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暮辭把人送到西牌樓時, 車上就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薑迎燈是在他踩了刹車時醒過來的,她下車第一秒,下意識就回頭去看, 但車已經駛到了小區單元樓前,身後的空地唯有微涼的風卷過。寂寂的長街隻有他們二人的影子被拖在地麵, 薑迎燈收回視線, 周暮辭又順她眼神看過去,他沒問什麽, 要送人上去。
薑迎燈不反對有人來家裏做客, 周暮辭也不是第一回 ,她沒拘著,也沒太客氣給他端茶倒水, 進了門就叫他隨意找地方坐。
她去取電腦,有幾個工作jsg上的問題要討論。
出來時,周暮辭正懶散地坐在她沙發裏, 拿著遙控器在手裏轉著,電視上在放什麽外交部記者會一類的新聞, 薑迎燈頭沒扭過去, 把電視頻道換了,十點檔苦情劇。
她說愛看這個。
這會兒知道她為什麽不愛看新聞了, 周暮辭有點好笑地歪著腦袋看她。
薑迎燈坐在他旁邊,在電腦上打著字。
他這會兒的笑裏就有點看破不說破的意思了。
薑迎燈把片子調出來,跟他說正事:“你覺得這一期會不會拍得太嚴肅了?我讓幾個同學看了看,他們都說拍的還行, 但從觀眾視角看來沒有什麽看點, 平平淡淡,劇情也沒有什麽起伏, 如果講這個人物,是不是要突出點他的什麽有意思的地方?”
她想了想,又怪道:“這個梁朔前半輩子還是過得太順了,沒點坎坷,故事都沒什麽先抑後揚的**。”
周暮辭笑說:“不考慮這個,電視台又不追看點,政治正確就行了,穩妥宣傳最要緊。”
而後,又戲謔地補充一句:“風流韻事不是還沒拍麽,觀眾愛看的在後麵呢。”
“嗯,也是。”薑迎燈應著,視線虛了虛:“對了,那我們去溯溪的話,梁……”
她頓了頓,又想到既然周暮辭已經記起來他們的糾葛,她也沒再守口如瓶,直言道:“他跟我們一起去嗎?”
周暮辭說:“這我不知道啊,你得問他。”
薑迎燈斬釘截鐵:“不問。”
“你們已經這麽勢不兩立了?”
“沒。”
她默了默,“是我單方麵的勢不兩立。”
“那能叫勢不兩立嗎?那叫勢不單立吧。”他笑著,抱著後腦勺仰在沙發上。
薑迎燈有一會兒沒吭聲,而後喊他:“周暮辭。”
“啊。”
“你喜歡我嗎?”
聞言,周暮辭的眼神微不可察地晃了晃,似乎是有些接受不了她過於直接的樣子,他笑意收斂,想了想還是略顯鄭重地回答一句:“可能有點吧,我說不清。”
“你那天問我,會不會拿別人和他比較。”
薑迎燈看著他,平淡的眼波,又好像蘊著很多的情愫,“答案是,會的。”
“他不會讓我自己剝蝦,他不會讓我在雨裏趕地鐵,也不會讓我一個人回家,更不可能讓我陪酒。”
“你能明白嗎?一旦閾值被拉高,人就真的很難退而求其次。”
周暮辭在感情上再遲鈍,也能聽出這話是有針對性的,膝蓋中箭似的僵住一瞬,而後勉強一笑說:“我很久以前就說過了,我不太會和女孩子相處,可能也沒有那麽心思細膩,你要是覺得哪裏不妥,你可以直接跟我說,我能學一學,改一改——”
薑迎燈打斷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說:“我說這話的重點不是你,隻不過正好今天坐在這裏的人是你。又正好今天晚上,我想要說這一些話。”
周暮辭說:“你是想表達,你對他餘情未了?”
薑迎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隻是說:“他是我喜歡很多很多年的人。”
周暮辭有些意外地一笑:“暗戀啊?從什麽時候開始?”
“12歲,我第一次見他。”
“哇,你這麽早熟?”
她思索一陣,搖著頭找形容詞:“那時可能還不算,更準確的說……應該是一種迷戀。”
“這種迷戀的感覺,蔓延了我的整個青春期,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人……”
薑迎燈和他說,讓你情竇初開的那個人,未必是良人,但一定是永生難忘的。
她用了永生難忘這個詞。
“白月光,你明白嗎?”最後,她問周暮辭。
周暮辭用手撐著他的榆木腦袋,想是絞盡腦汁般思考了很久,說:“我沒暗戀過誰,跟你算不上有共鳴,但能理解。”
說完,他又扭頭看過來,淡聲說:“淺顯的理解。”
畢竟他沒有真正經曆過。感情之事,得身經百戰,才能擺出過來人的姿態。
周暮辭跟她年紀相仿,有一些能夠交匯的理想和熱情,也能拉著她往上走一走,但他們之間注定缺少兩情相悅的那點火花。薑迎燈不必多說,周暮辭所表達出來的好感和喜歡,也淺薄得不值一提,或者他也不過是到了合適的年紀,認為要找一個合適的人談一談關係。又或者可能是家裏人同樣在催,雖然日久生不了情,但身邊似乎也沒有比薑迎燈更合襯的人了。
更何況她人漂亮,身材也不錯,氣質學識都很好。如果聊得投機,交往試試並不吃虧。
他模棱兩可的喜歡,大概率就是停留在這樣的層麵。
這就是多數成年男人的想法了。
不能說他是錯的。
但是太淺了。
如果不是梁淨詞,薑迎燈不再甘願付出,不能配平的天秤上,她想要做被人深愛一次的那個。
縱使深愛難尋,也好過將就。
周暮辭說:“能看出來,你還對他有感情,不如再試試,人跟人生生錯過,旁人看了也是可惜的。”
薑迎燈看著他的眼睛,問一句:“可是你們也覺得不可能,不是嗎?”
周暮辭沉吟,擰眉問:“我說過這話?”
她不答,隻是想起一件舊事。
去年臨近畢業的時候,薑迎燈又見到過一次梁淨詞的爸爸,梁守行。
在師大附近,一個學生流動的商場,入夏時節,室友幾個一塊兒在商場裏找店吃了頓烤魚,出來後林好拉著薑迎燈去逛店,女鞋店旁邊是一個運動品牌的專賣店。
薑迎燈是站在門口等林好試鞋的時候,看到服裝店裏在挑選外套的小男孩。
她記得他的名字,叫莊澤安。
不能稱之為小男孩了,薑迎燈大四這一年,莊澤安已經抽條長高,到變聲期,喊“爸爸”那一道聲線,粗噶而低沉,在一旁坐著的梁守行過去,問他看中哪件。
“這個。”莊澤安挑出一件衣服,問,“好看嗎?”
梁守行頷首說:“喜歡就試試。”
僅僅隔一道觀賞性質的護欄,沒有做玻璃門的店麵,裏麵的父子二人距她一米遠,講話清晰在耳,薑迎燈沒有閃躲,又覺得梁守行抬眸那一個瞬間,他們是對視上了的,於是她鼓起勇氣,輕喊了一聲:“梁叔叔。”
這才知道剛才那個私以為的對視是虛的,這聲喚才讓梁守行真的看向她。
薑迎燈紮著馬尾辮,穿簡單的白T。沒有碎發與配飾遮擋,露出清湯寡水一張素麵,梁守行用顯得意外的一雙眼神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而後問:“你是?”
薑迎燈怔忡在原地。
“我……”
認出她的人是有過一麵之緣的莊澤安。
“姐姐。”
那時被他母親按著腦袋也沒喊出的稱呼,留到若幹年後重逢的那天將她擊中。
梁守行看了一會兒,很快露出確信不認識這個人的眼神,隨後看向他的小兒子,笑說:“誰教你的,逮著人就喊姐姐?”
薑迎燈為她突如其來的搭訕禮貌收尾:“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隨後她轉身離開,去找林好,主動結束這尷尬的局麵。
他們的交匯不止停留在那頓鐵板燒,梁守行對她造成更深的傷害是遺忘。
她記得他們那天在飯桌上說過的每一個字,但說出那些話的角色自己,卻早就走出那傷透人心的結局。
因為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孩,不值得他記住,更別說在他的生命裏落下痕跡。
她怨都沒法怨的一件事,很現實,很殘酷。
被驅逐的門戶,僅存一點破落的書香,衰敗的榮顯,攀不起他金玉滿堂,鑽石成堆。
“他甚至沒有記住我。”很久之後,跟一個局外人再提起這事,薑迎燈笑得還算灑脫,問周暮辭,“是不是顯得我很可笑?”
周暮辭聽罷,卻委婉地評價一句:“可能是你自尊心太強了。”
這話不假,但她也有道理。
“我隻是不想自討苦吃。”
周暮辭試圖理解但失敗,長籲一口氣。
“對不起,我理解能力有限。”
薑迎燈仰頭,看見一隻往吊燈的燈芯撞的飛蛾。重逢之後每一刻,她幾乎都在提醒自己,那是鴻溝,也是苦海。
“如果這條鴻溝你注定邁不過去。”最後,他出了個主意,“讓他過來試試?”
薑迎燈收斂視線,沒說什麽,隻是自嘲地一笑,不無感激地看他一眼:“謝謝你聽我說這些,傾訴真的很有效,我的上一個傾訴對象還是我爸爸。”
她問:“會保密吧?”
周暮辭笑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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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淨詞來找楊翎那天下晚,燕城下了場雨,緩解久悶的氣候。莫名覺得,像老天憋了點淚,在這一刻哭得痛快。
楊翎的故居在長明街,適合深居簡jsg出的好地方。一棟二層別墅,中式合院的構造,典雅不失榮華。
車泊在雨中,梁淨詞在院門對麵站著,撐傘而立,什麽也沒做,隻是看這淒風苦雨裏瀟瀟的門簾。
月落烏啼。雨霧之中吊著一盞風雨燈,燈影憧憧。腳下的青磚浮出一片朦朦的青氣。
梁淨詞在廊下觀雨,忽而想起江都的綿長雨季,一川煙草,滿城風絮,到今日,大概也快收尾了。
他收了傘,邁進門檻。
“來啦。”
楊翎正在家裏聽戲,手中撚一把折扇,對鏡扭動身子,見有人進門,才擱下手裏東西,到梁淨詞跟前說:“明天在琴塘有個舞會。”
她轉個圈,讓他瞧瞧身上這件斜襟旗袍:“特意叫人做了身衣服,這顏色是不是太俗氣了。”
梁淨詞上下瞧一眼,是偏深的紫色,挺具衝擊力的,是有點顯老氣,不過楊翎盡管風韻猶存,但究竟年逾半百,與這顏色稱不上不熨帖。於是他說:“紫氣東來,不俗。”
梁淨詞這嘴是會哄女人的,一句話把楊翎說笑了。
“行吧,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楊翎心情看起來不錯,哼著曲,又問他升職加薪的事,梁淨詞都如實說挺好。他找八仙椅坐下,自斟一杯茶,慢悠悠飲,視線停留在楊翎的客廳牆麵上那張過期的結婚照。
“你跟你爸聯係了嗎?”她問。
他說:“找不著人。”
楊翎問:“出差了麽。”
梁淨詞也懶得打聽:“不急,開庭總得到場。”
想起什麽,他揉一下眉心,幽沉道:“我和他之間,也有些沒算完的舊賬。”
楊翎沒問是什麽,她回臥室換了件睡衣,又敷了個麵膜,出來後,見到梁淨詞在桌上攤了個什麽字畫似的東西,於是湊過去看。
“什麽呀?蜀道難?”楊翎抬起那雙鳳眼看他,“你寫的?”
梁淨詞淡應一聲,指著已然空空如也的牆上說:“照片我丟了。”
又指了指他寫了兩三句就止筆的這副書法作品,說道:“翻出一幅字,十年前寫的,您要是不嫌棄,一會兒找人給您掛上。”
楊翎看一眼被他如柴火似的丟到門側的婚紗照,不由失笑:“你倒是挺著急。”
梁淨詞也沒什麽笑意地勾了勾唇角,他憶起往事:“你第一次發病,嚇得我不輕,回江都之後,薑老師叫我練練字,抄抄佛經,慢慢地,心裏平靜許多。最近總惦念他,就把舊物拿出來翻一翻。”
“還記得他說,人的所有困擾,都源於認知不足,眼光局限,於是建議我去讀一讀蘇軾的詞。”
“當初豁然開朗的時候我覺得,人生就好像一條奔湧的長河,上遊急湍,下遊平緩,等捱過那個凶猛的階段就好,就能一切淡然,舉重若輕。”
“可惜等我又不覺間輪回到另一個急湍的暗潮裏時,我才發現我理解錯了。”
梁淨詞講話語速不快,聲音平緩,莫名有讓人心靜、聽下去的力量。楊翎就望著他,她這雙含情脈脈,總是出不了世的眼,傷人傷己,太多年。
他說:“沒有趨於永恒的安寧,人生不過是一場閉環的修行,看開與平靜都是階段性的。奔流入海的都成了聖人。我不是聖人,還有苦與樂。”
他用手撚著杯盞,像是看著他媽,又好像在凝視更遙遠的地方,他說:“還在熬著。”
楊翎記性還算好,說:“是那個女孩兒嗎?他的女兒?”
他聲音淡淡:“薑迎燈。”
沉默下來的時間裏,隻剩窗外滴答的雨聲。
梁淨詞繼續說:“我沒有陷入過愛情的困境,所以沒有琢磨過,總覺得輕易。但不論什麽事,貼上輕易的標簽,就意味著人要掉以輕心,快偏頗失足了。
“我以前思考你和他的愛情,但從中找不到出口,也是後來慢慢看明白,人是獨立的個體,是具象而有性情的。無法按圖索驥去尋找答案,感情不能依葫蘆畫瓢,愛不應該是學來的。
“而是一顆真心,是甘之如飴,迎難而上。”
楊翎聽完,點著頭,意味深長說:“愛人是一生的課題,不到最後一刻都難說圓滿。”
梁淨詞輕緩地嗯了一聲,微笑說:“鄙人不才,正在進修。”
薑迎燈這個久遠的名字,楊翎不是一兩次聽見了,梁淨詞不避諱在她麵前提起這些事,尤其是她不再執拗於過去後,人一看破感情,就連同看淡更多,楊翎對迎燈也不再擺出往日消極反對的姿態。
“我也是到今天才發現,真心多重要。”回想到多年前在雲亭山那一頓齋飯,僅有的一次照麵,楊翎印象很深,記起那雙濕漉漉又怯怯的眉眼,她篤定地說,“她對你有情。”
梁淨詞握著茶盞的手指緊了緊。
“是麽。”
他又淺淺勾唇,說:
“可是我貪心了。”
“要的不僅是有,是還有。”
說到這兒,楊翎又想到什麽,嘴裏說著:“對了,之前楊格給我送來一個東西,說他學生交上的什麽論文作業裏,怎麽夾了張你的卷子?”
隨後去找。
“我的卷子?”
梁淨詞不無納悶地看著她在書房進進出出的身影。
很快,一張泛黃的卷子被楊翎拎過來,她說:“好久了,一直擱這邊忘了跟你說,你看看。”
脆弱而幹澀的紙張被攤開,娟秀稚嫩的字跡映入眼簾。一張73分的數學卷,他隨意的一個簽名瀟灑地落在了分數的旁邊。在裝訂線外已經模糊的姓名,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這不是我的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