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有分手的實感, 也是從那些撥不通的電話開始的。

梁淨詞縱然處理差池表現平靜,但好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看見那發不出去又被彈回來的消息, 心髒也會有悶悶的、不流通的壓抑感。

顯而易見,她在拒絕掉一切越界的, 甚至是合理的關懷, 那些冰冷的感歎號,彰顯著要將這個人從生活裏剔除的決心。

他們的關係太特殊, 有過親密無間的時刻, 就不能好整以暇地退回到最初平衡的狀態裏去。

回不去了,完全不一樣了。

她這麽做,大概率也是不想令他左右為難。

擦身而過的人群裏, 有晚托班的家長來接孩子,討論著“孩子大了,管不動了”雲雲。

梁淨詞沉默地盯著薑迎燈的名字看了許久, 而後將名單擱下,道了謝, 轉身往外走。

-

梁朔。

薑迎燈在搜索引擎輸入這兩個字, 頁麵跳出來有關這個人物的生平軼事。故居的確有好幾處,光是叫梁園的就兩座, 一個是燕城北郊梁園,還有一個是在江都溯溪的梁園。

“活得好短暫,35歲就死了?”章園在她旁邊看。

“嗯,好像是殉情。”薑迎燈大致翻了一遍這個梁朔投湖自盡的前因後果, “在溯溪南山哎, 還是我老家的一個地方。”

很快,一本《溯溪縣誌》被擱在桌上, 周暮辭說:“看看這個。”

他穿一件黑色薄款衝鋒衣,鴨舌帽還沒摘,站在薑迎燈側後方,說著又遞了兩杯冰美式過來。

薑迎燈接過他手裏有股壓箱底潮味的古籍,封麵上蓋了一個市圖書館的章,掀了幾下,頁麵通黃。

周暮辭端著咖啡呷著,順便給他們介紹:“這個梁朔是個風流人士,他爸生了有五六個兒子,他是年紀最小的,家裏老幺,被慣大的一個公子哥。念書的時候很有個性,長得也有那麽點兒姿色,沒太大事業心,就到處遊山玩水,尋花問柳。”

“梁家一早給他定了親,結親的是皇上的一個小女兒,既然把公主許給他,顯然是對他寄予厚望,但是梁朔對這個公主沒太大心思,有一回他去了南邊,逛青樓的時候物色到一個美人,在江南就納了個妾,這個妾室叫拂曉,就是溯溪人,梁朔對她喜歡到什麽程度,給她在溯溪買了個園林,就是後來的梁園,他把那姑娘就養在裏麵。”

章園聽明白了,說:“金屋藏嬌之救風塵。”

周暮辭笑起來:“對。”

薑迎燈問:“既然喜歡,為什麽不把她接回去?”

“青樓的女人,你說為什麽不接回去?能讓她做個妾,給她建個園子,夠可以了,萬一這事震怒了龍顏,什麽後果都難說。”

時以寧也湊過來聽:“所以他是為這個女人跳湖?”

周暮辭說:“傳聞是,一起死的。也是因為後來他爹官運不太好,又扯上一些政治紛爭。這倆人沒法穩定關係。”

時以寧天真地感歎:“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好可憐啊。”

章園說:“這沒辦法,世間真情自來敵不過王權富貴。不然怎麽有梁山伯祝英台,柳夢梅杜麗娘這些故事?”

時以寧繼續感歎:“看來隻能死亡才能成全愛情了。”

薑迎燈已經默默飲了半杯咖啡,在沉默的間隙裏,抬起腦袋問:“這段咱們也要拍嗎?”

周暮辭說:“風流韻事,當然要拍。”

《溯溪縣誌》被時以寧拿去翻,找到建築相關篇目中“梁園”一頁,密密麻麻文字看下來,到最後部分,筆者略談了幾句所謂的風流韻事,薑迎燈同她一起看。

梁朔和拂曉,二人一北一南,習慣了書信來往,早一些年還沒納妾時,為掩人耳目,他在信中的署名一直是“燕京故人”。

“燕京故人?好浪漫,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看到這些信。”時以寧說著,瞥一眼湊到她身側的薑迎燈,肩膀上承著她點過來的下巴,手臂感覺軟軟乎乎的,“哎學姐,你身材也太好了吧。”

“……”

突然轉折的話題讓薑迎燈怔一怔,而後緊急退開。

“在哪做的?”時以寧不依不饒來問。

“……空的。”

“我不信,你昨天那件也這麽大。”

薑迎燈:“你選題表做了嗎?”

“早做完八百年了。”時以寧嘿嘿笑著,不懷好意地湊過來瞅她,“受不了了,怎麽會有男人忍心跟你分手?”

薑迎燈實在無語,跟她講理:“人的價值又不是用身材衡量的,跟男人更沒有半毛錢關係。”

“對對對,你說得對,”時以寧點頭如搗蒜,又諱莫如深地問,“所以我還是想知道,你跟你前男友為什麽會分手?”

薑迎燈看一看周圍,所幸沒什麽人聽見她這胡言亂語,一轉回眸,時以寧還在好奇巴巴地等著她答話,活體的十萬個為什麽。薑迎燈如實說:“他家裏不同意。”

“為什麽不同意,他家是很有錢嗎?”

她說:“有點差距。”

時以寧想了想,評價一句:“看透了,有錢男人通常都這樣,眼高於頂,對女人都挑挑揀揀的——不過說白了,男人都一個樣,有錢沒錢差不多,我那個前男友雖然沒錢……”

這樣傾訴欲濃烈的開場白,意味著後麵就沒薑迎燈什麽事了,她可以扶著腦袋靜靜翻會兒資料了。《梁園》那一篇,薄薄的七八頁紙,被她撚來反複地閱讀。有人在耳畔嘰喳,瀏覽速度也稱不上快。

最終,時以寧意味深長地說了句:“我到後來發現,周老師這樣的倒是挺不錯的。”

薑迎燈聲音冷淡:“你看周老師是談情說愛的人嗎?”

“就是因為不談情說愛,所以才適合談情說愛啊。沒什麽甜言蜜語,反而給人感覺很實在,是不是這個道理?”

薑迎燈試著消化她這句話。

時以寧:“你要不要跟他試試?”

“jsg想都沒想過。”薑迎燈把書合上,“這麽閑,去問問統籌有沒有聯係上梁家人。”

時以寧十分狗腿:“好呢好呢,我這就去。”

翌日,薑迎燈下了班,去了一趟中介之前聯係她的新寓所,西牌樓北苑,和她從前往返的“家”就隔了一條人工河。

這條河卻把人的等級涇渭分明地畫了出來。

這一邊的公寓已經上了年紀,好多剛出社會的學生在租,那一邊在灰撲撲樓裏出沒的私家車,低調又難掩富貴榮華。

薑迎燈很滿意新的房源,當下就可以交鑰匙簽合同,日暮時分,她坐在窗外往外眺時,就這麽呆坐著出了會兒神。

人要怎麽緩解傷痛?很重要的一個辦法,就是及時打斷情緒,不能放任自己去思索過去,不開心的時候去聽歌,去觀影。

隻要不去想他,做任何事都可以。

然而這一次,薑迎燈看著外麵換了視角的熟悉街景,沒有忍住思緒流淌。

她記得有一年跨年,他怕她一個人待著會孤單,特地來學校找她,給她讀一篇散文哄她睡著;他在廚房給她做喜歡的湯,在溫暖的暮光裏抱著她親。

這一些柔軟的記憶,不會隨著刪掉聯係方式的舉動而被徹底刪除。會在這樣一個平平靜靜的黃昏,將她濕漉漉的心纏進厚厚的繭房。

想不明白,怎麽就這麽難忘呢?

手機震了震。

周暮辭發來消息:哪天搬家?

薑迎燈訝然:你怎麽知道?

周暮辭:時以寧說的。

薑迎燈:……她怎麽什麽都說。

周暮辭:我幫你搬吧。

不知道怎麽拒絕他的好意,也認為沒有拒絕的必要性。薑迎燈回一個字:好。

周暮辭來的那天,拎了一斤青島大蝦,給她嶄新的廚房開火。

“還是一個人住好些。”他說。

薑迎燈深以為然說:“有錢就是自在。”

周暮辭應該不是熱愛下廚房的人,他跟這一袋蝦做了好一會兒鬥爭,簡單一道菜被他弄得挺費勁,煮個蝦也手忙腳亂,這麽努力應該是在試圖表現什麽,薑迎燈看破不說破,隻望著他背影笑。最後他盯著那紅撲撲的死蝦,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鑽研著品相,說:“應該是熟了。”

他把蝦端上桌後,聽見旁邊的彩電在播一個狗血愛情爭奪大戲,好奇地瞥一眼過去,問:“你喜歡看這種片?”

薑迎燈微愣,解釋說:“不是,隨便調的。”

隻不過剛才看到他打開電視,停留在新聞頻道,她便順手調開了。

薑迎燈現在不喜歡看新聞。

“你怎麽會認識謝添的?”在餐桌上,周暮辭問她。

時以寧的分析有道理,因為不說甜言蜜語,所以實在。然而周暮辭這類男人,實在歸實在,有時候太直男就會顯得不解風情。

薑迎燈剝蝦的時候在想,如果她旁邊坐的是梁淨詞,在今天的餐桌上,她是不會髒了手的。

她沒瞞著,承認道:“我前男友跟他是朋友。”

周暮辭眼睛睜大:“跟他是朋友?”

他的每一個字都是重音,每一個字都彰顯著詫異。

她淡淡的:“嗯。”

他緩緩地想起:“還是大一交往的那個,翻譯官?”

薑迎燈繼續點頭。

周暮辭笑了,感歎說:“這樣的男人,會不會把你的眼光抬得很高?就是看誰都差點兒意思。”

沒想到隔這麽久,他也記得挺清的。

薑迎燈道:“有時候是會跟他比一比。”

周暮辭說:“由奢入儉難,一個道理。”

她正吃著,尚沒應答,手機屏亮了一下,兩人同時看去。

消息是時以寧發來的。

她說:就要到這個電話,我今天打了幾次都沒人接,估計沒人在家。

時以寧的消息後麵附了一串號碼。

是個八位數的座機號。

薑迎燈一時沒反應過來,她擦淨手,回消息:什麽電話。

時以寧:梁家的啊,我問有沒有他們家裏人的手機號,統籌說不方便給。what?什麽人啊,錄個節目而已囉!怎麽小氣吧啦的。

時以寧:你打一個試試呢。

薑迎燈跟周暮辭說了下情況,他無奈地笑一下:“大戶人家,行事謹慎,你就說是電視台錄節目。”

薑迎燈點著頭,走到客廳。

沒想太多,她把電話撥出去。

在一陣等候的忙音裏,心跳忽而明顯變快,又重又沉悶。

等了將近一分鍾,直到自動掛斷那一瞬,薑迎燈扶著太陽穴,反倒鬆了口氣似的。

轉而又想:同一個姓而已,能有那麽巧合嗎?

退一萬步,就算真的碰上他的家人,她早就與他們沒有瓜葛,該慌亂的人也不是薑迎燈。

於是,再撥一遍。

嘟嘟——

嘟嘟——

這一回,大概等了半分鍾有餘,就在她以為又無人接聽,將要自動掛斷的時候,電話被接起。

一兩秒後,那頭傳來一個沉如碎玉的聲音,沒什麽情緒,微懶,倦怠,問:“哪位?”

薑迎燈一頓。

這熟稔的、久違的,日日夜夜覆在耳畔的聲音,被三年的時光模糊掉,又在這一瞬仿佛把一切拉回了頭。

她略顯艱難地調整了一下呼吸。

隨後,生硬地擠出兩個字:“你好。”

那一端的人略作沉吟,這段沉默,顯然也是聽出了什麽,而後他輕聲且溫和地應一個字:“嗯。”

薑迎燈繼續說:“你好,我是紀錄片攝製組的,想請問您——”

越說越緊張,心跳不受控地變得急促起來。拍攝,取景,采訪,梁園,北郊,溯溪……一連串關鍵詞一齊湧到腦子裏,忽然挑不出個重點,她要問什麽來著?

薑迎燈皺著眉起身,按一按額角讓自己冷靜:“稍等,我找一下選題表。”

緊接著去一堆還沒來得及整理的行李裏找出自己的工作材料。

在稀裏嘩啦胡亂地翻著文件,翻書的聲音裏,她聽見梁淨詞一如往昔,沉穩平靜的寬慰:“不著急,慢慢找。”

薑迎燈還在緊迫地翻找著她的材料,肩膀被人拍了拍。

周暮辭指著她的手機,做口型:我來說。

薑迎燈如蒙大赦,趕緊把手機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