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迎燈意識到了淚腺的失控,她側過頭去,扯了下小高的衣角,嘟嘟囔囔問了句“有沒有紙巾”。
小高瞟一眼薑迎燈,又看一眼神情莫測的梁淨詞,從兜裏摸出一包餐巾紙塞在薑迎燈手裏。
她攥著紙包,沒有拆,隻是局促地團在手心裏握著,好像生怕任意的舉動都會被他奚落,她隻好繼續安靜僵持下去,想用沉默把他僵到自動退場。
梁淨詞不會退。
這件事放到他眼裏,一個剛剛入學的女孩子翹掉一整天的課,來給賣房的站台。
他當然不能理解。
一個經理上前來,掃了眼精英姿態、儀表堂堂的梁淨詞:“先生是來看房嗎?您麵前這一片樓盤是我們二期工程在建——”
“我不看房。”他聲線淡薄,沒看那個經理,也沒看什麽樓盤,隻是直直地注視著薑迎燈。
梁淨詞見她抿唇不語,起惻隱之心。手從口袋裏取出,想做些什麽般略一籌謀,覺得有所不妥,又不動聲色地塞了回去,繼續平靜看著她眼眶的潮氣。
他做不了什麽。
末了,隻是聲線柔和下來,勸她一句:“你需要什麽,缺什麽,可以跟我說。”
薑迎燈將腦袋垂得更低,聲音糊成一團:“我不想跟你說。”
這話就有較勁的嫌疑了。
他稍稍一頓,而後像是領悟,眉頭漸漸鬆開。梁淨詞看了眼表,說:“你站吧,我在外麵等你。”
於是接下來一段時間,薑迎燈悶悶不樂地在裏麵站,梁淨詞隔一塊玻璃站在廊下,等著她。
她看著最後一抹日光落在他的後頸,像無瑕溫潤的白玉,被這裏的暮色映照得格外澄明。行色匆匆的人都成了他的背景,他像是濁世裏一抹雪色。自帶一種“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的清淨。
“帥呢,男朋友?”小高過來八卦。
薑迎燈終究是忍著沒讓那抹不爭氣的淚掉下來,她搓揉著手裏的紙巾,嘀咕說:“凶死了。”
“不凶呀,他明顯就是在心疼你。”小高笑眯眯,心寬體胖,“哪兒找的男朋友?”
薑迎燈才說:“不是男朋友。”
她在裏麵站了多久,梁淨詞就在外麵站了多久。
他是一個不會耐心告罄的人。
她站著,還給人引路。
他卻什麽也不做,隻是站著,時而腳步稍退,避一避陽,沒有多餘的小動作。十足凜然。
薑迎燈結束工作之後,換上自己的牛仔褲和帆布鞋。她今天穿的是匡威,因為後跟疼得厲害,沒把鞋跟提上去,就這麽踩扁了,又不想在他麵前露出疲憊,硬著頭皮,端著姿態走過來。
梁淨詞在更衣室外麵等她,他架著腿jsg坐,沒什麽神情地閉目養神中。
聽見人出來的動靜,抬眸看一眼換回閑適裝束的薑迎燈。她妝還在臉上,經過一天,略有褪色。
梁淨詞第一次見她塗抹這樣深的口紅顏色,男人對妝容的分辨如此淺顯,所以在他看來,這稱得上濃妝豔抹了。
但再濃的妝也遮不住她骨子裏那點文氣,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裝成熟又裝不到點子上,生疏生澀,滿臉寫著小心謹慎,被剛成年的稚氣包裹。
到他跟前,俯首絞手指。等候批評的姿態,眼梢又吊著那麽幾分委屈和不甘。
梁淨詞沒批評她,遞過去一盒創可貼。
他說:“自己貼一下。”
薑迎燈沉默照做,像在聽命行事。
梁淨詞看著她動作,問:“今晚打算住哪兒?”
她說:“附近的青旅,是中介安排的。”
“青旅?”他些微不解。
“就是像學生宿舍,有上下鋪的。”
不解加重。
梁淨詞揉了揉眉心的褶,卻沒再批評什麽。
他說:“回學校,我送你。”
“我明天……”薑迎燈瞄著他,小心地說,“還有兩天的。”
沉吟少頃,梁淨詞懶聲問:“多少錢工資?有這麽誘人?”
她如實說:“一天五百。”
他不置可否。
這個數額對十八歲的人來講,是有幾分新鮮。
薑迎燈心裏還有些許鬱結,問他:“你剛剛說帶我買東西還作數嗎?”
梁淨詞頷首,淡淡說道:“自然。”
“那我們去逛一逛。”
薑迎燈說著,走在前麵,他隨後。
沒有什麽要買的,她是真的不缺,去了趟附近的超市,才知道會員製,差點被窘迫地攔在門口,梁淨詞上前,遞去一張卡,局麵轉危為安,閘口為他們開放。
薑迎燈推著輛小車走了一圈,超市裏進口商品多,她用不上,但又想這麽耗著,於是又走一圈。
她自己都說不清,究竟是在跟他較勁還是為這空泛的陪伴爭取時間。
挺沒勁的,也沒有消解鬱悶。
最後在一個商場裏,她看了些化妝品。
梁淨詞也不知道這小姑娘怎麽養成的凡購物先看價的習慣,他見她挑挑揀揀,沒再上去攔著。
盡管不太懂女性品牌,但他善用搜索。
薑迎燈還在櫃台前躊躇,梁淨詞離開一會兒,很快折返,拎了幾樣禮品袋過來,淡聲道:“不必挑了,這兒夠你用很久。”
薑迎燈顫巍巍接過去,掃了一圈她看不懂的一些牌子:La prairie、la mer、HR。她不禁說:“看起來好貴……”
他說:“用在臉上的東西,多貴都值。”
“你怎麽會買的?”
他說:“有導購。”
薑迎燈昂首,看他:“可是我買不起那麽貴的。”
梁淨詞說:“現在是我給你買。”
她看著他,眼睛又變得幾分濕漉漉的。
“走吧,別在這兒兜圈子了。”抵擋不住她突如其來的情緒,他聲音弱下來一些,握著手腕,係緊送下來的袖口,視線掃向出口的電梯,隨後走過去。
薑迎燈拎著瓶瓶罐罐跟在梁淨詞的身後。
講完,隨電梯上行,再走出商場,便一路無言。
薑迎燈不認路,四下裏華燈初上,這裏的繁華將她裹得窒息。她像是誤闖進這高樓大廈、鋼鐵河流的一粒水珠,被人潮擠壓,往前滾著。
梁淨詞走在前麵,他應該很熟悉路段,知道車停在何處。
薑迎燈看著他矜貴淡漠、又有些讓人捉摸不透的背影,想著她千辛萬苦掙的那幾個子兒,又看向手中唾手可得的東西,反倒有幾分無措。
事件的邏輯無法捋清,沉甸甸的禮物與她的經濟基礎不能重疊。
此時此刻,隻有腿酸骨疼是真的。
邁進一個狹長的胡同,梁下的燈籠投出棗紅色的暗影,落在他西裝的肩部。
薑迎燈說:“你還是給別人用吧,我不想要。”
梁淨詞頓住腳步,回眸望去,“我能給誰?”
“我不知道。”她有些泄氣。
梁淨詞看向她已然氣力盡失但還在竭力自然的雙腿,一彎一折,已經變成了行走的工具。
薑迎燈努力掩蓋,但難抑痛苦。
她沒再往前邁,終於忍不住,在胡同口擋汽車的圓墩子一屁股坐下,晚風拂過她氣餒的發梢。
梁淨詞將她手中東西接過,蹲在薑迎燈的跟前,抬起眼看她,溫聲問了句:“還不開心?”
像是在哄女友的姿態,薑迎燈搖頭:“沒有不開心。”
他淺淺一笑,看穿她的苦悶:“嘴巴噘著呢。”
她不響。
“哪兒不高興?為我不讓你做兼職?”
薑迎燈搖頭,喉嚨口一陣阻塞,緩了兩秒,才溫吞吞地開口說:“我隻是想自己賺一點生活費。我找了家教,可是人家不要沒有經驗的,正好那天看到這個就覺得很合適,我考慮過了上課的事情,也做好打點了,不會有事的。隻不過三四節課而已,落了又不會有太嚴重的影響。”
她一邊說,一邊沒出息地掉下攢不住的淚。
他聽罷,仍舊幾分不解:“這份工資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錢怎麽會不重要呢。”她說這句時格外委屈,哭腔難抑,發泄不滿,又咬著牙很小聲說,“然後你也什麽都不問,過來就罵我。”
梁淨詞聞言,稍稍一頓:“我罵你了?”
他回憶了一番,不知道哪個字眼能稱得上是罵。
“嗯,你說,你膽肥了吧薑迎燈,凶死了,嚇死我了。”
梁淨詞了然。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他失笑,點頭說:“是我不懂得換位思考。”
他的歉意很誠懇,讓薑迎燈的脾氣都沒法那麽理直氣壯了。
眼淚顯得儼然有幾分尷尬。
“還有嗎?”他又問。
薑迎燈提著袖子擦淚。
一片紙巾被墊在她的眼尾位置,隔著綿薄的紙巾,他用指腹輕輕地揉了揉。
“哥哥錯了,給你道歉,好不好?”
果然沒有男人能招架得住女孩的淚,梁淨詞不是例外。
他耐心地蹲在她眼前,另一隻手輕輕扶在她坐下的石墩子一側,就這麽抬眼看著她。
半晌,梁淨詞的聲音又柔和下來幾分:“怎麽做才肯不哭?”
薑迎燈用紙擦完眼淚,乖乖說:“我沒事,不哭了。”
確定她的眼淚收淨,他站起來,瞧一眼四周,說:“這兒沒什麽人,背你走一段。”
按她的扭捏個性,要拒絕的。但薑迎燈實在太累了,她覺得自己現在就是踩著刀片的小美人魚。
於是沒有回絕他的好意。
薑迎燈一直覺得自己還挺沉的,她看著苗條,骨頭卻很有分量,沒料到梁淨詞背得輕鬆沉穩。
繼續往前走。
薑迎燈繃緊了脊背,怕姿勢太狎昵,會令他不適。
東西還是回到她手裏,掛在她的腕上,薑迎燈借著哭上頭的情緒,道出心中的不解:“你好像沒有義務照顧我。”
梁淨詞當然聽得懂她的潛台詞,換個問法: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他說:“你爸爸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
薑迎燈:“他救過你的命?”
梁淨詞淺淡地笑了笑:“你可以這麽理解。”
隻是這麽一笑而過,並沒有往深處交代“救命恩人”的劇情。他講話一貫這樣收放自如。
他隻是說:“他犯了錯,受人指摘,受到懲罰,這無從辯駁。但薑老師對我的影響很深,那是正麵的,無法磨滅,我也不會回避這一點。”
說著,梁淨詞又問道,“對你來說也一樣,是嗎?”
她儼然在走神,好半天才“嗯?”了一聲。
“睡著了?”他稍稍偏過頭,餘光看她,“說你爸爸呢。”
薑迎燈搖頭說:“沒有,我在聽。”
少頃,他喚她:“迎迎。”
“嗯。”
梁淨詞說:“希望你也能遇到這樣的人。”
她問:“什麽樣的?”
他說:“給你力量和希望。”
許久,她輕輕地“嗯”了一聲,默然看著地麵被拖長的影子。
“一直挺著腰不累嗎?”梁淨詞忽然問了一句,戳破她在此刻顯得幾分古怪的分寸意識,而後說,“趴在我身上。”
薑迎燈愣了下,漸漸地、輕緩地伏下去,攀著他肩膀的手臂折下,摟住他的肩頸,一瞬之間氣息親近。她刻意地放慢了呼吸,有那麽幾分難耐地問:“還有多久到。”
梁淨詞不答,反而笑了笑,語氣裏沾一點壞意:“不想我多背你一會兒?”
薑迎燈耳尖一熱,聲線糯糯道:“想的。”
他說:“那就不要問終點。”
她點了點頭,沒接話,將側臉埋下,單薄的嘴唇觸碰到他頸間的動脈,隨著他走動的幅度,輕輕碰一下,鬆開,又碰上。
梁淨詞不動聲色地承擔著這點不足掛齒的癢,往另一條胡同深處走去。
薑迎燈攬住他的肩,若有似無的擁抱、親吻,讓她覺得這鋼鐵河流裏的暗巷也別有溫情。
不會再有比此時距離更近的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