啟六年丙寅秋韓、顧尚未相識。上引牧齋《顧與治遺稿題詞》有“片言定交”之語,頗疑祖心與與治之締交,實始於弘光元年乙酉自廣州來南京之時,非若茂之之與韓氏一門,至少有兩世之舊交。然則牧齋即不經與治,藉祖心以通亨九,亦可經茂之,藉剩人以通洪氏也。

邢孟貞防《石臼後集》一《讀祖心再變紀漫述五十韻》雲:

所恨喪亂朝,不少共歡輩。城頭豎降旗,城下迎王旆。白頭宗伯老,作事彌狡獪。捧獻出英皇,箋記稱再拜。(寅恪案:楊鍾羲《雪橋詩話》一“邢孟貞”條,引“白頭”下四句雲:“蓋指牧齋。”)皇天生此物,其肉安足嘬。養士三百年,豈料成狼狽。

寅恪案:《牧齋遺事》附《趙水部雜誌》四則之三雲:

弘光選後屢不中,特旨至浙東揀選三女子,祁彪佳族也。其父為諸生。弘光避位,其女與父尚在金陵。禮部尚書錢謙益送所選女於豫王。女之父登謙益之門,一時人無不詫異焉。

可與祖心所記參證。或疑剩和尚既載牧齋此事,則似不以牧齋為然者,牧齋遭黃案牽累,未必肯為之盡力。鄙意函可撰《再變記》效法南董,自必直書,無所諱忌。但牧齋實與黃介子有連,誌在複明,剩人與林茂之為舊交,與顧與治為密友。牧齋若經兩人之疏通勸說,借黃案以贖前罪,函可亦可能向洪亨九為之解救也。茂之自其父移居金陵以來,至黃案期間已曆數十年之久。故陳作霖認其為上元人(見《金陵通傳》二四《林古度傳》:“先世籍福清。父章發憤爭獄事,係南都三年始出。遂居金陵,為上元人”等語)。但那子家本福清籍(見同治修《福建通誌》一五六《選舉門·舉人表》“萬曆元年癸酉蘇濬榜,福清縣林春元,後改名章”之記載,及同書二一三《文苑傳·林章傳》“萬曆癸酉年十七,舉於鄉”等語),與當日閩省士大夫領袖曹能始關係尤密,依舊日社會之習慣,自可如《金陵詩征》之例,列於《寓賢》(見朱緒曾編《金陵詩征》三九《寓賢五·林章小傳》及同書四十《寓賢六·林古度小傳》)。洪亨九若論鄉裏之誼,固得相與周旋。蓋茂之值明清興亡之際,表麵無抗清顯著之形跡,不致甚為巴山等之所注意。觀牧齋於黃案期間作品,絕不避忌林氏之名字,亦可推知其人在清廷官吏心目中之態度也。牧齋此期間關於茂之之詩甚多,除前引《次韻林茂之中秋白門寓舍之作》外,尚有可論證之篇什不少。其仿玉川子之作一首,足見錢、林友誼篤摯,如第四章論《留仙館記》及馮元颷之比。但《有學集》二《秋槐詩支集·戲為天公惱林古度歌》原詩過長,僅錄詩後跋語,聊資談助雲爾。其文雲:

此詩得之於江上丈人,雲是東方曼倩來訪李青蓮於采石,大醉後放筆而作,青蓮激賞而傳之也。或雲青蓮自為之。未知然否?

前論祖心《次林茂之韻二首》第一首“莫言我去知心少,但過牆東有好朋”之“好朋”,當即指盛集陶斯唐。盛氏事跡今未能詳知。僅《金陵詩征》四十《寓賢六》“盛斯唐”條,較《金陵通傳》《明詩紀事》稍備,故錄之於下。其文雲:

斯唐,字集陶,桐城籍,居金陵。

集陶為進士世翼孫。居金陵十廟西門,毀垣敗屋,蓬蒿滿徑,與林古度相唱和。晚以目眚,屏居不幹一人。

牧齋於黃案期間詩什,頗有關涉盛氏者,茲不詳引,唯擇錄數首,略加箋釋,以見一斑。

《有學集》一《秋槐詩集·盛集陶次他字韻重和五首》其第三首雲:

秋衾銅輦夢頻過,四壁陰蟲聒謂何。北徙鵬憂風力少,南飛鵲恨月明多。杞妻崩雉真憐汝,莒婦量城莫惎它。卻笑玉衡無定準,天街仍自限星河。

寅恪案:此首雖和盛集陶,而實為河東君而作者。第一、第二兩句,謂明南都破後,己身降清,不久歸裏,但東林黨社舊人,仍眾口訾謷,攻擊不已,意欲何為耶?遵王引李賀《還自會稽歌》:“台城應教人,秋衾夢銅輦”,(見《全唐詩》第六函李賀一。)以釋第一句,固不誤。然尚有未盡。長吉詩此兩句原出謝希逸《七夕夜詠牛女應製》詩:“輟機起春暮,停箱動秋衿。”(見丁福保輯《全宋詩》二“謝莊”條。)長吉詩所謂“台城應教人”乃指其詩序中之庾肩吾。(見《南史》五十《庾肩吾傳》及王琦《李長吉歌詩》二“還自會稽歌”此兩句注。)牧齋以庾氏曾為侯景將宋子仙所執,後乃被釋,遂取相比。第二句遵王無釋。鄙意以為“四壁”用歐陽永叔《秋聲賦》“但聞四壁蟲聲唧唧”之語。(見《歐陽文忠公集》一五。)“陰蟲”當出顏延平《夏夜呈從兄散騎車長沙》詩“陰蟲先秋聞”句。(見《文選》二六。)此皆表麵字句之典故,猶未足窺牧齋之深意。牧齋此詩既為河東君而作,因特有取於希逸之句,亦可與此詩末二句相照應也。又牧齋隨例北遷,河東君在南中有奸夫鄭某一重公案,即牧齋所謂“人以蒼蠅汙白璧”者,(見《投筆集(上)·後秋興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別而作》。)蓋言己身不信河東君真有其事也。綜合此詩首兩句之意,謂兩人有如牛女之情意,永無變易。但陰險小人造作蜚語,若“大王八”及“折盡章台柳”之類,聒噪不休,甚無謂也。抑更有可論者,元裕之《洛陽(七律)》雲:“已為操琴感衰涕,更須同輦夢秋衾。”(見施國祁《元遺山詩集箋注》九。)牧齋以南京比洛陽,即下引《次韻答盛集陶新春見懷之作》詩“澗瀍洛下今何地,鄠杜城南舊有天”之義。然則牧齋賦詩與王半山“恩從隗始詫燕台”句之意同矣。可詳第一章所論,茲不複贅。牧齋和盛詩第一聯謂己身因南都破後,隨例北遷,不久又南歸也。第二聯謂河東君因己身被逮,而願代死,或從死,始終心懷複明之誌也。第七、八兩句謂當此賦詩之際,河東君寄寓蘇州拙政園,與己身隔絕不能遇見。前論《次韻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門寓舍待月之作》詩“無那金閶今夜月,雲鬟香霧更悠悠”之句,可取與互證。又前論順治三年丙戌牧齋之行蹤節,引《有學集》一《秋槐詩集·丙戌有懷》詩“橫放天河隔女牛”句,亦可取以參較也。

《有學集》一《秋槐詩集·次韻答皖城盛集陶見贈二首·盛與林茂之鄰居,皆有目疾,故次首戲之》雲:

枯樹婆娑隕涕攀,隻餘蕭瑟傍江關。文章已入滄桑錄,詩卷寧留天地間。汗史血書讎故筒,煙騷魂哭怨空山。終然商頌歸玄鳥,麥秀殘歌詎忍刪。

有瞽鄰牆步屧親,摩挲攬鏡笑看人。青盲恰比曈曚日,(寅恪案:遵王注本作“瞳矇目”。)象罔聊為示現身。並戴小冠希子夏,長懸內傳配師春。徐州好士今無有,書尺何當代爾申。

寅恪案:牧齋答盛氏詩,第一首末二句,初讀之,未能通解,後檢今釋《遍行堂集》八《列朝詩傳序》,乃知此為牧齋自述其編選《列朝詩集》之宗旨。澹歸之文,可取與此二句相證發。豈丹霞從蕭孟昉伯升處,得知牧齋著述之微意耶?俟考。金堡之文略雲:

《列朝詩集》傳虞山未竟之書,然而不欲竟。其不欲竟,蓋有所待也。傳有胡山人白叔死於庚寅冬。則此書之成,兩都閩粵盡矣。北之死義,僅載範吳橋,餘豈無詩。乃至東林北寺之禍,所與同名黨人一一不載。虞山未忍視一線滇南為厓門殘局,以此書留未竟之案,待諸後起者,其誌固足悲也。孟昉有俊才,於古今人著述,一覽即識其大義。其力可以為虞山竟此書,而不為竟,亦所以存虞山有待之誌,俾後起者得而論之。嗚呼!虞山一身之心跡,可以聽諸天下而無言矣。

牧齋答盛氏詩第二首末二句遵王注引《梁書·江淹傳》,其解釋古典固當。但“代爾申”之“爾”字,若指牧齋,則應是集陶之語。細繹之,與上文旨意似不甚通貫。檢《有學集》二《秋槐支集·次韻盛集陶新春見懷之作》雲:

暈碧裁紅記往年,春盤春日事茫然。澗瀍雒下今何地,鄠杜城南舊有天。夢裏士師多訟獄,醉中國土少崩騫。金陵見說饒新詠,佳麗長懷小謝篇。

此詩第五句“夢裏士師多訟獄”,雖用《列子·周穆王篇》之古典,然恐不僅指己身為黃案所牽連,或兼謂集陶與訟獄有關。今日載記所述盛氏事跡,甚為簡略,故無從詳知集陶在此時間,是否亦有被人累及之事也。

《有學集》一《秋槐詩集·丙戌初秋燕市別惠房二老》(“丙戌初秋”四字據遵王注本增)雲:

(詩略。)

同書同卷《丁亥夏為清河公題海客釣鱉圖》四首(寅恪案:“為清河公”四字據遵王注本增。注本僅有三首,無第四首。殆因此首語太明顯,故遵王刪去也)雲:

海客垂綸入淼茫,新添水檻攬扶桑。崆峒仗與羲和杳,安得乘槎漾水旁。

貝闕珠宮不可尋,六鼇風浪正陰森。桑田滄海尋常事,罷釣何須歎陸沉。(寅恪案:遵王注本此首作“貝闕珠宮不可窺,六鼇風浪正參差。釣竿莫拂珊瑚樹,珍重鮫人雨泣時。”當為後來避諱所改。)

陰火初銷黑浪遲,投竿錯餌自逶迤。探他海底珠如月,恰是驪龍晝睡時。

老馬為駒氣似虹,行年八十未稱翁。勞山拂水雙垂釣,東海人稱兩太公。

同書同卷《別惠老兩絕句》(寅恪案:遵王注本闕此題)雲:

(詩略。)

同書同卷《和東坡西台詩韻》六首雲:

(詩略。)

《清史列傳》七九《貳臣傳(乙)·房可壯傳》略雲:

房可壯,山東益都人,明萬曆三十五年進士。〔崇禎元年〕十一月會推閣臣,次列禮部侍郎錢謙益。尚書溫體仁訐謙益主浙江鄉試時關節受賄,諸臣黨比推舉。莊烈帝召謙益及給事中章允儒等廷訊。可壯坐黨比降秩。順治元年六月,招撫侍郎王鼇永至山東,可壯率鄉人殺流賊所置偽益都令,奉表投誠。鼇永疏請召用。三年二月授大理寺卿。六月疏言,舊製大理寺掌覆核刑部諸司問斷當者定案入奏,請再讞。近見刑部鞫囚,有徑行請旨處決者,未足以昭慎重,宜仍歸大理覆核會奏,並請敕法司早定律令,以臻協中之治。從之。十一月擢刑部右侍郎。五年轉左。

李棪君《東林黨籍考》引康熙修《益都縣誌》八雲:

房可壯,字陽初,號海客。

《清史列傳》七八《貳臣傳·王鼇永傳》略雲:

王鼇永,山東臨淄人。明天啟五年進士,累官鄖陽巡撫。崇禎時,張獻忠犯興安,鼇永防江陵,大學士楊嗣昌督師好自用,每失機宜。鼇永嚐規之,不聽,遂奏罷鼇永。後嗣昌敗,授鼇永戶部右侍郎。李自成陷京師,鼇永被拷索輸銀乃釋。本朝順治元年五月投誠,六月睿親王令以戶部侍郎兼工部侍郎銜,招撫山東、河南。鼇永至德州,同都統覺羅巴哈納、石廷柱等,擊走自成餘黨,尋赴濟南,遣官分路招撫。尋命方大猷為山東巡撫,巴哈納等移師征陝西。鼇永同大猷及登萊巡撫陳錦等綏輯山東郡縣,剿餘賊。八月,疏報濟南、東昌、泰安、兗州、青州諸屬邑俱歸順。鼇永赴青州。有趙應元者,自成裨將也。敗竄長清縣,窺青州兵少,十月率眾偽降,既入城,遂肆掠,蜂集鼇永官廨,縛之。鼇永罵賊不屈,遂遇害。

寅恪案:《為清河公題海客釣鼇圖》一題,“清河”為房氏郡望,“海客”為可壯之號,“鼇”為王鼇永之名,甚為工巧。但此圖不知作於何時,若作於順治元年,海客初降清時,方可如此解釋,否則“鼇”字止可作海中之大龜解,指一般降清之大漢奸言。此圖之名及牧齋所題四詩,殊有深意。尤可注意者,乃第四首“勞山拂水雙垂釣,東海人稱兩太公”之結語。“拂水”在江蘇常熟縣,乃牧齋自指,“勞山”在山東即墨縣東南六十裏海濱,用以指房氏,蓋謂兩人同為暫時降清,終圖複明。海客在東北,牧齋在東南,分別“投竿錯餌”以引誘降服建州諸漢人,以反清歸明也。觀順治三年房氏任大理寺卿時,上疏主張恢複前明大理寺覆核刑部案件之舊例,其意蓋欲稍稍提高漢人之職責,略改滿人獨霸政權之局勢。其不得已而降清之微旨,借此可以推見矣。

至牧齋此題涵芬樓本《有學集》列於《別惠房二老》及《別惠老兩絕句》之間。雖集中《別惠老兩絕句》後,即接以丁亥年所作《和東坡西台詩韻》一題,但此時期牧齋所存之詩甚少,故《題海客釣鼇圖》詩,或賦於牧齋隨例北遷,將南還之時也。若謂牧齋於順治三年丙戌秋間別房氏後,至次年,即順治四年丁亥夏,在南京乃題此詩。則《釣鼇圖》無論由牧齋攜之南歸,或由房氏托便轉致,牧齋取此黃案迫急之際,忽作此閑適之事,必非偶然。頗疑牧齋之意,以為房氏此際在北京任刑部右侍郎,可借其力以脫黃案之牽累也。後來牧齋之得釋還家,是否與房氏有關,今無可考。但檢龔芝麓《定山堂集》三“順治十年癸巳五月”任刑部右侍郎時所上《遵諭陳言疏》雲:

一司審之規宜定也。十四司官滿漢並設,原期同心商酌,共砥公平,庶獄無遁情,官無曠職。近見大小獄情回堂時,多止有清字,而無漢字。在滿洲同堂諸臣,虛公共濟,事事與臣等參詳,然倉卒片言,是非立判,本末或未及深晰,底案又無從備查。至於重大事情,又多從清字翻出漢字。當其訊鞫之頃,漢司官未必留心,迨稿案已成,罪名已定,雖欲旁讚一語,輒苦後時。是何滿司官之獨勞,而漢司官之獨逸也。請自今以後,一切獄訟,必先從滿漢司官公同質訊,各注明切口詞,呈堂覆審。發落既定,或擬罪,或釋放,臣等即將審過情節,明注於口詞之內,付司存案,以便日後稽查。其有事關重大,間從清字翻出者,必仍引律敘招,臣等覆加看語,然後具題。事以斟酌而無訛,牘亦精詳而可守。

夫順治十年癸巳,在順治四年丁亥之後六年,龔氏又與房氏同是刑部右侍郎。其時滿人之跋扈,漢人之無權,尚如芝麓所言。何況當房氏任職之際耶?然則房氏在順治四年夏間,以漢族降臣之資格,伴食刑部,自顧不暇,何能救人?牧齋於此,可謂不識時務矣。斯亦清初滿漢關係實況之記載,頗有裨益於考史,故特詳錄之。讀者或不以枝蔓為嫌也。

《有學集》一《秋槐詩集·贈濮老仲謙》雲:

(詩見前引,茲從略。)

寅恪案:第三章論陳臥子《蝶戀花·春曉》詞,引劉鑾《五石瓠》“濮仲謙江千裏”條雲:“或見其為柳夫人如是製弓鞋底版二雙。”牧齋此詩雖作於順治五年戊子,但濮老弓鞋底版之製,則疑在前一年丁亥河東君三十懸帨之辰。或者即受牧齋之意旨為之,蓋借以祝賀河東君生日也。如此壽禮,頗嫌猥褻,若非河東君之放誕風流,又得牧齋之同意者,濮老必不敢冒昧為之。噫!即就此點觀之,牧齋之於河東君感恩之深,用情之足,一至於斯。後來河東君之殺身相殉,豈足異哉!

《有學集》二《秋槐支集·次韻何寤明見贈》(遵王注本題下有自注雲:“寤明與孟陽交,故詩及之。”)雲:

(詩略。)

《有學集》二十《新安方氏伯仲詩序》雲:

戊子歲,餘羈囚金陵,乳山道士林茂之,僂行相慰問,桐、皖間遺民盛集陶、何寤明,亦時過從。相與循故宮,踏落葉,悲歌相和,既而相泣,忘其身之為楚囚也。

寅恪案:前謂今《有學集》所載黃案期間牧齋相與唱和諸人,大抵表麵與政治無關者,如牧齋序中標出林、盛、何等,即是其例證。實則救免牧齋之重要人物,如函可、梁維樞外,尚有佟國器。侈氏與牧齋得脫黃案之牽累,較之梁氏,尤不易得明顯之記述。茲請就所見資料,間接推證,或非全憑臆度也。《有學集》二《秋槐支集·馮研祥、金夢蜚不遠千裏自武林唁我白門,喜而有作》雲:

(詩略。)

同書同卷《疊前韻送別研祥夢蜚》三首之三雲:

少別千年近隔旬,勞人亭畔盡勞人。(遵王注本作“勞勞亭”,是。)誰家窟室能逃世,何處巢車可望塵。問字總歸沙數劫,相看已屬意生身。(此兩句注本作“自顧但餘驚破膽,相看莫是意生身”。)童初近有登真約,為我從容扣侍晨。

寅恪案:馮研祥為馮開之之孫。其與牧齋之關係,前已論述,可不複贅。金夢蜚則尚待稽考。要之,此二人不遠千裏,自武林至白門慰問牧齋,似是舊交密友可能之舉動。但鄙意以為二人之由杭州至南京,恐非僅出本身之情意,實亦奉命而來也。若果奉命而來者,則疑是奉佟國器之命。又《疊前韻》第三首七、八兩句,當指國器及其繼配錦州錢氏而言。茲征引國器及其妻錢氏並國器父卜年,與其他直接或間接有關資料,綜合論述,借見牧齋之得脫於黃案之牽累,殊非偶然也。

《真誥》一二《稽神樞第二》略雲:

張薑子,西州人,張濟妹也。李惠姑,齊人,夏侯玄婦也。施淑女,山陽人,施績女也。鄭天生,鄧芝母也。此數女子昔世有仁行令聞,並得在洞中。洞中有易遷館、含真台,皆宮名也。含真台是女人已得道者,隸太玄東宮。此二宮蓋女子之宮也。又有童初、蕭閑堂二宮,以處男子之學也。

《全唐詩》第九函陸龜蒙八《上元日道室焚修寄襲美》雲:

三清今日聚靈官,玉刺齊抽謁廣寒。執蓋冒花香寂曆,侍晨交佩響闌珊。(自注:“執蓋侍晨仙之貴侶矣。”)將排鳳節分階易,欲校龍書下筆難。唯有世塵中小兆,夜來心拜七星壇。(寅恪案:以上二條,遵王注已略引。茲為解釋便利之故,特更詳錄之。)

《牧齋外集》一二《佟夫人錢太君五十壽序》略雲:

《錢牧齋尺牘(上)·答佟思遠》雲:

山中草木,幸脫餘生。晚歲桑榆,已為長物。燭武抱無能之恨,師丹招多忘之譏。隨例稱觴,撫心自愧。深荷老姊丈惠顧殷勤,翰章重疊,遂令長筵生色,兒女忭舞。當賤誕之日,佳貺賁臨,故知吉人記存,即是慈光加被,可以招邀餘慶,敵退災星矣。拜嘉之餘,惟有銘勒。賢閫賢甥,並此馳謝。臨楮不勝馳企之至。

《清史列傳》七八《貳臣傳(甲)·洪承疇傳》雲:

〔順治四年〕,承疇以江南湖海諸寇俱削平。又聞其父已卒於閩,請解任守製。乃調宣大總督馬國柱為江南江西河南總督。命承疇俟假滿,仍回內院任事。五年四月至京。

羅振玉輯《史料叢刊初編·洪文襄公呈報吳勝兆叛案揭帖》首署:

守製洪承疇謹揭。

末署:

順治四年七月初十日。

《清史稿》二百三《疆臣年表一》“總督”欄載:

順治四年丁亥,馬國柱七月戊午(十九日)總督江南江西河南。

《牧齋外集》一《越吟憔悴·壽佟中丞》八首之七(《江左三大家詩鈔·牧齋詩鈔(下)》此題作《贈佟中丞匯白》。題下注雲:“時繇閩虔移旌江浙,啟行之候,正值初度。”)雲:

魚鑰金壺莫漫催,齊眉親送紫霞杯。合歡樹倚三眠柳,燭夜光傾四照梅。戴勝杖從金母授,羽衣曲自月妃來。當筵介壽多詩筆,授簡逡巡避玉台。

《牧齋尺牘(中)·與毛子晉四十六首》,其三十三雲:

司理之冊,乃欲求佟處(虔)撫賀文也。今佟已移鎮於浙,此事已無幹矣。

施閏章《學餘文集》一七《黃氏皆令小傳》雲:

〔皆令〕南歸過江寧,值佟夫人賢而文,留養屙於僻園,半歲卒。

《國朝金陵詩征》四一《佟國器小傳》雲:

國器,字匯白,襄平籍,居金陵。順治二年授浙江嘉湖道,再遷福建巡撫,終江西南贛巡撫。有《茇亭詩》《燕行草》《楚吟》諸集。(原注:“魏惟度雲,中丞築僻園在古長幹。山水花木甲白下。子孫入籍焉。”)

同書同卷載佟國器《和宋荔裳遊僻園詩韻》(寅恪案:宋琬原詩見《安雅堂未刻稿》三《佟匯白中丞僻園四首》。並可參同書二《佟中丞匯白僻園觀姚伯右畫梅歌》)雲:

郊居塵自遠,蒼翠障河幹。石老連雲臥,(楊鍾羲《雪橋詩話》二錄此詩“老”作“磊”。)香酣促酒幹。(“酣促”楊書作“甜帶”。)孤鬆堪結侶,五柳欲辭官。(“欲”楊書作“倩”。)款戶君偏獨,(“款戶”楊書作“重竹”。)斜陽興未闌。(“斜陽”楊書作“忘歸”。)

《雪橋詩話》二“佟匯白中丞國器”條略雲:

去官後卜築鍾山之陰,小閣幽篁,酒客常滿。《和宋荔裳遊餘僻園韻》雲:(詩見上。)佟儼若〔世思〕有《僻園歌》,又有《僻園呈匯白伯父》〔詩〕。

《有學集》三三《佟母封孺人贈淑人陳氏墓誌銘》略雲:

淑人姓陳氏,父諱其誌,母湯氏。故山東按察司僉事登萊、監軍佟府君諱卜年之妻,今禦史中丞國器之母也。佟與陳皆遼陽上族。府君擢上第,宰京邑,冊府錫命,天書煌煌,閨閫榮焉。天啟初,府君受命東略,監軍登萊,鉤黨牽連,蜚語逮係,淑人奉二尊人暨諸姑子侄,扶攜顛頓,徙家於鄂。乙醜九月,府君奉矯詔自裁,太公哀慟死客舍,淑人泣血襄事,奉太夫人渡漠遷黃陂。又三年,仍遷江夏。秦寇躪楚,太夫人歿而渴葬。中丞補弟子員,奉淑人卜居金陵。崇禎甲申,避兵遷甬東。中丞受新命,以兵憲治嘉興。淑人版輿就養。丙戌九月十九日,卒於官舍,年五十有八。淑人既歿,中丞扶柩歸金陵,卜葬於〔鍾〕山之陽。子一人,即中丞公國器,女適李寧遠曾孫延祖(寅恪案:“李寧遠”指李成梁,蓋成梁封寧遠伯也。見《明史》二三八《本傳》),以死事贈同卿。中丞妻贈淑人蕭氏,繼室封淑人錢氏。孫三人:世韓、世南、世傑。

乾隆修《浙江通誌》一二一《職官》一一“分巡嘉湖道”欄載:

佟國器。順治二年任。

朱延慶。遼東右衛人。順治四年任。

同書同卷“提刑按察使”欄載:

王瑨。江南山陽人。進士。順治三年任。

佟國器。順治六年任。

熊維傑。遼東鐵嶺人。順治八年任。

《清史稿》二百三《疆臣年表》“浙閩總督”欄載:

順治二年乙酉張存仁十一月壬子總督浙江福建。由浙江總督遷。

順治三年丙戌張存仁。

順治四年丁亥張存仁十二月壬申病免。陳錦總督浙閩。

順治五年戊子陳錦。

《清史列傳》七八《貳臣傳·張存仁傳》(參《鮚埼亭外編》三十《明大學士熊公行狀跋》)略雲:

張存仁,遼陽人。明寧遠副將,守大淩河。本朝天聰五年,隨總兵祖大壽等來降。順治元年,隨豫親王多鐸征河南、江南。二年六月,大軍下浙江,存仁隨至杭州,遂管浙江總督事。十一月授浙江福建總督。三年,端重親王博洛統師進征,明魯王遁,〔方〕國安、〔馬〕士英就擒,伏誅。浙、閩漸以底定。四年,疏請解任。存仁蒞浙後,屢以疾乞休,至是得旨俞允。五年二月,因代者未至,遣將收複連城、順昌、將樂三縣。六年起授直隸山東河南總督。

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二編》三“佟國器”條引《大清一統誌》雲:

順治二年授嘉湖道,偕張國興擒馬士英。

《牧齋外集》七《佟懷冬古意新聲序》(參同書同卷《佟懷冬擬古樂府序》及《佟懷冬詩選序》並《有學集》二《秋槐支集》庚寅夏牧齋所作《閩中徐存永、陳開仲亂後過訪,各有詩見贈,次韻奉答四首》及《夏日宴新樂小侯於燕譽堂,林若撫、徐存永、陳開仲諸同人並集二首》)略雲:

古意新聲之什,創於陽羨俞羨長。佟中丞懷冬見而悅之,為之嗣聲屬和。又益之以出塞、宮詞、閨情、詠懷之屬,凡六十章。閩士徐存永、陳開仲攜以入吳,予方有事采詩,深嘉其旨意,為之序而傳焉。始存永、開仲之以詩請也,秉燭命觴,相顧欣賞。昧旦而求之,餘與二子恤然若有失也。浹旬吟咀,聽然有得,始拈出風之一字,而二子遠矣。遇懷冬,輒舉似之。懷冬笑而不應。禪門有言:“莫把金針度。”此風之一字,懷冬之金針也。餘顧嘵嘵然逢人而扣其譜,不已愚乎?

同治修《福建通誌》一四十《宦績門·佟國器傳》雲:

佟國器,奉天遼東拔貢。順治八年任左布政使。(寅恪案:葛萬裏《牧齋先生年譜》“順治八年辛卯”條雲:“自記九月避喧卻賀,扁舟詣白下懷東寓。”可供參考。)十年擢巡撫。

《清史稿》二百七《疆臣年表五》“巡撫”欄載:

順治十年癸巳張學聖二月甲子罷。四月丙午佟國器巡撫福建。

順治十一年甲午佟國器。

順治十二年乙未佟國器三月庚子調。宜永貴巡撫福建。

《清史列傳》四《佟養正(真)傳》(參同書同卷《恩格圖及張大猷傳》)略雲:

佟養正,遼東人。其先為滿洲,世居佟佳,以地為氏。祖達爾哈齊以貿易寓居開原,繼遷撫順,遂家焉。天命初,佟養正有從弟養性,輸誠太祖高皇帝,於是大軍征明,克撫順,佟養正遂挈家並族屬來歸,隸漢軍。六年奉命駐守朝鮮界之鎮江城。時城守中軍陳良策潛通明將毛文龍,詐令諜者稱兵至,各堡皆呼噪,城中大驚,良策乘亂據城叛。佟養正被執,不屈死之。長子佟豐年(寅恪案:《國榷》八四“天啟元年八月丙子‘遼東巡撫王化貞參將毛文龍之捷’”條,“豐年”作“鬆年”),並從者六十人,俱被害。詔以次子佟圖賴襲世職。佟圖賴初名佟盛年,後改今名。崇德七年,始分漢軍為八旗,佟圖賴隸鑲黃旗,授正藍旗都統。順治二年五月,軍次江南,敗明舟師於揚子江,先後攻揚州及嘉興諸府,皆下之。十三年八月引疾乞休。命加太子太保,以原官致仕。十五年卒於家,年五十有三。康熙十六年,聖祖仁皇帝以孝康皇太後推恩所生,特贈佟圖賴一等公爵,令其子佟國綱承襲,並令改隸滿洲。

同書同卷《佟養性傳》略雲:

佟養性,遼東人。先世為滿洲,居佟佳,以地為氏。因業商,遷撫順。天命初,見太祖高皇帝功德日盛,傾心輸欵,為明所覺,置之獄,潛出來歸。賜尚宗室女,號曰西屋裏額駙。天聰五年正月,太宗文皇帝命督造紅衣炮。初,軍營未備火器,至是炮成,鐫曰“天佑助威大將軍”,征行則載以從。養性掌焉。時,漢軍未分旗,敕養性總理,官民俱受節製。額駙李永芳及明副將石廷柱、鮑承先等先後來降者,與佟氏族人,皆為所屬。上以漢官漸多,慮養性無以服眾誌,特諭養性曰:“凡漢人事務,付爾總理,各官分別賢否以聞。爾亦當殫厥忠忱,簡善絀惡,恤兵撫民,竭力供職,勿私庇親戚故舊,陵轢疏遠仇讎,致負朕委任之意。”又諭諸漢官曰:“爾眾官如能恪遵約束,非敬謹養性,是重國體,而欽法令也。”十一月,祖大壽以大淩河城降。上命城中所得槍炮鉛藥,悉付養性。六年正月,上幸演武場閱兵,養性率所轄漢軍試炮,擐甲列陣,上嘉其軍容整肅。養性卒於官,詔以其子普漢襲爵。普漢卒,弟六十襲。崇德七年隸漢軍正藍旗。

《清史稿》二二十《後妃傳》略雲:

元妃佟佳氏,歸太祖最早。子二,褚英、代善。女一,下嫁何和禮。(可參孟森《明元清係通紀》《清初三大疑案考實》第二種《世祖出家事考實》。)

孝康章皇後佟佳氏,少保固山額真佟圖賴女。後初入官,為世祖妃。〔順治〕十一年三月戊申聖祖生。聖祖即位,尊為皇太後。〔康熙〕二年二月庚戌崩,年二十四。後家佟氏,本漢軍。上(指聖祖)命改佟佳氏,入滿洲。後族抬旗自此始。子一,聖祖。

孝懿仁皇後佟佳氏,一等公佟國維女,孝康章皇後侄女也。康熙十六年為貴妃。二十年進皇貴妃。二十八年七月病篤,冊為皇後,翼日甲辰崩。(可參孟森《清初三大疑案考實》第三種《世宗入承大統考實》。)

《清朝通誌》二《氏族略》二“滿洲八旗姓佟佳氏”條略雲:

佟佳氏散處瑪察雅爾、呼加哈哈達、佟佳等地方。佟養正鑲黃旗人。世居佟佳地方。國初率族眾來歸。其子佟圖賴係孝康章皇後之父,追封一等公。佟養性,佟養正之弟,國初來歸,太祖高皇帝以孫女降焉。

《梅村家藏稿》四八《佟母劉淑人墓誌銘》略雲:

子江南右方伯諱彭年,方從政於吳。偉業聞之,自古興王之代,必先世祿之家。在我朝,佟為貴族。

《錢牧齋尺牘(下)·複佟方伯》略雲:

江南半壁,仰賴旬宣。治某樗櫟散材,菰蘆長物,通家世誼,牽附高門。懷東、匯白,一元三公,氣葉椒蘭,誼深金石。

乾隆修《江南通誌》一百六《職官誌》“江蘇布政使”欄載:

佟彭年,正藍旗人。舉人。康熙二年任。

慕天顏,靜寧人。進士。康熙九年任。

《有學集》一六《佟氏幽憤錄序》雲:

盛昱《八旗文經》五十佟世思《先高曾祖三世行略》略雲:

先高祖諱周,字儒齋,世居撫順,以撫順邊烽時警,望遼陽有白雲冉冉於其上,遂家焉。自北燕時,遠祖諱萬諱壽者,俱以文字顯。累傳至明洪武間,始祖諱達禮,以邊功加秩指揮同知,世其爵。五傳而生季甫公諱檳。季甫公生心一公諱愻,是為儒齋公父。公生而穎異,讀書明性,理家資巨萬。謹恪自居,教子弟以正。事無巨細,必取法古人。公生曾祖諱養義,字直庵,念時勢多艱,身家為重。教曾祖以恪謹居躬。曾祖心父之心,凜凜恐墜,數十年如一日。已而家難起,以撫順族人諱養性者,於明萬曆間獲罪,罪應族。於是通族之人,潛者潛,逃者逃,易姓者易姓,更名者更名。先高祖耿介性成,語人曰:“族中有此,皆我伯叔之咎,正宜延頸待誅。潛逃何為,”易姓名何為。遂為有司所執。先曾祖相從於車塵馬跡中,徒步奔走,械鎖鋃鐺。春氣苦寒,淚凝冰合。先高祖歸命於法,始終無難色。先曾祖躄踴號泣,念先高祖以垂老之年,罹奇禍,呼天搶地,以爪入肉,血出不知。時,曾叔祖諱養歲,叔祖諱純年同以事去。煢煢異地,父子祖孫無完卵。向以家素豐饒,為捕按者魚肉奇貨之,家遂破。先是,先大父諱方年字長公,為範公諱楠婿。範公即本朝師相文肅公〔文程〕父也。百計周旋,匿之館室。先大父自分不欲生,每思自首,以從祖父。文肅公屢慰之曰:“非不欲爾死也,其如宗祀何?”久之,人漸悉,徙之沈香林。(原注:“寺名。”)不可。東寄西遷,心勞力竭。又懼有司下除根之令,欲使姑易姓,先大父曰:“我祖父叔弟皆因不忍易姓,而有此禍。我豈忍悖祖父叔弟之誌,易姓以偷生乎?”文肅公強之至再,而後可。先高祖入關後,分禁永平諸邑獄。旋複因邑有水災,城為水沒。若祖,若孫,若父,若子,若兄,若弟,不相顧。先高祖暨叔曾祖、叔祖,俱以水死。先是高祖莊坐大呼曰:“伏朝廷之法,而不死於法,生猶不生也。”時,先曾祖身在水中,與怒濤爭上下,流之門側,聞先高祖之言如此,隨自臆度曰:“是死終不明。”得浮木,負之出。投邑令。令曰:“爾父死,並以爾死上聞。”盍去之。先曾祖告以前故,因厲聲曰:“我何敢悖君父耶?”遂觸階死。令曰:“孝子也。”鄉人過其邑,聞其言與事,而歸告之。特於歸骨之地未詳。嗚呼!痛哉!先大父既留,尚未婚。文肅公強之完娶,先大父抵死不可。久之,乃成禮。三韓一帶盡入我清版章。族之人潛者出矣,逃者返矣,易姓更名者,連袂而歸矣。先大父相依文肅公,雖曰無家可歸,族人亦無許先大父歸者,蓋因先大父為人方嚴侃直,落落難合,兼以家業飄零,竊恐歸宗為累也。時既為我清編氓,從戎大師,冀立功疆場,且欲覓先高曾遺骨歸葬。無如彼蒼不憫,壯誌未酬,戰歿於灤州。高祖母梁,繼高祖母金楊,曾祖母李,祖母沈,患難之際,俱以病卒。

宣統修《山東通誌》四九《曆代職官表八》“布按分司諸道”欄載:

天啟朝。佟卜年。遼陽進士。

《明史》二四一《王紀傳》(參《國榷》八五天啟二年七月甲辰“刑部尚書王紀削籍以久稽佟卜年案也”條)略雲:

《清史列傳》七八《貳臣傳(甲)·李永芳傳》略雲:

李永芳,遼東鐵嶺人。明萬曆四十一年,官遊擊,守撫順所。本朝天命三年,是為明萬曆四十六年。太祖興師征明,以書諭永芳。永芳奉諭知大兵至,遂乘騎出降。上命毀撫順城,編降民千戶。遷之興京。仍如明製,設大小官屬,授永芳副總兵,轄降眾。以上第七子貝勒阿巴泰女妻之。

《明史》二五九《熊廷弼傳》略雲:

熊廷弼,字飛百,江夏人。萬曆二十五年舉鄉試第一,明年成進士。〔天啟元年〕駐山海關,經略遼東軍務。廷弼因白監軍道臣高出、胡嘉棟,督餉郎中傅國無罪,請複官任事。議用遼人。故讚畫主事劉國縉為登萊招練副使,夔州同知佟卜年為登萊監軍僉事。故臨洮推官洪敷教為職方主事,軍前讚畫,用收拾遼人心。並報允。先是,四方援遼之師,〔王〕化貞悉改為平東。遼人多不悅。廷弼言遼人未叛,乞改為平東,或征東,以慰其心。自是化貞與廷弼有隙,而經撫不和之議起矣。化貞為人呆而愎,素不習兵,輕視大敵,好謾語。務為大言罔中朝,尚書〔張〕鶴鳴深信之,所請無不允,以故廷弼不得行其誌。廷弼請用卜年,鶴鳴上駁議。禦史蘇琰則言廷弼宜駐廣寧,不當遠駐山海。因言登萊水師無所用。廷弼怒,抗疏力詆三人。帝皆無所問。而帝於講筵,忽問卜年係叛族,何擢僉事?國縉數經論列,何起用?嘉棟立功贖罪,何在天津?廷弼知左右譖之,抗疏辨,語頗憤激。是時廷弼主守,謂遼人不可用,西部不可恃,〔李〕永芳不可信,廣寧多間諜,可虞。化貞一切反之,絕口不言守,謂我一渡河,河東人必內應,且騰書中朝,言仲秋之月,可高枕而聽捷音。孫傑劾〔劉〕一燝以用出、嘉棟、卜年為罪,而言廷弼不宜駐關內。當時中外舉知經(指熊廷弼)撫(指王化貞)不和,必誤疆事。章日上,而鶴齡篤信化貞,遂欲去廷弼。二年正月,員外郎徐大化希指劾廷弼不去必壞遼事。並下部。鶴鳴乃集廷臣大議。議撤廷弼者數人,餘多請分任責成。鶴鳴獨言化貞一去,毛文龍必不用命。遼人為兵者必潰,西部必解體。宜賜化貞尚方劍,專委以廣寧,而撤廷弼他用。議上,帝不從。

《清史列傳》七九《貳臣傳(乙)·沈維炳傳》略雲:

寅恪案:佟國器於順治二年授浙江嘉湖道,當是從其叔佟圖賴軍破嘉興後,因得任此職。順治三年丙戌九月,其母陳氏歿於官舍,歸葬金陵,揆以墨絰從戎之古義及清初旗人喪服之製,並證以當時洪亨九丁父憂守製之事例,大約順治三年冬或四年初,即可扶柩至白門。此時懷冬正可為牧齋向南京當局解說。明南都傾覆未久之際,漢族南人苟延殘喘已是幸事,自不能為牧齋關說。其得為牧齋盡力者,應為北人,如梁慎可輩,而最有力者則是匯白一流人物。蓋滿人武將與江南士大夫,絕無關涉。惟有遼東漢軍,如懷冬者,在明為叛族,而在清則為新貴,實是向金陵當局救脫牧齋最適宜之人。況國器之父卜年與洪亨九同為萬曆四十四年丙辰進士,兩人本有通家之誼,尤便於進說乎?牧齋借《真誥》“童真”之語,以指佟姓。“凡佟姓即童姓。建州以佟為公姓,所以其南有佟家江。”(見孟森《明元清係通紀正編》一“永樂四年十一月乙醜木楞古野人頭目佟鎖魯阿等四十人來朝”條案語。)可謂巧合。“侍晨”用陸魯望詩自注“仙之貴侶”。即前引受之撰國器妻《錢氏壽序》所謂“錢夫人者,大中丞遼海佟公之嘉耦也”,亦殊工切。或疑《浙江通誌·職官表》載佟氏順治六年始任浙江按察使,則似不能遣馮、金二人於五年初由杭州至江寧。鄙意思遠葬母後,即隨張存仁軍駐杭州。張氏前雖以病乞休,但因代者陳錦未至,五年二月尚留杭州。則國器亦當於五年春隨張存仁在杭州。故不必拘執方誌之文,遂以鄙說為不合事實。又匯白遣馮、金二人往金陵慰問牧齋,正如其後來在官閩時,遣徐、陳至常熟求牧齋作詩序之事相類。牧齋強拉“籛後人”之誼,認國器為妹丈,固極可笑。然佟夫人實亦非未受漢族文化之“滿洲太太”。觀其留黃媛介於僻園一事,雖與錢柳有關,但亦由本人真能欣賞皆令之文藝所致也。依佟儼若所記,當日在明人範圍之內,佟氏一族遭遇慘酷可以想見。儼若一房幸與範文程有關,僅存遺種。卜年死後,其家遷居湖北,諒亦借熊飛百之楚黨庇蔭得以苟免。故牧齋《陳氏墓誌銘》等文所言其家之流離困厄,殊非虛語。夫遼東之地,自古以來,為夷漢雜居區域,佟氏最初本為夷族,後漸受漢化。家族既眾,其中自有受漢化深淺之分別。佟卜年一家能由科舉出身,必是漢化甚深之支派。佟養性、養真等為明邊將,當是偏於武勇,受漢化不深之房派。明萬曆天啟間,清人欲招致遼東諸族以增大其勢力,故特尊寵佟氏。不僅因其為撫順之豪族,且利用其本為明邊將,能通曉西洋火器之故。然則當日明清東北一隅之競爭,不僅爭土地,並亦爭民眾。熊飛百欲借深受漢化之佟觀瀾,以挽回已失之遼東人心。清高祖太宗欲借佟養性兄弟,更招降其他未歸附之漢族。由是言之,佟氏一族,乃明清兩敵國爭取之對象。牧齋《佟氏憂憤錄序》所言,似涉誇大,若按諸當日情勢,亦是實錄也。寅恪嚐論北朝胡漢之分,在文化而不在種族。論江東少數民族,標舉聖人“有教無類”之義。論唐代帝係雖源出北朝文化高門之趙郡李氏,但李虎、李淵之先世,則為趙郡李氏中,偏於武勇,文化不深之一支。論唐代河北藩鎮,實是一胡化集團,所以長安政府始終不能收複。今論明清之際佟養性及卜年事,亦猶斯意。至“佟佳”之稱,其地名實由佟家而來,清代官書顛倒本末,孟心史已於《明元清係通紀前編》“毛憐衛設在永樂三年”條,《正編》二宣德元年“十二月乙醜賜建州左等衛歸附官軍鎮撫佟教化等鈔彩等物”條及《正編》四正統五年九月己未“冬古河即棟鄂河”等條,已詳述之,下待更贅。噫!三百五十年間,明清國祚俱斬,遼海之事變愈奇。長安棋局未終,樵者之斧柯早爛矣。

關於《列朝詩集》,凡涉及河東君者皆備述之。其涉及牧齋者,則就修史複明兩端之資料稍詳言之。至於詩學諸主張,雖是牧齋著書要旨之一,但此點與河東君無甚關涉,故不能多所旁及,僅擇錄一二資料,聊見梗概,庶免喧賓奪主之嫌。容希白庚君著有《論?列朝詩集?與?明詩綜?》一文,(見《嶺南學報》第一一卷第一期)甚為詳審。然容君之文與拙作之範圍及主旨不同,今唯轉載其文中所引與本文有關者數條,其餘讀者可取並參之也。

《牧齋遺事》雲:

柳夫人生一女,嫁無錫趙編修玉森之子。柳以愛女故,招婿至虞,同居於紅豆村。後柳歿,其婿攜柳小照至錫。趙之姻戚鹹得式瞻焉。其容瘦小,而意態幽嫻,豐神秀媚,幀幅間幾栩栩欲活。坐一榻,一手倚幾,一手執編。牙簽縹軸,浮積幾榻。自跋數語於幅端,知寫照時,適牧翁選《列朝詩》,其中《閨秀》一集,(寅恪案:“閨秀”二字,應作“香奩”。)柳為勘定,故即景為圖也。

寅恪案:河東君此小照不知尚存天壤間否?其自跋數語,遺事亦不備載其原文,殊為可惜。今檢《列朝詩集》閏集六《外夷朝鮮門》“許妹氏”條(參《明詩綜》六五下“許景樊”條)雲:

許景樊,字蘭雪,朝鮮人。其兄筠、篈皆狀元。八歲作廣寒殿玉樓上梁文,才名出二兄之右,適進士金成立,不見答於其夫。金殉國難,許遂為女道士。金陵朱狀元〔之蕃〕奉使東國,得其集以歸,遂盛傳於中夏。柳如是曰:“許妹氏詩,散華落藻,膾炙人口。然吾觀其《遊仙曲》‘不過邀取小茅君,便是人間一萬年’,曹唐之詞也。《楊柳枝詞》‘不解迎人解送人’,裴說之詞也,《宮詞》‘地衣簾額一時新’,全用王建之句。‘當時曾笑他人到,豈識今朝自入來’,直鈔王涯之語。‘絳羅袱裏建溪茶,侍女封緘結彩花。斜押紫泥書敕字,內官分賜五侯家’,則撮合王仲初‘黃金合裏盛紅雪’與王岐公‘內庫新函進禦茶’兩詩,而錯直出之。‘間回翠首依簾立,閑對君王說隴西’,則又偷用仲初‘數對君王憶隴山’之語也。《次孫內翰北裏韻》‘新妝滿麵頻看鏡,殘夢關心懶下樓’,則元人張光弼《無題》警句也。吳子魚〔明濟〕《朝鮮詩選》雲:‘遊仙曲三百首,餘得其手書八十一首。’今所傳者,多沿襲唐人舊句。而本朝馬浩瀾《遊仙詞》,見《西湖誌餘》者,亦竄入其中。凡《塞上》《楊柳枝》《竹枝》等舊題皆然。豈中華篇什,流傳雞林,彼中以為琅函秘冊,非人世所經見,遂欲掩而有之耶?此邦文士,搜奇獵異,徒見出於外夷女子,驚喜讚歎,不複核其從來。桐城方夫人采輯詩史,評徐媛之詩,以‘好名無學’四字,遍誚吳中之士女,於許妹之詩,亦複漫無簡括,不知其何說也。承夫子之命,讎校《香奩》諸什,偶有管窺,輒加槧記。”今所撰錄,亦據《朝鮮詩選》,存其什之二三。其中字句竄竊,觸類而求之,固未可悉數也。觀者詳之而已。

寅恪案:《牧齋遺事》所言,河東君勘定《列朝詩集》閨秀一集事,可與相證。至王沄《輞川詩鈔》六《虞山柳枝詞十四首》之十雲:

河梁錄別久成塵。特倩香奩品藻新。雲漢在天光奕奕,列朝新見舊詞臣。

及自注雲:

錢選《列朝詩》,首及禦製,下注臣謙益曰雲雲。曆詆諸作者,托為姬評。

則甚不公允。蓋牧齋編《列朝詩集》,河東君未必悉參預其事。但《香奩》一集,揆以錢柳兩人之關係及河東君個人興趣所在,諸端言之,乃謂河東君之評語,出於牧齋所假托,殊不近情理也。又勝時詩末兩句,即指《列朝詩集·乾集》之上“太祖高皇帝”條所雲:

臣謙益所撰集,謹恭錄內府所藏弆禦製文集,冠諸篇首,以著昭代人文化成之始。

等之類。夫牧齋著書,借此以見其不忘故國舊君之微旨。勝時自命明之遺逸,應恕其前此失節之愆而嘉其後來贖罪之意,始可稱為平心之論,今則挾其師與河東君因緣不善終之私怨,而又偏袒於張孺人,遂妄肆譏彈,過矣!又《牧齋尺牘(中)·與毛子晉四十六通》,其第一七通雲:

《乾集》閱過附去。本朝詩無此集,不成模樣。彼中禁忌殊亦闊疏,不妨即付剞劂,少待而出之也。

其第一八通雲:

諸樣本昨已送上,想在記室矣。頃又附去《閏集》五冊,《乙集》三卷。《閏集》頗費搜訪,早刻之,可以供一時談資也。

寅恪案:此兩劄容君文中已引,今可取作勝時詩之注腳也。

關於牧齋者,請先論述其修史複明兩端,然後旁及訿議《列朝詩集》之諸說,更贅述牧齋與朱長孺注杜詩之公案,但此等不涉及本文主旨,自不必詳盡也。

牧齋《曆朝詩集自序》(據東莞容氏藏本)雲:

毛子子晉刻《曆朝詩集》成,餘撫之愾然而歎。毛子問曰:“夫子何歎?”予曰:“有歎乎?予之歎,蓋歎孟陽也。”曰:“夫子何歎乎孟陽也?”曰:“錄詩何始乎?自孟陽讀《中州集》始也。”孟陽之言曰:“元氏之集詩也,以詩係人,以人係傳,《中州》之詩,亦金源之史也。吾將仿而為之。吾以采詩,子以庀史,不亦可乎?”山居多暇,撰次國朝詩集幾三十家。未幾罷去,此天啟初年事也。越二十餘年,而丁開寶之難,海宇板**,載籍放失。瀕死訟係,複有事於斯集。托始於丙戌,徹簡於己醜。乃以其間,論次昭代之文章,搜討朝家之史乘,州次部居,發凡起例,頭白汗青,庶幾有日。庚寅陽月,融風為災,插架盈箱,**為煨燼。此集先付殺青,幸免於秦火漢灰之餘。於乎!悕矣!追惟始事,宛如積劫。奇文共賞,疑義相析,哲人其萎,流風迢然。惜孟陽之草創斯集,而不能丹鉛甲乙奮筆以潰於成也!翟泉鵝出,天津鵑啼,海錄穀音,咎征先告。恨餘之不前死,從孟陽於九京,而猥以殘魂餘氣,應野史亭之遺懺也。哭泣之不可,歎於何有?故曰:“予之歎,歎孟陽也。”曰:“元氏之集,自甲迄癸,今止於丁者阿居?”曰:“癸,歸也。於卦為歸藏。時為冬令,月在癸曰極丁。丁,壯成實也。歲曰強圉。萬物盛於丙,成於丁,茂於戊。於時為朱明,四十強盛之時也。金鏡未墜,珠囊重理,鴻朗莊嚴,富有日新。天地之心,聲文之運也。”“然則何以言‘集’,而不言‘選’?”曰:“備典故,采風謠,汰冗長,訪幽仄,鋪陳皇明,發揮才調,愚竊有誌焉。討論風雅,別裁偽體,有孟陽之緒言在,非吾所敢任也。請以俟世之作者。”孟陽,名嘉燧,新安程氏,僑居嘉定。其詩錄丁集中。餘,虞山蒙叟錢謙益也。集之告成,在玄黓執徐之歲,而序作於玄月十有三日。

寅恪案:此序作於順治九年壬辰九月十三日。《有學集》一八《耦耕堂詩序》雲:

崇禎癸未十二月,吾友孟陽,卒於新安之長翰山。又十二年,歲在甲午,餘所輯《列朝詩集》始出。

可知《列朝詩集》諸集雖陸續刻成,但至順治十一年甲午(參《有學集》一七《季滄葦詩序》),其書始全部流行於世。牧齋自序雲“托始於丙戌”者,實因其平生誌在修撰有明一代之國史,此點前已言及,茲不贅述。牧齋於丙戌由北京南還後,已知此誌必不能遂,因繼續前此與孟陽商討有明一代之詩,仿元遺山《中州集》之例,借詩以存史。其時孟陽已前卒,故一身兼采詩、庀史之兩事,乃迫於情勢,非得已也(可參《初學集》八三《題中州集鈔》)。且《自序》中如“國朝”“昭代”“開寶之難”及“皇明”等辭,皆與其故國之思、複明之誌有關。容君文中多已言及之。唯牧齋不稱“天寶之難”而言“開寶之難”者,蓋天寶指崇禎十七年清兵入關取北京。在此以前即清室並吞遼左,亦即第一章所引《宴譽堂話舊》詩,“東虜遊魂三十年”之意也。“海錄”“穀音”者,“穀音”指杜本“穀音”而言。其書今已收入涵芬樓《四部叢刊》中,世所習知。“海錄”指龔開《桑海遺錄》而言,見吳萊《淵穎集》一二《桑海遺錄序》,其書寅恪未得見也。牧齋於序中詳言其編《列朝詩集》,雖仿《中州集》,然不依《中州集》迄於癸之例,而止於丁,實寓期望明室中興之意(可參《有學集》一七《江田陳氏家集序》)。前論牧齋《次韻盛集陶》詩已擇錄金堡《遍行堂集》八《列朝詩傳序》之文為釋,茲再移錄其他一節以證之。文雲:

《覆瓿》《犂眉》分為二集,即以青田分為二人。其於佐命之勳,名與而貴不與,以為其跡非其心耳。心至而跡不至,則其言長。跡至,而心不至,則其言短。觀於言之長短,而見其心之所存。故曰,古之大人誌士,義心苦調,有非旂常竹帛可以測其淺深者,斯亦千秋之篤論也。析青田為二人,一以為元之遺民,一以為明之功臣。則凡為功臣者,皆不害為遺民。虞山其為今之後死者寬假歟?為今之後死者興起歟?吾不得而知,而特知其意不在詩。於是蕭子孟昉取其傳而舍其詩。詩者,訟之聚也。虞山之論,以此地為兵氣,以竟陵為鬼趣,詩道變而國運衰,其獄詞甚厲。夫國運隨乎政本,王、李、鍾、譚非當軸者,既不受獄,獄無所歸。虞山平生遊好,皆取其雄俊激發,留意用世,思得當而扼於無所試,一傳之中,三致意焉。即如王逢、戴良之於元,陳基、張憲之於淮,王翰之於閩,表章不遺餘力。其終也,惻愴於朝鮮鄭夢周之冤,辨核嚴正,將使屬國陪臣,九京吐氣,是皆敗亡之餘,而未嚐移獄於其詩。則虞山之意果不在於詩也。或謂虞山不能堅黨人之壁壘,而為詩人建旗鼓,若欲爭勝負於聲律者。人固不易知,書亦豈易讀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