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迎燈以為梁淨詞到晚上會聯係她, 但這一夜過得很寧靜,他連“晚安”都沒發。薑迎燈搜了一些旅行vlog百無聊賴地看,隔著手機把日本都快遊遍了, 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聽見外麵雷聲大作, 她趕緊起來找了副耳塞帶上。

梁淨詞的消息是第二天發來的, 一個字:早。

薑迎燈看到的時候已經不早了,她九點半才醒, 問:你在哪裏?

梁淨詞:回部裏了。

她洗漱完接到他的來電。

男人的聲線低啞粗沉, 沙沙的,有些缺覺般的憔悴,跟昨晚比好似變了個人。他問:“醒了?”

薑迎燈抓著一塊團子, 說:“在吃早餐。”

梁淨詞平靜地應了一聲,接著又問她:“日本有什麽好玩的?”

薑迎燈問:“你沒去過嗎?”

“工作去,一般不耽擱。”

她一邊翻手機一邊說:“我昨天看了好多視頻, 他們有夏日祭,就是一些典禮活動, 還有煙花大會, 正好在海邊可以拍照,看落日和退潮。那些博主好會拍, 美死了,我簡直每個地方都想去。”

梁淨詞聽著,說:“發給我看看。”

薑迎燈應聲,給他發過去旅遊攻略, 又覺得對麵盡管在聊著輕鬆的事, 卻有種低氣壓的感覺,如同他的聲線一樣低抑。她問:“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他緘默半晌, 隻留平緩的呼吸聲,爾後才道:“沒,睡得晚了些。”

薑迎燈問:“那個……詩你看了嗎?”

“還沒翻完。”梁淨詞的聲jsg音這才微微揚起一些調,像是莞爾一笑,說,“寫得很好。謝謝你,小詩人。”

薑迎燈也揚了揚唇角:“嗯,那你慢慢看,詩要慢慢品的。”

梁淨詞說:“我知道。”

燕城的八月,下完雨,立了秋,就開始有涼意了。路邊梧桐穗落滿地,陰惻惻的氣候裏,梁淨詞開著車在狹窄的巷子裏漫無目的地駛。

關於名字,梁淨詞沒跟薑迎燈說的是,“淨”這個字的寓意是好,但“京”分明更為盛大,他沒見過梁守行為他更名的執著,也沒真正去試探過他的意圖。

這事聽起來有種微妙的諷刺,好像是心虛作祟,試圖在一個新生命的身上填上他缺少的特質。

給兒子賦予美滿的期許,順帶濯淨了自己的孽,好一番虛情假意的悔過。

梁京河昨晚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如果事情被楊翎鬧大,恐怕就不止是坐一會兒了。

不過眼下,他人雖已不在,留下的東西一時半會兒褪不淨,像是淬了毒的劍,往人骨血裏捅過了,攪碎了肺腑和肝腸。

有點怕楊翎的癔症會複發,梁淨詞給她請了幾個心理醫生,叫人輪流看著。也不是頭一回了,知道無濟於事,但不得不試。

楊翎的情況不容樂觀。

梁淨詞到時,兩個醫生出來,連連衝他攤手搖頭。他稍稍偏一偏頭,讓人先行離開的意思,而後慢步邁進楊翎的臥室。

她在嗑瓜子,不算是精神狀況很正常的樣子,瞥一眼門口來人,繼續機械地嗑瓜子。

梁淨詞站在門口,他開口聲音輕淡,像聊家常一般:“事到如今,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嗎?”

楊翎不快的眼神削過來。

他繼續雲淡風輕地說:“人總要長大,總會有這麽一天。”

楊翎怒極反笑:“什麽意思?這是你該對你媽說的話嗎?”

梁淨詞看著她,回問:“不然,我該對你說什麽?”

“……”

“向你承諾梁守行的忠貞嗎?”

被刺中一般炸毛,楊翎一瞬間情緒失控。一盆瓜子盤丟過來,沒砸太遠,離他還有些距離。

梁淨詞靜靜地垂眸,看著地麵散亂的瓜子,仍舊沒動。

楊翎不由失聲驚叫起來:“梁淨詞,你怎麽能對媽媽這麽冷漠?!我每一步,都是在為你做打算!我堅持到今天,你以為都是為了我自己嗎?”

“你不看看那些人,蹬鼻子上臉!要是沒有我,誰給你爭!!你還指望你爸嗎?!”

人不敢直麵自己的懦弱時,必須要拉一個擋箭牌,讓她的卑微變得順理成章。於是開始上演大公無私,自我感動,為她糟糕的婚姻找一個天衣無縫的借口。

她的苦衷,都是為了兒子。

“不必為我打算,”梁淨詞搖著頭,涼涼地說,“你放過我吧。”

楊翎又抄了個沙發的枕頭砸過來,仍然砸了個偏,“你不識好歹。”

做完這一切,她捂著臉痛哭一陣,約莫三四分鍾,梁淨詞有點疲乏,準備走人,楊翎聽見動靜,忽的又起身,急急往他懷裏撲,臉色大變:

“淨詞,媽媽隻有你了。”

“別這麽冷漠,說你愛我好不好?”

“……”

梁淨詞握住她的手腕,想將人推開,但楊翎攥著他衣袖,死死的,像是扯住最後的生機。

他垂眸看著她,想說什麽,卻還是沉默了下去。直到楊翎自己哭累了,倒在沙發上睡去。

梁淨詞坐在陽台,聽著雨聲,閉眼沉思。

第一次知道“癔症”這個病,還是在大學的時候,家裏人來電告訴他,媽媽生病了。

梁淨詞千裏迢迢趕回去,看到楊翎不顧旁人阻攔要撞牆,因為太過歇斯底裏,嘴裏喊的話已經渾濁不清,但他恍惚聽見了他爸的名字。

究其原因,左右為一個“情”字。他很不解,直到現在也不解。

那一回,梁淨詞是受了驚嚇的,再到後來,就慢慢習以為常了。慢慢的,厭倦於回到那個家。

本科生和任課老師之間本不會有太多交集,頂多交論文作業時候打個照麵,梁淨詞跟薑兆林熟悉起來,還是為那逢年過節的幾頓飯。

他總覺得一個人自在,覺得江都這地方很好。所以不愛回家,隻是到了張燈結彩的日子,才偶爾有隱隱寂寥感。不過想到回了燕城,看那支離破碎的婚姻還在苟且,看那些懦弱和猖狂,他怕會和他媽一樣被折磨到神經衰弱。

還不如一個人待著。

在薑家,他看到另一種家庭的細節。薑兆林很儒雅,朱琪很周到。

薑迎燈小朋友溫文恬靜,那時候還沒那麽多愁善感,隻不過愛臉紅,臉皮很薄。

薑家在南大的家屬樓,一棟二層別墅,帶一個種滿花草的院子。房子是老一批,上世紀傳下來的。一到春天梅雨季,牆體會滲水,有股濃厚的潮味。

梁淨詞就坐在那黑色的皮革沙發上,聽薑兆林給他講心經,在《論語》之前,梁淨詞就早早地在薑兆林的點撥之下,抄寫過經文。那是他少不更事的時候,唯一能夠平心靜氣的方式。

薑兆林說,佛學是治病的良藥,教人向善,修行本身,無關信仰。還說,人要學會自渡,要守得住寂寞。

梁淨詞靜靜地聽,有所受教地點頭應著。

薑兆林很瘦,個子雖高,但不壯碩,講話時戴副眼鏡,一身文氣,和梁守行截然不同。

梁淨詞覺得,他是一個好的老師,應該也是一個不錯的父親。

“迎迎,別躲在那不吭聲,給哥哥倒杯水。”

在客廳的珠簾後麵偷聽的小女孩被抓包,她跟梁淨詞對上視線一瞬,急速奔去廚房。

薑兆林這邊說著要去書房取幾本書給他看看。

梁淨詞一身黑色,那時他頭發還有些長度,遮了眉眼,夾克的拉鏈拉到頂,低頭時下半張臉就埋進了衣襟。人的情緒就如同麵部表情,輕而易舉就被藏了起來。

手裏漫不經心掀一本黃色封麵的《心經》,書就擱在他疊起的膝頭。餘光察覺到有一雙眼在暗中觀察。

在他的右側,隔斷書架的後麵。

“老是看我幹什麽?”

梁淨詞眼都沒瞄過去,一句話讓書架後麵的人屏住了呼吸。

他淡淡一笑,少頃,不見動靜,終於睨向薑迎燈:“還偷看。”

幾秒後,薑迎燈端著那杯滾燙的水,小心翼翼捏著杯沿,挪著步過來,把杯子放下後,她呼呼吹著被燙疼的指端,聽見他問一句:“我好看嗎?”

薑迎燈低著頭,半晌才抬一下眸,從她碎碎的額前劉海間瞧他一眼,很小聲說:“好看的。”

梁淨詞又問:“跟你們班班草比呢?”

她想了半天,像在思考哪個是班草,思考完了還得把梁淨詞和他比一比,最後給出一個客觀的結論:“你比他高很多。”

梁淨詞卻說:“他會長高的。”

薑迎燈直直看著他,足足十秒鍾,好像付諸極大的勇氣,而後她又羞赧地垂眸,說:“差遠了。”

梁淨詞沒問是誰比誰差遠,隻是放鬆地倚在沙發上,輕笑著看她。

薑兆林手裏拿著幾本書,出來後看見女兒,忽然說:“迎迎明天休息吧?帶哥哥去怡園看花。”

薑迎燈訥訥說:“啊?我自己帶他去嗎?”

“你不是小導遊嗎?給你個表現的機會。”

“……”

薑迎燈求助似的望向梁淨詞,那眼神,好像認定梁淨詞會拒絕。

他卻事與願違地應了一聲,說:“正好,我也想出門走一走。”

於是,一件天降差事就這樣交給了她。

隔日在怡園,天朗氣清。薑迎燈走在前麵,給他介紹,“怡園是我們這裏一個大富豪買的宅子,他很有錢,然後……然後買了這個園子。”

薑迎燈說著,戳了戳門口牌匾上的怡園兩個大字,發揮她不太夠用的導遊素養,磕磕絆絆講下去,“他買了這個園子,然後種了很多的花,嗯,春天的時候姹紫嫣紅,景色很漂亮,有很多人來看花,還有外地來的。”

說看花就真看花,湖不看,人也不看,指著一團團的花:

“這個是玉蘭,很有名。”

“這個是鳶尾花。”

“這個是海棠。”

……

她一本正經地幫他認花。

梁淨詞就跟在後麵一語不發。

終於,薑迎燈察覺到梁淨詞好像沒有在看花,而是在看著她,她回望過去,發現他笑意闌珊。

薑迎燈不好意思地別開眼jsg去,指著樹梢的槐,聲線輕細了幾分:“你怎麽不說話呀?”

梁淨詞:“你就這樣當導遊?”

“……”

她的短發發梢落在肩頭,他就從那遮住臉頰的發絲之間找到她的眼睛,稍稍偏過頭看她:“我這個遊客,看起來很好糊弄?”

薑迎燈忙搖頭:“不會啊,看花就好了,花好看就好了。”

梁淨詞彎著唇角,他不看花,仍然隻是看著她,瞳色在極度鮮亮的日光之下顯得有些淺,但還是那麽讓人琢磨不清。

被他盯得自我懷疑,薑迎燈期期艾艾問一句:“那你覺得,這花……好看嗎?”

想了想,梁淨詞說:“人比花嬌。”

小姑娘聞言,身子滯了滯,立馬轉過去,快步往前,把她的“遊客”遙遙甩到後麵。

江都很好,文化底蘊豐厚,水土養人,一到春天,姹紫嫣紅。像個世外桃源。

梁淨詞在這裏,遠離喧囂,沒有糾紛,沒有嘈雜爭吵,沒有虛情假意,能落個清淨。

總算生命裏也有著那麽一點點的罅隙,給漩渦中心的他送去一點光。

後來回望,在江都度過的每一個春天,那溫暖明亮的江南底色裏,都有她的影子。那一切他都無比懷念,好在現在還能抓得住一點,好在還有薑迎燈,替他成全了記憶裏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