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上列三題中許譽卿、孫晉、陸慶曾及彩生諸人之事跡,約略考證既竟,茲再就三題中諸詩,擇其可注意者,稍詮釋之於下。
第一題第四首“漏月歌聲起暮鴉”句之“漏月”,遵王注有“琴女名漏月”之語,但未言出於何書。檢孫星衍《平津館叢書》中之《燕丹子》,源出《永樂大典》本,淵如複校以他書,故稱善本,獨未載“漏月”之名。複檢《有學集詩注》一四《東澗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和劉屏山〔汴京紀事〕師師垂老絕句》中“十指琴心傳漏月”句,“漏月”下遵王注引楊慎《禪林鉤玄》雲:
漏月事見《燕丹子》,漏月傳意於秦王,果脫荊軻之手。相如寄聲於卓氏,終獲文君之身。皆絲桐傳意也。秦王為荊軻所持,王曰:“乞聽琴聲而死。”琴女名漏月,彈音曰:“羅縠單衣,可掣而絕。三尺屏風,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可負而拔。”王如其言,遂斬荊軻。
始知牧齋所賦,遵王所注,殆皆出《禪林鉤玄》。鄙意楊用修為人,才高學博,有明一代罕有其比。然往往偽造古書,如《雜事秘辛》,即是一例。故其所引《燕丹子》漏月之名,果否出於古本,尚是一問題也。此首“海棠十月夜催花”句,謝肇淛《五雜俎(上)》二雲:
十月謂之陽月,先儒以為純陰之月,嫌於無陽,故曰陽月,此臆說也。天地之氣,有純陽,必有純陰,豈能諱之?而使有如女國諱其無男,而改名男國,庸有益乎?大凡天地之氣,陽極生陰,陰極生陽。當純陰、純陽用事之日,而陰陽之潛伏者,已駸駸萌蘖矣。故四月有亢龍之戒,而十月有陽月之稱。即天地之氣,四月多寒,而十月多暖,有桃李生華者,俗謂之小陽春,則陽月之義,斷可見矣。
《紅樓夢》第九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節雲:
大家說笑了一回,講究這花(指海棠)開得古怪。賈母道:“這花兒應在三月裏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的天氣,因為和暖,開花也是有的。”
《太平廣記》二百五《樂門》“玄宗”條雲:
〔玄宗〕嚐遇二月初詰旦,巾櫛方畢,時宿雨始晴,景色明麗,小殿內亭,柳杏將吐,睹而歎曰:“對此景物,豈可不與他判斷之乎?”左右相目,將命備酒,獨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臨軒縱擊一曲,曲名《春光好》,上自製也。神思自得,及顧柳杏,皆已發拆,指而笑謂嬪嬙內官曰:“此一事,不喚我作天公可乎?”皆呼萬歲!
丁傳靖輯《宋人軼事匯編》一二引《春渚紀聞》雲:
東坡在黃日,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與人。至於營妓供侍,扇題帶畫,亦時有之。有李琪者,(原注:《清波雜誌》作李琦。《庚溪詩話》作李宜。)少而慧,頗知書,時亦每顧之,終未嚐獲公賜。至公移汝,將祖行,酒酣,琪奉觴再拜,取領巾乞書。公熟視久之,令其磨研。墨濃,取筆大書雲“東坡七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即擲筆袖手,與客談笑。坐客相謂,語似凡易。又不終篇,何也?至將撤具,琪複拜請,坡大笑曰:“幾忘出場。”繼書雲:“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一座擊節。
綜合上引材料,推測牧齋此詩意旨,殆與前論《戲贈塾師》詩有相似之處。清世祖征歌選色,搜取江南名姝,以供其耳目之娛,第四章論董小宛事已言及之。此輩女性,即牧齋詩所謂漏月之流。牧齋此詩列於《丙申重九海上作》之後,《徐武靜生日》之前。(寅恪案:陳乃乾、陳洙編《徐闇公先生年譜》“萬曆四十二年甲寅”條雲:“九月二十日,弟致遠生。”)可證乃九月中旬所賦。海棠於小陽春之十月,本可重開。今賦詩在九月,故用李三郎羯鼓催花之典。海棠用東坡贈李琪詩語,亦指彩生。意謂惜彩生不能與董、白之流被選入宮,否則可借以複仇如苧蘿村女之所為,而與漏月之暗示秦王拔劍斬荊軻者,大異其趣。頗疑牧齋此詩之意,即當時最後與彩生所談之語。是耶?非耶?姑妄言之,以俟更考。
彎弓征戰作男兒,夢裏曾經與畫眉。幾度思歸還把酒,拂雲堆上祝明妃。
今彩生身世類於明妃,而心事實同於木蘭。牧齋下筆時,必憶及小杜此詩無疑也。
第四首“欲別有人頻顧燭,憑將一笑與分攜”亦用《全唐詩》第八函杜牧四《贈別二首》之二(《才調集》四題作《題贈》)雲:
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尊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而微反其意。以其出處過於明顯,故河東君不依第五首之例,標出之耳。
第六首“漢宮遺事剪燈論,共指青衫認淚痕”二句,亦用白香山《琵琶行》之語,以指於崇禎時,兩人共忤溫體仁,曾被黜謫事。但當時雖被革退,尚在明室統治之中國,猶勝於今日神州陸沉,胡塵滿鬢。孫魯山是否不效陳皇後以千金買《長門賦》,借求漢武帝之複幸,未敢決言。至牧齋被黜還家後,屢思進取,終至交結馬、阮,身敗名裂,前已詳論,茲不複贅。今讀此詩,不覺令人失笑也。
第八首“斷送暮年多好事,半衾暖玉一龕燈”二句,牧齋老歸空門,又與河東君偕隱白泖港之紅豆山莊,自是切合。至霞城雖“國變後,祝發為僧”(見《小腆紀傳》五六《許譽卿傳》),但若未貯彩生於金屋,則“半衾暖玉”一語,恐尚不甚適當也。
牧齋順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間之遊鬆江,乃住於徐武靜家。前言武靜實為此次複明活動之中心人物。故牧齋《贈武靜生日詩》乃《高會堂集》中重要篇什。茲以其詩過長,節略於下,並略加釋證。但詩中原注雲“有本事,詳在自注中”之語,今諸本此“自注”皆已刪去,無從考知,甚為可惜。姑以意妄加揣測,未知當否?博雅通人,幸有以教正之也。
《有學集詩注》七《高會堂詩集·徐武靜生日置酒高會堂賦贈八百字》雲:
寅恪案:此時牧齋及武靜之任務,可於永曆與徐孚遠、張元暢兩敕文中見之,茲全錄兩敕文於下。《徐闇公先生年譜》“永曆六年即順治九年壬辰”條“永曆自黔遺官齎敕諭先生偕張肯堂等進取”下附敕曰:
皇帝敕諭讚理直浙恢剿軍務兼理糧餉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徐孚遠。朕以涼德禦宇,崎嶇險阻,六載於茲。每念貞臣誌士,抗節遐陬,茹荼海表,不禁寢食為廢。茲以黔方地控上遊,爰於今春二月,暫蹕安龍,用資調度。賴秦王(指孫可望)朝宗,力任尊攘,分道出師,數月之間,川楚西粵相次底定。事會既有可為,策應自不宜緩。爾孚遠貞心獨立,忠節性成,履重險而不回,處疾風而愈勁。前晉爾都察院右僉都禦史,讚理恢剿軍務,久有成命。頃覽督輔臣肯堂及爾來奏,知爾與樞司臣徐致遠等潛聯內地,不避艱危,用間伐謀,頗有成緒。朕心嘉尚。用敕國姓成功提師北上,進規直浙。爾其與督輔肯堂,鼓勵諸師,承時進取。或聯合山海義旅,張我犄角。或招徠慕義偽帥,間其心腹,務期**平膻穢,密奏收京,俾朕旋軫舊都,展謁陵廟。惟時爾庸若宋臣範仲淹,以天下為己任。故其文章氣節彪炳一時,至今尚之,爾其勉旃,慰朕至望。欽哉!特敕。永字一萬一千十三號。
又附有陳洙按語雲:
直浙即江南浙江,蓋江南為明之直隸省,是時肯堂已先一年殉國舟山,桂王尚未之知,故敕中又及“督輔肯堂”字樣。
同書“永曆八年即順治十一年甲午”條“永曆遣官齎敕諭先生及張元暢”下附敕曰:
皇帝敕諭僉憲臣徐孚遠,樞司臣張元暢,朕蹕安龍垂及三載,每念我二三忠義,戮力遠疆,艱危備曆,不禁寢食為廢。爾僉憲臣孚遠履貞抗節,曆久不渝。近複深入虜窟,多方聯絡,苦心大力,鑒在朕心。爾樞司臣張元暢,不憚險遠,間關入覲,去春銜命東歸,百罹並涉,卒能宣德達情,克將使命。用是特部議予孚遠讚理直浙恢剿軍務,兼理糧餉關防。予元暢直浙督師軍前監軍理餉關防,俾爾疏通遠近,以便奏報。方今胡氛漸靖,朕業分遣藩勳諸師,先定楚粵,建瓴東下。漳國勳臣成功亦遣侯臣張名振等統帥舟師,揚帆北上。爾務遙檄三吳忠義,俾乘時響應,共奮同仇。仍一麵與勳臣成功商酌機宜,先靖五羊,會師楚粵。俟稍有成績,爾等即星馳陛見,以需簡任,尚其勉旃,慰朕屬望。欽哉!特敕。
據上引永曆六年即順治九年敕文“招徠慕義偽帥,間其心腹”之語,複檢《清史列傳》八十《馬逢知傳》雲:
〔順治七年〕十一月,土賊何兆隆嘯聚山林,外聯海賊,為進寶擒獲。隨於賊營得偽疏稿,謂進寶與兆隆通往來,疏請明魯王頒給敕印。又得偽示,稱進寶已從魯王。進寶以遭謗無因,白之督臣陳錦,以明心跡。錦疏奏聞。得旨:設詐離間,狡賊常情。馬進寶安心供職,不必驚懼。
此事雖在前二年,且頒敕印者為魯王而非桂王,然情狀實相類似,可以互證。故招徠慕義偽帥之責,如牧齋聲望年輩及曾迎降清兵者,最足勝任。況牧齋複經瞿稼軒之薦舉從事此種工作乎?又據此敕文“爾與樞司臣徐致遠等潛聯內地,不避艱危,用間伐謀,頗有成緒”等語,則知武靜早已遊說偽帥反清複明,稍有成緒矣。其稱之為“樞司臣”者,正如顧亭林,魯王曾授以兵部司務事,後唐王複以職方郎召之例。(見《清史稿》四八七《儒林傳》二《顧炎武傳》)。但《顧亭林詩箋注》前附清國史館舊傳,改“魯王”及“唐王”為“福王”,蓋有所避忌也。此種低級官銜,大抵加諸年輩資格較淺之人,武靜亭林即其證也。
又關於顧亭林受南明諸主官秩事,更牽及汪琬與歸莊爭論“布衣”問題,如《堯峰文鈔》三三《與歸元恭書》第二通雲:
人主尚不能監謗,足下區區一布衣,豈能盡箝士大夫之口哉?
同書同卷《與周漢紹書》略雲:
仆再托致元恭手劄,力辨改竄《震川集》非是。彼概置不答,而輒讕詞詬詈。又聞指摘最後劄中“布衣”二字,謂仆簡傲而輕彼。於是訴諸同人,播諸京師士大夫之口,則元恭亦甚陋矣。仆不審元恭所訴何詞,士大夫何故一口附和也。由仆言之,布衣之稱,不為不尊,不為不重,不為不褒且譽也。仆原書具在,上文借引人主,下文用布衣比擬,正與莊、荀文義略同。以此繆相推奉,使元恭或跼蹐忸怩而不敢當,斯則宜矣。而顧謂筒傲,彼雖甚陋,豈奔走幹謁之暇,全未寓目諸書乎?記有之,學然後知不足,彼之所以咆哮詬詈至於再四,而莫止者,夫孰非不學之故與?竊願元恭少留意於學也。抑仆又妄加揣摩,得毋元恭間從宦遊,亦既授有官秩,而仆忽忘之耶?則仆生稍曉,自世祖章皇帝以來,即從事本朝,為郎官為小吏於京師,是故隻知本朝官秩而已,若元恭所曆,實不能知也。以此罪仆簡傲,又奚逭焉?元恭交遊甚廣,其聲焰氣勢,皆足殺仆,不得不自白於足下,幸足下代為雪之。
《歸莊集》五《再答汪苕文》略雲:
二月八日布衣歸某頓首苕文民部先生執事。自正月二十一日,連得二書。甚怪!執事第二書,謂仆斥之為戇,為杜撰,為取笑。且謂仆以區區一布衣,欲鉗士大夫之口,而咆哮抵觸。戇字,仆書初未嚐有,而橫誣之。若杜撰,取笑,則誠不能諱。昔王文恪公〔鏊〕罷相歸裏門,〔陸〕貞山先生〔粲〕尚為諸生,相與質難文義,宛如平交。文恪心折於陸,每注簡端雲,得之子餘。前輩之忘勢,而虛懷若此,今執事不過一郎官耳,遂輕仆為區區一布衣,稍有辨難,便以為咆哮抵觸。人之度量相越,乃至於此。執事每言作文無他妙訣,惟有翻案。夫翻案者,如人在可否之間,事涉是非之介,不妨任人發論。然昔人尚有以好奇害理為戒,令執事乃故寬肆意刪改之罪,而鍛煉苦心訂正之人,此不得謂之翻案,乃是拂人之性耳。仆前書氣和而辭遜,執事顧謂其咆哮抵觸,今則誠不能無抵觸矣。蓋欲執事知區區布衣,亦有不可犯者,毋遂目中無人,而概淩轢之也。
夫玄恭與亭林同時起兵抗清,魯王既授亭林以官職,則玄恭亦必有類似之敕命(可參《小腆紀傳》五三《儒林》一《顧炎武傳》及同書五八《歸莊傳》)。鈍翁應知恒軒曾受明之虛銜,故挾此以要脅恫嚇。其用心狠毒,玄恭發怒,即由於此。至《與周漢紹書》,自“抑仆又妄加揣摩”至“實不能知也”一段,漢奸口吻,咄咄逼人,顏甲千重,可謂不知世間有羞恥事矣。特標出之,以告讀恒軒堯峰之集者。
又永曆六年敕“用敕國姓成功提師北上,進規直浙”及永曆八年敕“漳國勳臣成功亦遺侯臣張名振等統帥舟師,揚帆北上,爾務遙檄三吳忠義,俾乘時響應,共奮同仇”等語,足證牧齋諸人之謀接應延平,亦實奉永曆之命而為之,非複明諸人之私自舉動也。永曆六年敕“務期**平膻穢,密奏收京,俾朕旋軫舊都,展謁陵廟”等語,足證牧齋之頻繁往來南京,甚至除夕不還家渡歲,河東君亦能原諒之者,蓋牧齋奉有特別使命之故也。抑更有可笑者,永曆六年敕為“特敕。永字一萬一千十三號”。以區區之小朝廷,其官書之繁多如此。唯見空文,難睹實效,焉得不終歸覆滅哉?
複次,牧齋詩中有略須釋證者“長離仍夭矯,二遠並翱翔”一聯,指徐氏兄弟三人。“長離”謂闇公仲弟聖期。《徐闇公先生年譜》“萬曆二十九年辛醜”條雲:
四月弟聖期鳳彩生。
同書“永曆十一年即順治十四年丁酉”條雲:
七月先生弟鳳彩卒。
牧齋稱鳳彩為“長離”者,蓋《漢書》五七下《司馬相如傳·大人賦》雲:
前長離而後矞皇。(原注:“師古曰,長離靈鳥也。”)
及舊題伊世珍撰《琅嬛記》雲:
南方有比翼鳥,(寅恪案:《佩文韻府》“八霽”所引,“鳥”作“鳳”。)飛止飲啄,不相分離。雄曰野君,雌曰觀諱。總名曰長離。言長相離著也。此鳥能通宿命,死而複生,必在一處。
牧齋賦此詩在順治十三年丙申九月,是時聖期尚健在。但《釣璜堂存稿·徐闇公先生年譜》附錄王沄《東海先生傳》略雲:
東海先生姓徐氏,名孚遠,字闇公,華亭人。父太學公爾遂,生三子,長即先生,仲鳳彩,少致遠。先生出亡時,湖海風濤,家門岌岌不自保,仲弟遂以憂卒。少弟為世所指名,幾濱於危。奔走急難,傾身下士,由是家門得全,家益中落,勞瘁失誌,亦以憂卒。
然則聖期與武靜兄弟二人,謹慎豪俠,各有不同(可參《釣璜堂存稿》十《武靜弟》及同書一一《聞聖期二弟沒賦哀六首》之二及五等詩)。武靜當日壽筵,牧齋及其他賓客皆反清複明好事之人,以意揣之,聖期未必與此輩往還。其弟生日時或竟不預坐,亦未可知。唯牧齋壽武靜詩,曆敘徐氏家門之盛,兼懷闇公,自不能不言及聖期耳。
牧齋詩自“喪亂嗟桑梓”至“低回對夕陽”一段,指徐氏第宅為清兵占據毀壞之淒涼狀況。《雲間地宅誌》所記徐階、徐陟兄弟及其於孫之屋舍甚多,恐牧齋詩中所述乃指徐階賜第即王氏書中略雲:
南門內新橋河西。仙鶴館西徐文貞公階賜第,有章賜世經二堂,門有額曰:“三賜存問”。
是也。其他徐氏第宅,或以較為狹小,不足供駐兵之用,遂幸得保存,如武靜之高會堂,即是其一。《蓴鄉贅筆(上)》“議裁提督”條雲:
吾鬆郡製吳淞總兵一員駐防,其餘沿海如金山衛川沙等處,各設參戎。形勢聯絡,海濱有警,一呼俱應,最為得策。自國朝慮海氛飄忽,專設提督,坐鎮府城。去海百餘裏,分防諸弁往來請命,緩急不能即赴,賊往往乘隙揚帆突入,屢遭劫掠,逮遣兵而已無及矣。況提鎮銜尊勢重,坐享榮華,糜兵耗餉,有害無益,兼之兵民雜處,尤屬不安,百姓房屋,半成營伍。洪內院承疇議撤提督,以總兵駐吳淞。科臣亦有籌及此者,何時得複舊製,使郡中士庶複睹升平之象耶?
足知當日提督駐在鬆江府城,其部下侵占及毀壞民間房屋之情形。故閬石所記,亦可視為牧齋詩此段之注腳也。牧齋詩“重來履道裏,旋憶善和坊”上句指武靜之高會堂。下句指文貞賜第。“履道裏”用白香山典故,固不待言。“善和坊”出柳子厚《與許孟容書》。牧齋意謂高會堂幸存,而賜第被占也。“裏”“坊”兩字可以通用,況上句既用“裏”字,下句不當重複。且“坊”字為此詩之韻腳,不能更用他字。遵王注“善和坊”,並列《雲溪友議》及柳文兩出處,而不加擇別,蓋範書作“善和坊”,柳文作“善和裏”之故。殊不知範書所言乃是揚州之倡肆。豈可以目宰相之賜第耶?讀遵王注至此,真可令人噴飯也。“鐃歌喧枉渚,鼓吹溢餘皇”一聯,下注雲:“於時有受降之役。”《清史稿》五《世祖本紀》二略雲:
〔順治十三年丙申七月〕戊申(初二日),官軍敗明桂王將龍韜於廣西,斬之。庚戌(初四日),鄭成功將黃梧等以海澄來降。八月壬辰(十七日),封黃梧為海澄公。
然則此聯上句指龍韜之敗死,下句指黃梧之降清。牧齋所謂“於時有受降之役”即指海澄氏而言。黃氏之降,關係明清之興亡者甚大,故牧齋自注特標出之。清廷發表兩事在七月及八月。牧齋得聞知,當在八九月,距賦此詩時甚近也。或更謂《清史稿》五《世祖本紀》二載:
〔順治十三年丙申正月〕己亥(廿日),鄭成功將犯台州,副將馬信以城叛,降於賊。
牧齋所謂受降之役,即指此事。蓋以鄭延平受馬信之降也。但牧齋自注既不詳言,故未敢決定,姑備一說,以俟續考。牧齋詩“蚊翼飛軍檄,龜毛算土疆”一聯,上句遵王注引東方朔《神異經》“南方蚊翼下有小蜚蟲焉”等語以釋之,是。牧齋之意,不過謂此時南方尚用兵也。下句遵王注引任昉《述異記》“夏桀時,大龜生毛,而兔生角,是兵角將興之兆”以為釋,自亦可通。但鄙意牧齋“龜毛”之語,蓋出佛典,如《楞嚴經》之類。其義謂虛無不足道。推牧齋詩旨,蓋謂南明此時疆土雖有損失,亦無害於中興之大計也。“頌德牛腰重,橫經馬肆詳”一聯,下原注雲:“有本事,詳在自注中。”夫歌功頌德之舉,乃當日漢奸文人所習為者,淵明詩之所慨歎,亦建州入關之初,漢族士子依附武將聊以存活之常事,殊不足怪。但牧齋此聯必有具體事實,非泛指一般情況。其自注今不可見,甚難確言也。“持籌征綠醑,約法聽紅妝”一聯,下句之“紅妝”,當有彩生在內。末兩句“莫嫌相枕籍,旭日漸煌煌”蓋謂此時預會諸人,雖潦倒不得誌,但明室漸有中興之望,聊可**。牧齋斯語,不獨可為此詩之結語,亦《高會堂集》諸詩之主旨也。
《有學集詩注》七《雲間諸君子再饗於子玄之平原北皋(見遵王“陸機山”注)子建斐然有作,次韻和答四首》雲:
鬆江蟹舍接魚灣,磐笠拿舟信宿還。愛客共尋張翰酒,開筵先酹陸機山。吹簫聲斷更籌急,舞袖風回麽鼓閑。沉醉尚餘心欲搗,江城悲角隱嚴關。
其二雲:
征歌選勝夢華年,裝點清平覺汝賢。燈下戲車開地脈,(自注:“優人演始皇築長城事。”)尊前酒戶占天田。吳姬卻訴從軍苦,禪客偏拈贈妓篇。看盡秋容存老圃,莫辭醉倒**前。
其三雲:
秋漏沉沉夜壑移,餘杭新酒熟多時。笙歌氣暖燈花早,宴語風和燭淚遲。上客紫髯依白發,佳人翠袖倚朱絲。(自注:“魯山公次餘坐,彩生接席。”)頻年笑口真難得,黃色朝來定上眉。
其四雲:
幾樹芙蓉伴柳條,平川對酒碧天高。湘江曲調傳清瑟,(涵芬樓本“曲調”作“一曲”。)漢代詞人諡洞簫。(寅恪案:“諡”疑是“詠”字之訛。) 自有風懷銷磊塊,定無籌策到漁樵。停杯且話千年事,(涵芬樓本“且”作“莫”。)黃竹誰傳送酒謠。(自注:“席中宋子建作致語,有雲,借箸風清,效伏波之聚米。非道人本色,五六略為申辨,恐作千古笑端耳。”)
寅恪案:前論《雲間諸君子饗餘於高會堂》詩,謂牧齋初至鬆江,雲間諸友為之洗塵,故合宴之於高會堂。今此詩題《再饗於子玄平原北皋》,則當是共為餞行之舉也。子建者,宋存標之字。光緒修《華亭縣誌》一六《人物門》雲:
宋存標,字子建,號秋士,堯武孫,明崇禎十五年副貢。子思玉,字楚鴻。思宏,字漢鷺。思璟,字唐鶚。
在《再饗》詩前,牧齋有《次韻答宋子建》及《次韻答子建長君楚鴻》兩題,不過酬應之作,故不備錄。此題則雲間諸人以其來鬆遊說馬進寶反清,略告一段落,將歸常熟,公餞席間,子建賦詩並作致語,賀其成就,故牧齋次韻和答寓有深意。與前此兩題,僅為尋常酬應之作者,大不相同也。第一首七、八兩句,言當日清廷駐重兵於長江入海要地之鬆江以防鄭成功。《毛詩》一二《小雅·小弁》雲:
踧踧周道,鞫為茂草。我心憂傷,惄焉如搗。
《傳》雲:
周道,周室之通道。(可參錢飲光澄之《田間詩學》此篇引陳式語。)
蓋長江為通南都之大道,與其次年所作“鐵鎖長江是舊流”句(見《有學集詩注》八《燕子磯歸舟作》),同一辭旨也。第二首第二聯,下句指上引《彩生持扇索詩戲題八首》等同類之篇什。“禪客”牧齋自稱也。上句自指彩生。其訴從軍苦者,必非泛說。觀《題彩生扇八首》之八“北鬥橫斜人欲別,花西落月送君歸”句,及《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別》一題,知彩生往往不待席終即先別去,似有拘束所致。豈彩生乃當日營妓耶?俟考。
偶檢徐電發釚《本事詩》十載毛馳黃先舒《贈王采生詩四首(並序)》雲:
昨日非今日,新年是舊年。迷人春半草,相望隔江煙。
鴨臥香爐暖,蜂憎繡幕垂。何當寒食雨,著意濕花枝。
吳綃吹夢薄,楚簟壓嬌多。宿髻髼鬆處,教誰喚奈何。
柳汁勻晨黛,桃脂助晚妝。誰憐薄命妾,不負有心郎。
寅恪案:“同郡範子”者,疑是範驤。《清史列傳》七十《文苑傳·柴紹炳傳》附《毛先舒傳》略雲:
毛先舒,字稚黃,〔浙江〕仁和人。初以父命為諸生,改名騤。父歿,棄諸生,不求聞達。少奇慧,十八歲著《白榆堂詩》,陳臥子見而奇賞之,因師子龍。複著有《歊景樓詩》,子龍為之序。又從劉宗周講學。
民國修《海寧州誌稿》二九《文苑門·範驤傳》略雲:
範驤,字文白,號默庵。書法效鍾、王。環堵蕭然,著述不輟。俄以史禍被逮,已而得釋,誌氣如常。令下郡國輯修邑乘,驤考獻征文,書將成而卒,年六十八。
吳修《昭代名人尺牘小傳》七《範驤傳》雲:
範驤,字文白,號默庵,海寧人,諸生。工書,有《默庵集》。
文白事跡第三章論《采花釀酒歌》已略及之外,今更稍詳述之。文白既與牧齋交好,又曾為南潯莊氏史案所牽累,卒以與陸圻、查伊璜同自首之故,得免於禍。(見《痛史》第四種《莊氏史案》附陸纘任莘行撰《老父雲遊始末》)。當日列名莊氏史書諸人,大抵皆江浙文士不歸心建州者。觀陸查誌行,亦可以推知範氏之旨趣矣。稚黃師事陳子龍,又從劉宗周講學,則其人當亦反清之流,與文白同氣類者。由是言之,毛、範之粉飾推譽彩生,殆有政治關係,不僅以其能歌善舞也。“鶴沙”即上海縣之鶴沙鎮。上海為鬆江府屬縣之一,薩都剌《吳姬曲》雲:“郎居柳浦頭,妾住鶴沙尾。好風吹花來,同泛春江水。”(見顧嗣立《元詩選初集·戊集》所選薩天錫《雁門集》。)稚黃“產自鶴沙”之語,即用此古典,亦是當日之今典;複與牧齋詩“吳姬卻訴從軍苦”之吳姬相合。“鳳麓”者,指鳳凰山麓而言,即謂鬆江府城。蓋鬆江有鳳凰山。第三章論陳臥子《癸酉長安除夕》詩“曾隨俠少鳳城阿”節,已詳引證,茲不複贅。毛氏又言:“傳諸好事,遞撰新篇,既美一緒之聯文,且驚諸體之競爽。”則《贈彩生詩》必有專刊傳播,如《東山酬和集》之類。此乃明末清初社會之風氣也。“囉嗊曲高,鏡湖開色”者,範攄《雲溪友議(下)》“豔陽詞”條略雲:
安人元相國應製科之選,曆天祿畿尉,則聞西蜀樂籍有薛濤者,能篇詠,饒詞辯,常悄悒於懷抱也。及為監察,求使劍門,以禦史推鞫,難得見焉。〔後〕廉問淛東,別濤已逾十載。方擬馳使往蜀取濤,乃有排優周季南,季崇及妻劉采春,自淮甸而來,善弄陸參軍,歌聲徹雲,篇韻雖不及濤,容華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濤,而《贈采春詩》曰:“新妝巧樣畫雙蛾,幔裹恒州透額羅。正麵偷輪光滑笏,緩行輕踏皺文靴。言詞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惱人腸斷處,選詞能唱望夫歌。”望夫歌者,即囉嗊之曲也。(原注:“金陵有囉嗊樓,即陳後主所建。”)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當代才子所作。其詞五六七言,皆可和矣。詞雲:“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黃河清有日,白發黑無緣。”(寅恪案:其詞共七首,隻錄其第五首,餘皆從略。)采春一唱是曲,閨婦行人莫不漣泣。且以稿砧尚在,不可奪焉。
故稚黃詩四首之一,即仿《采春》所唱七首之五。頗疑毛氏此首之第一、第二兩句之意,暗寓明社已屋,清人入關,雖標順治之年號,實仍存永曆之紀年也。況《雲溪友議》有“劉采春”之名,毛氏更可借用“采”字以指“彩生”,鏡湖在越州,元微之為浙東觀察使,鏡湖在其治所,毛氏《序》因雲“鏡湖開色”也。又“善和筆妙,雪嶺更題”者,《雲溪友議》中“辭雍氏”條略雲:
崔涯者,吳楚之狂生也,與張祜齊名。每題一詩於倡肆,無不誦之於衢路。譽之,則車馬繼來;毀之,則杯盤失錯。嘲李端端〔曰〕:“黃昏不語不知行,鼻似煙窗耳似鐺。獨把象牙梳插鬢,昆侖山上月初生。”端端得此詩,憂心如病。〔鹽鐵〕使院飲回,遙見二子躡屐而行,乃道傍再拜競灼曰,端端隻候〔張〕三郎〔崔〕六郎,(見岑仲勉先生《唐人行第錄》。)伏望哀之。又重贈一絕句粉飾之,於是大賈居豪,競臻其戶。或戲之曰:“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嶺。何期一日,黑白不均?”紅樓以為倡樂,無不畏其嘲謔也。祜涯久在維揚,天下晏清,篇詞縱逸,貴達欽憚,呼吸風生,暢此時之意也。贈詩雲:“覓得黃騮被繡鞍,善和坊裏取端端。揚州近日渾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毛氏用典頗妙,但王家娘子,絕非本出墨池,自不待稚黃輩為之引登雪嶺也。一笑!
牧齋《和答子建》詩第三首第二聯上句“上客紫髯依白發”即自注“魯山公次餘坐”之意。蓋用《三國誌·吳書》二《孫權傳》“權乘駿馬,越津橋得去”句下裴注引《獻帝春秋》曰:
張遼問吳降人:“向有紫髯將軍,長上短下,便馬善射是誰?”降人答曰:“是孫會稽。”遼及樂進相遇,言不早知之,急追自得。舉軍歎恨。
“上客紫髯”指魯山,“白發”牧齋自謂也。下句“佳人翠袖”指彩生,“朱絲”即朱弦,謂所彈之樂器也。由是觀之,此次雲間諸子餞別牧齋,推魯山為主要陪賓,倩彩生專事招待,又使子建特作致語,國士名姝齊集一堂,可稱盛會。頗疑此舉非僅出於武靜輩之私人交誼,實亦因永曆帝欲借鄭延平兵力以取南都,而牧齋為執行此政策之一人有以致之歟?
牧齋詩第四首第一聯上句“湘江曲調傳清瑟”,用錢起故事,遵王注已釋,乃牧齋自謂。下句“漢代詞人諡(?)洞簫”用徐陵《玉台新詠序》:
東儲甲觀,流詠止於洞簫。變彼諸姬,聊同棄日。猗與彤管,麗以香奩。
王褒作《洞簫賦》(可參《漢書》六四下《王褒傳》及《文選》一七王子淵《洞簫賦》並《徐孝穆全集》四《玉台新詠序》吳顯令兆宜箋注),“王”為彩生之姓,故此句指彩生而言。牧齋以己身與彩生並舉,其推重彩生至於此極,必有深意,非偶然也。第二聯上句“自有風懷銷磊塊”,即謂與彩生等文宴而已,非有其他作用。下句“定無籌策到漁樵”及自注,乃掩飾其此行專為遊說馬進寶反清之事,所謂欲蓋彌彰者也。又雲間杜讓水登春《尺五樓詩集》二《武靜先生席上贈錢牧翁宗伯》雲:
孺子賓留老伏虔,叩鍾輒應腹便便。南朝事業悲歌裏,北固衣冠悵望前。帳內如花真俠客,囊中有券自蠻天。酒酣緒論堪傾耳,莫使迂儒縮舌還。
寅恪案:讓水此詩第二聯,上句指河東君,第四章已引。下句“券”字即“丹書鐵券”之“券”借作“詔”字,疑指牧齋實受有永曆密旨。第七、八兩句,則指武靜席上牧齋與諸人共談複明之事也。故牧齋此次至鬆江之企圖,得讓水此詩,益可證明矣。牧齋詩第七、第八兩句,用《穆天子傳》五所雲:
《茸城惜別思昔悼今,呈雲間諸遊好,兼與霞老訂看梅之約。共一千字》雲:
寅恪案:範鍇《華笑廎雜筆》一“黃梨洲先生批錢詩殘本茸城惜別詩”條雲:
柳姬定情,為牧老生平極得意事。纏綿吟詠,屢見於詩。
太衝此語,殊為確評。牧齋平生所賦長篇五言排律如《有美詩》《哭稼軒留守相公》及此詩等,皆極意經營之作,而此篇中以蒙古比建州,所用典故如“詐馬”“隻孫”“怯薛”等,豈儉腹之妄庸巨子自稱不讀唐以後書者所能辦。第四章已引此詩“十六年來事”至“落月九峰煙”一節,茲不重列,僅錄此詩末段,並略加詮論,以其與河東君有關故也。“許掾來何暮,徐娘發末宣”一聯,上句以許詢比霞城。(見《世說新語》中《賞譽下》“許掾嚐詣簡文”及“支道林問孫興公,君何如許掾”等條)。下句以徐娘昭佩比河東君。當牧齋賦此詩時,河東君年已三十九,發尚全黑,自是事實。但《南史》一二《後妃下·梁元帝徐妃傳》雲:
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與**通。季江每歎曰:“柏直狗雖老猶能獵,蕭溧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
此則斷章取義,不可以辭害意也。“華顛猶躑躅,粉麵亦迍邅”一聯,上句牧齋自謂,下句指河東君。牧齋作此詩末段邀霞城赴虞山拂水山莊看梅。恐是邀其與河東君麵商複明計劃。霞城若至牧齋家,河東君自是女主人,應盡招待之責。且此段與首段皆關涉河東君,措意遣辭,如常山之蛇,首尾相應,洵為佳作也。
複次,關於王彩生之資料,今所得尚不充足。姑先戲附一詩,以結他生之後緣雲爾。
戲題有學集高會堂詩後
竹外橫斜三兩枝,分明不是暮春期。未知輕薄芳姿意,得會衰殘野老思。萬裏西風吹節換,夕陽東市索琴遲。可憐詩序難成讖,十月桃花欲笑時。
順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間,牧齋往鬆江遊說馬進寶反清告一段落。次年複往金陵,蓋欲陰結有誌複明之人,以為應接鄭延平攻取南都之預備。其流連文酒,詠懷風月,不過一種煙幕彈耳。此年之詩,前已多引證,茲擇錄《有學集詩注》八《長幹塔光集》中順治十四年丁酉所作諸詩最有關複明運動及饒有興趣者詮論之於下。
《櫂歌十首為豫章劉遠公題扁舟江上圖》,其一雲:
家世休論舊相韓,煙波千裏一漁竿。扁舟莫放過徐泗,恐有人從圯上看。(自注:“遠公故相文端公之孫,尚寶西佩〔斯瑋〕之子。”寅恪案:並可參同書同卷《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二十二自注及《華笑廎雜筆》一黃梨洲先生此題批語。)
其三雲:
吳江煙艇楚江潮,瀨上蘆中恨未消。重過子胥行乞地,秋風無伴自吹簫。
寅恪案:遠公為劉一燝之孫。《明史》二四十《劉一燝傳》略雲:
劉一燝,字季晦,南昌人。光宗即位,擢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魏〕忠賢大熾,矯旨責一燝誤用〔熊〕廷弼,削官。追奪誥命,勒令養馬。崇禎改元,詔複官,遣官存問。八年卒。福王時,追諡文端。
季晦在福王時追諡文端,殆由牧齋之力。蓋此時牧齋任禮部尚書故也。遠公之至南京,不知有何企圖,據牧齋詩旨,以張良伍員報韓複楚相期許,則遠公之誌在複明,為牧齋所特加接納者之一,又可推知矣。
《顧與治書房留餘小像自題四絕句》,其一雲:
崚嶒瘦頰隱燈看,況複撐衣骨相寒。指示傍人渾不識,為他還著漢衣冠。
寅恪案:第二句有李廣不封侯之歎,即己身在明清兩代,終未能作宰相之意。末二句則謂己身已降順清室,為世所笑罵,不知其在弘光以前,固為黨社清流之魁首。感慨悔恨之意,溢於言表矣。
其二雲:
蒼顏白發是何人,試問陶家形影神。攬鏡端詳聊自喜,莫應此老會分身。
寅恪案:末二句自謂身雖降清,心思複明,殊有分身之妙術也。
其三雲:
數卷函書倚淨瓶,匡床兀坐白衣僧。驪山老母休相問,此是西天貝葉經。
寅恪案:牧齋表麵雖屢稱老歸空門,實際後來曾有隨護鄭延平之舉動。今故作反麵之語,以遜辭自解,借之掩飾也。
其四雲:
褪粉蛛絲網角巾,每煩棕拂拭煤塵。淩煙褒鄂知無分,留與書帷伴古人。
寅恪案:網巾乃明室所創,前此未有,故可以為朱明室之標幟,周吉甫暉《續金陵瑣事》“萬發皆齊”條雲:
太祖一夕微行至神樂觀,見一道士結網巾。問曰:“此何物耶?”對曰:“此網巾也,用以裹之頭上,萬發皆齊矣。”次日,有旨召神樂觀結網巾道士,命為道官,仍取其網巾,遂為定式。
《小腆紀傳》五二《畫網巾先生傳》(寅恪案:徐氏所記出戴名世撰《畫網巾先生傳》。見《戴南山先生全集》七)略雲:
畫網巾先生者,不知何許人。(寅恪案:《小腆紀傳》三九《劉中藻傳》雲:“中藻子思沛,時羈浦城獄中,聞父死,曰:‘父死節,子可不繼先誌乎!’亦死。或曰,思沛即畫網巾先生也。”《小腆紀年附考》一六“順治六年四月‘我大清兵克福安,明魯兵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劉中藻死之’”條,亦載此事,但附考曰:“《福建續誌》《福寧府誌》俱雲思沛即世所稱畫網巾先生,而《福安縣誌》謂思沛羈浦中獄中,聞中藻死,曰,父死節,予可不繼先誌乎!亦死。《浦城縣誌》亦雲然。按畫網巾先生死泰寧之杉津,自另是一人。”茲附錄於此,以供參考。)服明衣冠,從二仆,匿跡光澤山寺中。守將吳鎮掩捕之,送邵武,鎮將池鳳鳴訊之,不答。鳳鳴偉其貌,為去其網巾,戒軍中謹事之。先生既失網巾,盥櫛畢謂二仆曰:“衣冠曆代舊製,網巾則我太祖高皇帝創為之,即死,可忘明製乎?取筆墨來,為我畫網巾額上。”畫已,乃加冠。二仆亦交相畫也。每晨起以為常。軍中嘩之,呼曰“畫網巾”雲。〔王之綱斬之,〕挺然受刃於泰寧之杉津。泰人聚觀之,所畫網巾,猶斑斑在額上也。
《小腆紀年附考》一七“順治七年庚寅十二月丙申(十七日)明督師大學士臨桂伯瞿式耜江廣總督兵部尚書張同敞猶在桂林諭降不屈死之”條雲:
〔張〕同敞手出白網巾於懷,曰:“服此以見先帝。”
錢曾《牧齋投筆集箋注(上)·後秋興之二》第六首“胡兵翻為倒戈愁”句,牧齋自注雲:
營卒從諸酋長,皆袖網巾氈帽,未及倒戈而還。
等,可以為證。牧齋此詩前二句,亦同此旨。末二句自謂不能將兵如唐之段誌玄、尉遲敬德,隻能讀書作文。此本是真實語,但其在弘光時,自請督師以禦清兵則恐是河東君之慫恿勸勉,遂有是請耳。
《題畫》雲:
撼撼秋聲卷白波,青山斷處暮雲多。沉沙折戟無消息,臥著千帆掠檻過。
寅恪案:遵王注本此詩列於《燕子磯歸舟作》後一題,《歸舟》詩有“薄寒筋力怯登樓”及“風物正於秋老盡,蘆花楓葉省人愁”等句。涵芬樓本列於《燕子磯舟中作》後一題,《舟中》詩亦有“輕寒小病一孤舟”句。並參以此詩第一句“撼撼秋聲”之語,足證牧齋賦此《題畫(七絕)》,必在九月。《全唐詩》第八函杜牧四《赤壁》詩雲:
折戟沈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前論魏白衣致書鄭延平謂“海道甚易,南風三日可直抵京口”。牧齋待至九月,以氣候風向之改變,知鄭氏無乘南風來攻南都之可能,遂不覺感樊川詩旨,而賦此《題畫(七絕)》也。
《有人拈聶大年燈花詞戲和二首》,其一雲:
**子朝朝信,寒燈夜夜花。也知虛報喜,爭忍剔雙葩。
其二雲:
燈花獨夜多,寂寞怨青娥。一樣銀缸裏,無花又若何。
寅恪案:此為憶河東君之作,不過借《和聶壽卿詩》為題耳。
《橋山》雲:
萬歲橋山奠永寧,守祧日月鎮常經。青龍閣道蟠空曲,玄武鉤陳衛杳冥。墜地號弓依寢廟,上陵帶劍仰神靈。金輿石馬依然在,蹴踏何人夙夜聽。
寅恪案:此首為明太祖孝陵而作。末二句則希望鄭延平率師來攻取南都也。
《雞人》雲:
雞人唱曉未曾停,倉卒衣冠散聚螢。執熱漢臣方借箸,畏炎胡騎已揚舲。(自注:“乙酉五月初一日召對,講官奏曰:‘馬畏熱,必不渡江。’餘麵叱之而退。”)刺閨痛惜飛章罷,(自注:“餘力請援揚,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請自出督兵。蒙溫旨慰留而罷。”)講殿空煩側坐聽。腸斷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繞新亭。
寅恪案:此首為牧齋自述弘光元年乙酉時事,頗有史料價值。末二句蓋傷福王及己身等之為俘虜而北行也。
《蕉園》雲:
寅恪案:此首乃深惡當日記載弘光時事野史之誣妄,複自傷己身無地可托以寫此一段痛史也。噫!牧齋在弘光以前本為清流魁首,自依附馬、阮,迎降清兵以後,身敗名裂,即使著書能道當日真相,亦不足取信於人。方之蔡邕,尤為可歎也。又同書同卷《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十三雲:
人擬陽秋家汗青,天戈鬼斧付沉冥。赤龍重焰蕉園火,燒卻元家野史亭。
此絕句亦自惜絳雲樓被焚,其所輯之《明史》稿本全部不存,與《蕉園(七律)》,可以互證,故附錄之於《蕉園》詩後。
《小至夜月食紀事》(自注:“十一月十有六日。”)雲:
蟾蜍蝕月報黃昏,冬至陽生且莫論。飛上何曾為玉鏡,落來哪得比金盆。朦朧自繞飛烏羽,昏黑誰招顧兔魂。畫盡爐灰不成寐,(涵芬樓本“不成”作“人不”。)一星宿火養微溫。
寅恪案:此首必有所指,今難確定,不敢多所附會。但檢《小腆紀年附考》一九“〔順治十四年丁酉四月〕明朱成功部將施舉與我大清兵戰於定海關敗績死之”條雲:
時成功謀大舉入長江,令舉招撫鬆門一帶漁船為鄉導。舉至定海關,遭風入港,遇水師,力戰而死。
然則鄭延平本擬於此年夏大舉入長江,不幸遭風失敗。牧齋當早知延平有是舉,故往金陵以待之,迄至小至日,以氣候之關係,知已無率舟師北來之希望,因有七、八兩句之感歎歟?俟考。
《至日作家書題二絕句》雲:
至日裁書報孟光,封題凍筆蘸冰霜。栴檀燈下如相念,但讀《楞嚴》莫斷腸。
鬆火柴門紅豆莊,稚孫嬌女共扶床。金陵無物堪將寄,分與長幹寶塔光。
寅恪案:此兩首文情俱妙,不待多論。唯據第二首第二句,知稚孫即桂哥,亦與趙微仲妻隨同河東君居於白茆港之紅豆莊,而不隨其父孫愛留寓城中宅內。然則牧齋聚集其所最愛之人於一處也。(可參前論《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之四)。第二首末二句可參下一題《丁酉仲冬十有七日長至禮佛大報恩寺》。在牧齋之意,寶塔放光,即明室中興之祥瑞,將來河東君亦當分此光寵,以其實有暗中擘劃之功故也。
《和普照寺純水僧房壁間詩韻,邀無可、幼光二道人同作》雲:
古殿灰沉朔吹濃,江梅寂曆對金容。寒侵牛目冰間雪,老作龍鱗燒後鬆。夜永一燈朝露寢,更殘獨鬼哭霜鍾。可憐漫壁橫斜字,剩有三年碧血封。
寅恪案:無可即方以智,幼光即錢澄之(見《小腆紀傳》二四《方以智傳》及同書五五《錢秉鐙傳》並《吾炙集》“皖僧幼光”條)。
方、錢二人皆明室遺臣托跡方外者,此時俱在金陵,頗疑與鄭延平率舟師攻南都之計劃不能無關。牧齋共此二人作政治活動,自是意中事也。《純水僧房壁間詩》之作者究為何人,末敢決言,但細繹牧齋詩辭旨,則此作者當是明室重臣而死國難者,豈瞿稼軒、黃石齋一輩人耶?俟考。
《水亭撥悶二首》,其一雲:
其二雲:
瑣闈夕拜不知繇,熱鐵飛身一旦休。豈有閉唇能遁舌,更無穴頸可生頭。市曹新鬼爭顱額,長夜冤魂怨髑髏。狼籍革膠供一笑,君王不替偃師愁。
寅恪案:此二首辭旨奇詭,甚難通解。遵王注雖於字麵略有詮釋,亦不言其用意所在。但牧齋賦詩必有本事,茲姑妄加推測,以備一說,仍待博識君子之教正。鄙意此二詩皆為河東君而作。第一首謂河東君之能救己身免於黃毓祺案之牽累。第二首謂己身於明南都傾覆後隨例北遷期間,河東君受奸通之誣謗,特為之辨明也。第一首第七句“黃衫紅袖”一辭,應解作紅袖中之黃衫。《有學集詩注》八《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十“女俠誰知寇白門”及“黃土蓋棺心未死”二句(全詩前已引),蓋謂白門已死,今所存之女俠,唯河東君一人足以當之。即與上引杜讓水“帳內如花真俠客”句,同一辭旨。第八句兼用《漢書》九二《遊俠傳·萭章傳》:“萭章,字子夏,長安人也。長安熾盛,街閭各有豪俠。章在城西新市,號曰城西萭子夏。”並《太平廣記》四八五許堯佐《柳氏傳》“會淄青諸將合樂酒樓”及“柳氏誌防閑而不克”等語。此兩出處遵王注均未引及。第二首第一句遵王雖用《後漢書·百官誌》引衛宏《漢舊儀》曰,“黃門郎屬黃門令,日暮入對青瑣門拜,名曰夕郎”以為釋。鄙意牧齋既未曾任給事中,則遵王所解無著落。疑牧齋意謂弘光出走,乃詔王覺斯及己身留京迎降,唐代詔書其開端必有“門下”二字,即王摩詰所謂“夕奉天書拜瑣闈”之“天書”(見《全唐詩》第二函王維四《酬郭給事》)。弘光詔殊不知其來由也。第二句遵王注雲:
《首楞嚴經》:曆思則能為飛熱鐵,從空雨下。《五燈會元》:世尊說《大集經》,有不赴者,四天門王飛熱鐵輪,追之令集。
甚是。蓋謂清兵突至南都,逼迫己身等執以北行也。第七、第八兩句遵王注引《列子·湯問篇》,周穆王怒偃師所造倡者以目招王之左右侍妾,遂欲殺偃師,偃師乃破散唱者以示王,皆革膠等假物所造之物語。牧齋意謂河東君受奸通之誣謗,實無其事,即《投筆集(上)·後秋興之三·小舟惜別》詩“人以蒼蠅汙白璧”句之旨也。
《投宿崇明寺僧院有感二首》,其一雲:
秋卷風塵在眼前,莽蒼回首重潸然。(涵芬樓本“莽蒼”作“蒼茫”。)居停席帽曾孫在,驛路氌車左擔便。日薄冰山圍大地,霜清木介矗諸天。禪床投宿如殘夢,半壁寒燈耿夜眠。
其二雲:
禾黍陪京夕照邊,驅車沾灑孝陵煙。周郊昔歎為犧地,薊子今論鑄狄年。綸邑一成人易老,華陽十賚誥虛傳。顛毛種種心千折,隻博僧窗一宿眠。
寅恪案:此二首疑是因崇禎十七年秋間,偕河東君同赴南都,就禮部尚書之任,途中曾投宿於崇明寺,遂追感前事而作也。前論錢柳二人同赴南都在七、八月間,故第一首一、二兩句謂景物不殊,而時勢頓改,殊不堪令人回首。第二聯上句,謂南都傾覆,苟得生還者甚少。如己身及河東君,即遵王注引《酉陽雜俎》雲:
王天運伐勃律還,忽風四起,雪花如翼,風吹小海水成冰柱,四萬人一時凍死,唯蕃、漢各一人得還。
之蕃、漢二人也。下句謂此次歲暮獨自還家,重經崇明寺,兵戈遍及西南,與前次過此時尚能苟且偷安者大異。第二首一、二兩句謂此次在金陵謁拜孝陵,在南都傾覆之後,不勝興亡之恨也。第一聯上句遵王注已引《左傳·昭公二十二年》“王子朝賓起有寵於景王”條以釋之,但僅著詩句之出處,而未言牧齋用意所在。今以意揣之,牧齋蓋謂馬、阮之起用己身為禮部尚書,不過以其文采照耀一世之故,深愧不能如犧雞之自斷其尾,以免受禍害也。下句遵王無釋,檢王先謙《後漢書》七二下《方術傳·薊子訓傳》雲:
時有百歲翁,自說童兒時,見子訓賣藥於會稽市,顏色不異於今。後人複於長安東霸城見之,與一老翁共摩挲銅人,相謂曰,適見鑄此,已近五百歲矣。
牧齋意謂回首當日與河東君同赴南都就宗伯任時,已同隔世,殊有薊子訓在秦時目睹鑄此銅人之感也。第二聯上、下兩句,遵王引《史記》及《鬆陵集》為釋,甚是。牧齋意謂雖有複明之誌,但已衰老,無能為力,虛受永曆帝之令其聯絡東南偽帥遺民以謀中興之使命也。
《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繼乙未(丙申?)春留題之作》雲:
(詩見下引。)
寅恪案:此題“乙未”二字當是“丙申”之偽。諸本皆同,恐為牧齋偶爾筆誤也。此題廿五首,《板橋雜記》已采第一、第二、第四、第五、第七、第十、第一二等七題。皆是風懷之作,此固與餘氏書體例符合。其涉及政治者,澹心自不敢移錄,但亦有風懷之作曼翁未選者,則因事涉嫌疑,須為牧齋隱諱也。茲先擇錄此類三首論釋之,後再略述其他諸詩。至《板橋雜記》所選之八首,皆不重錄,以餘氏書所選牧齋之詩為世人習讀,且多能通解故也。
第三首雲:
釧動花飛戒未賒,隔生猶護舊袈裟。青溪東畔如花女,枉贈親身半臂紗。
第八首雲:
臨岐紅淚濺征衣,不信平時交語稀。看取當風雙蛺蝶,未曾相逐便分飛。(自注:“已上雜記舊遊。”)
第一一首(此詩前已引,因解釋便利之故,特重錄之)雲:
水榭新詩讚戒香,橫陳嚼蠟見清涼。五陵年少多情思,錯比橫刀浪子腸。(自注:“杜蒼略和詩有‘隻斷橫刀浪子腸’之句。”)
寅恪案:此三首皆與前論《秦淮水亭逢舊校書賦贈》詩有關。前引杜蒼略和詩及此題第十一首自注,可以推知。假定此秦淮舊校書女道士淨華與前所論果為卞玉京者,則惠香公案中,此三首詩亦是有關之重要作品也。
第六首雲:
抖擻征衫趁馬蹄,臨行漬酒雨花西。於今墓草南枝句,長伴昭陵石馬嘶。(自注:“乙酉北上,吊方希直先生墓詩雲,孤臣一樣南枝恨,墓草千年對孝陵。”)
寅恪案:《牧齋詩集》順治二年乙酉所作者,刪汰殊甚。留此注中十四字,亦可視作摘句圖也。“希直”為方孝孺字。夫牧齋迎降清兵,被執北行,與正學事大異。“一樣南枝恨”之語,乃一別解。然姚逃虛謂成祖曰“若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見《明史》一四一《方孝孺傳》)。牧齋在明清之際,確是“讀書種子”。此則不可以方、錢人格高下論也。又牧齋自注中“乙酉北上”四字,涵芬樓本作“乙酉計偕北上”。遵王注本作“己酉北上”。兩書之文,皆有增改。考牧齋為萬曆三十八年庚戌探花,己酉計偕北上,吊方希直詩若作於此年,則牧齋當時僅以舉人北上應會試之資格,且此時明室表麵上尚可稱盛世,“弧臣”之語殊無著落。且通常由虞山北上之路,亦不經金陵。此兩本之訛,自是諱飾之辭。若作“乙酉北上”,則牧齋於南都傾覆,隨例北遷,如《投筆集·後秋興之十二·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後大臨無時啜泣而作》,其第四首後四句雲“忍看末運三辰促,苦恨孤臣一死遲。惆悵杜鵑非越鳥,南枝無複舊君思”之例,則甚符合。故特為改正。又考五臣本《文選》二九《古詩十九首》之一“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二句,注雲:
善曰:“《韓詩外傳》曰:‘詩雲,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翰曰:“胡馬出於此,越鳥來於南,依望此風,巢宿南枝,皆思舊國。”
牧齋之詩,即用此典。至有關成祖生母問題,近人多所考證,雖難確定,但成祖之母或是高麗籍。元代習俗,如《朝鮮實錄》及葉子奇世傑《草木子·雜製篇》等所載者,蒙古宮廷貴族多以高麗女為媵侍。碽妃豈元代諸王之後宮耶?若《廣陽雜記》及《蒙古源流》等書所載,則又輾轉傳訛,不足道也。又據李清《三垣筆記·附誌二條》之一雲:
予閱《南太常寺誌》載懿文皇太子及秦晉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則碽妃生。訝之。時錢宗伯有博物稱,亦不能決。後以弘光元旦謁孝陵,予與謙益曰:“此事與實錄玉牒左,何征?但本誌所載,東側列妃嬪二十餘,而西側止碽妃,然否?曷不啟寢殿驗之?”及入視,果然。乃知李碽之言有以也。
談遷《國榷》一二“建文四年”條略雲:
成祖文皇帝禦諱棣。太祖高皇帝第四子也。母碽妃。玉牒雲,高皇後第四子。蓋史臣因帝自稱嫡,沿之耳。今《南京太常寺誌》,載孝陵袝享,碽妃穆位第一,可據也。
談遷《棗林雜俎義集·彤管門》“孝慈高皇後無子”條略雲:
孝陵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後南向。左淑妃李氏次皇□妃□氏〔等〕俱東列。碽妃生成祖文皇帝,獨西列。見《南京太常寺誌》。孝陵閹人俱雲,孝慈高皇後無子,具如誌中。而王弇州先生最博核,其《別集·同姓諸王表》,〔與〕《吾學編》諸書俱同,抑未考《南太常〔寺〕誌》耶?享殿配位,出自宸斷,相傳必有確據,故誌之不少諱,而微與玉牒牴牾,誠不知其解。
然則牧齋久蓄此疑,不但取《太常誌》文獻為左證,並親與李清目睹之實物相證明,然後決定。可知牧齋作史,乃是信史,而非如宋轅文所謂“穢史”也。(見第三章論朱鶴齡《與吳梅村書》)。
第一七首雲:
第一八首雲:
帝車南指豈人謀,河嶽英靈氣未休。昭代可應無大樹,汝曹何苦作蚍蜉。(自注:“以上六首,雜論文史。”)
第二三首雲:
被發何人夜叫天,亡羊臧穀更堪憐。長髯銜口填黃土,肯施維摩結淨緣。
寅恪案:此詩疑為牧齋過金陵陳名夏子掖臣故居而作。《清史列傳》七九《貳臣傳·陳名夏傳》(參同書四《譚泰傳》,同書五《寧完我傳》,同書七八《張煊傳》)略雲:
陳名夏,江南溧陽人。明崇禎十六年進士,官翰林修撰,兼戶兵二科都給事中。福王時,以名夏曾降附流賊李自成,定入從賊案。本朝順治二年七月,名夏抵大名投誠,以保定巡撫王文奎疏薦,複原官。旋擢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三年丁父憂,命在官任事,私居持服,並敕部議贈恤。複陳情請終製。賜銀五百兩,暫假歸葬,仍給俸贍在京家屬。明年還朝。五年初,設六部尚書各一,即授名夏吏部尚書。尋加太子太保。八年,授弘文院大學士,晉少保,兼太子太保。九年,以黨附吏部尚書公譚泰,議罪。解院任,給俸如故。發正黃旗下,與閑散人隨朝。初,睿親王多爾袞專擅威福,尚書公譚泰剛愎攬權,名夏既掌銓衡,徇私植黨,揣摩執政意指,越格濫用匪人,以迎合固寵。及多爾袞事敗,禦史張煊劾奏名夏結黨行私,銓選不公諸劣跡。下諸王部臣鞫議。會上方巡狩,譚泰獨袒名夏,定議,諸款皆赦前事,且多不實。煊坐誣論死。至是,譚泰以罪伏誅。命親王大臣複按張煊所劾名夏罪狀。名夏厲聲強辨。及詰問詞窮,涕淚交頤,自訴投誠有功,冀貸死。諭曰,此輾轉矯詐之小人也。罪實難逭。但朕有前旨,凡譚泰幹連,概赦免。若複執名夏而罪之,是不信前旨也。因宥之,且諭令潔己奉公,勿以貪黷相尚。冀其自新,以副倚任。十年複補秘書院大學士。時吏部尚書員缺,侍郎孫承澤請令名夏兼攝。上以侍郎推舉大學士,有乖大體。責令回奏。複諭名夏曰,爾可無疑懼。越翼日,仍命署吏部尚書。上嚐幸內院,閱會典及經史奏疏,必與諸臣講求治理,兼訓諸臣,以滿漢一體,六部大臣不宜互結黨與。誡諭名夏,益諄切焉。會有旨,令集議刑部,論任珍家居怨望,指奸謀陷諸罪應死狀。名夏及大學士陳之遴、尚書金之俊等二十八人,與刑部九卿科道等兩議。得旨責問,名夏更巧飾欺蒙。論死。複詔從寬典,改削官銜二級,罰俸一年,仍供原職。十一年,大學士寧完我列款劾奏名夏曰:名夏屢蒙皇上赦宥擢用,宜洗心易行,效忠我朝。不意蠱惑紳士,包藏禍心以倡亂。嚐謂臣曰,要天下太平,隻依我兩事。臣問何事?名夏推帽摩其首雲,留發,複衣冠,天下即太平。臣思為治之要,惟法度嚴明,則民心悅服。名夏必欲寬衣博帶,其情叵測。臣與逐事辯論,不止千萬言,灼見隱微。名夏禮臣雖恭,而惡臣甚深。此同官所共見共聞者也。今將結黨奸宄事跡言之,名夏子掖臣居鄉暴惡,士民怨恨,欲移居避之。江寧有入官園宅在城,各官集貲三千兩代為納價,遂家焉。掖臣橫行城中,說人情,納賄賂。各官敢怒而不敢言。人人懼其威勢。名夏明知故縱,科道官豈無一人聞之?不以一疏入告,其黨眾可見矣。臣等職掌票擬,一字輕重,關係公私,臣慮字有錯誤,公立一簿注姓,以防推諉,行之已久。一日,名夏不俟臣等到齊,自將公簿注姓,塗抹一百一十四字。為同官所阻,方止。竊思公簿何得私抹,不知作弊又在何件。本年二月,上命內大臣傳出科道官結黨諭旨。臣書稿底,交付內值。及票紅發下,名夏抹去“擠異排孤”一語,改去“明季埋沒局中,因而受禍。今方馳觀域外,豈容成奸”四句,作兩句泛語。其糾黨奸宄之情形,恐皇上看破,故欲以隻手障天也。請敕下大臣確審具奏,法斷施行。則奸黨除,而治安可致矣。遂下廷臣會勘,名夏辯諸款皆虛,惟留發複衣冠,所言屬實。完我複與大學士劉正宗共證名夏攬權市恩欺罔罪。讞成,論斬。上以名夏久任近密,改處絞,子掖臣,逮治杖戍。
《清史稿》二五一《陳名夏傳》雲:
陳名夏,字百史。江南溧陽人。明崇禎進士,官修撰,兼戶兵二科都給事中。降李自成,福王時,入從賊案。順治二年詣大名降。以保定巡撫王文奎薦,複原官。入謁睿親王,請正大位。王曰:“本朝自有家法,非爾所知也。”
《左傳·哀公十五年》雲:
衛孔圉取太子蒯聵之姊,生悝。孔氏之豎渾良夫,長而美。孔文子卒,通於內。大子在戚,孔姬使之焉。大子與之言曰:“苟使我入獲國,服冕乘軒,三死無與。”與之盟。為請於伯姬。
又《哀公十七年》略雲:
十七年春,衛侯為虎幄於藉圃。成。求令名者,而與之始食焉。大子請使良夫,良夫乘衷甸,兩牡,紫衣狐裘。至,袒裘,不釋劍而食。大子使牽以退,數之以三罪而殺之。
衛侯夢於北宮,見人登昆吾之觀,被發北麵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虛。綿綿生之瓜。餘為渾良夫。叫天無辜。”(杜注雲:“本盟當免三死,而並數一時之事為三罪,殺之,故自謂無辜。”)
牧齋詩第一句以渾良夫比百史,蓋以其數次論死,雖暫得寬逭,終以自承曾言“留發複衣冠”事處絞。夫百史辯寧完我所詰各款皆虛,獨於最無物證,可以脫免之有關複明製度之一款,則認為真實。是其誌在複明,欲以此心告諸天下後世,殊可哀矣。牧齋詩第二句謂己身與百史雖皆誌在複明,而終無成。所自信者,百史不如己身之能老歸空門耳。
第二四首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