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迎燈如今頭發已經很長很濃密, 於是一低頭就能把表情遮了個嚴實。他站在她的身前,窄廊另一側是一張方桌,梁淨詞就鬆弛地倚在那桌沿。
薑迎燈坐著, 這樣的對立姿態對她有利,頭發替她保留了躲閃的空間。
她垂著眸, 輕答道:“你爺爺還病著呢, 你就要給人家當司機,是不是不合適?”
梁淨詞歪著腦袋, 看她發梢裏流出的微弱神色, 卻道:“如果我說,是爺爺下的令呢?”
她眼色狐疑,稍稍抬眉。
他目色含著真假摻半的散漫:“說叫我送一送外麵的姑娘, 人家累了一天,不容易。”
薑迎燈還是將信將疑,“不會。”
骨子裏覺得他們這類人多半目中無人, 雖然接觸下來覺得梁遠儒還算平易近人,也是沒見過為打工人著想的資本家。
“他說了。”
梁淨詞聲音很輕, 柔和。又告訴她:“我爺爺性情直率, 沒有什麽官僚氣息。你跟他相處,應該能感受到。”
薑迎燈低低地應一聲:“嗯。”
梁淨詞說:“再不信, 我叫證人來你跟前說?”
話音剛落,袖口被人扯住一下。她力氣很大,拽得很緊,但將人拉住腳後便很快鬆開。
“不要, 沒有不信。”
梁淨詞於是沒強求, 在她麵前站了會兒,有半分鍾左右, 他忽的說:“蔫起來就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說這話時,他沒笑,很平穩的聲線。所以她聽不出這是在笑話她,還是在緬懷她一去不複返的小時候。
但她抬眼,就對上梁淨詞打量的深邃視線。
那大概真是一種緬懷的深邃。
昏濁的燈將他修長身影拓在地麵,白衫領口被掀動,梁淨詞安靜地站在風間,注視很漫長。
“就當我搭個順風車。”最後,梁淨詞退讓說,“順路回去,你不樂意,我也得和你們司機商量商量,捎我一程。”
他不想單獨叫車,非得蹭這一程。但薑迎燈怎麽聽著都覺得裏麵有刻意為之的嫌疑。
不過人家說了要跟司機商量,薑迎燈就做不了主了。
她隻能說:“我決定不了什麽。”
這會兒梁京河正熱情地要給他爺爺辦住院,梁遠儒連聲拒絕,估計也是被他纏得心煩,聲音拔高了些:“別小題大做,就摔個手,不知道的還當多大事,我就沒見有人摔個手腕給摔死的,也別耽誤人家拍攝。”
薑迎燈聽在耳朵裏,轉而對梁淨詞說一聲:“拍攝可以往後推遲的,他身體要緊。”
“不住,”他不假思索,輕描淡寫道,“手挫傷要住什麽院?”
薑迎燈本來也覺得不大嚴重,聽梁京河大驚小怪,又覺得憂心,梁淨詞這麽一說,她才真放下心來。不過是有人在演一出獻殷勤而已。
“我是說認真的,你要不留下來陪陪你爺爺,他長途跋涉也很辛苦。”
梁淨詞說:“他不缺人陪。”
薑迎燈輕喃:“他應該更想要你陪吧,你爺爺很喜歡你。”
他不以為然,“都喜歡,隻不過分個程度,多一點也隻是多一點而已。”
又沉吟一陣,梁淨詞聲音低了些,“裏麵一個手受傷,外麵也有個身子骨弱的。總想著別人,就虧待了自己。”
薑迎燈微怔。
她jsg再去捕捉他的視線,梁淨詞卻恰好挪眼看一旁。
往診室方向望了望,裏麵醫生在交代什麽,他沒進門,隻到門口站著,看見梁京河,沒喊他名字,就使了個眼色,微微偏頭示意,讓他出來。
梁京河意會,出門後隨梁淨詞到一旁。
他個子低一些,走路姿態也痞氣許多,不如梁淨詞那麽周正。
薑迎燈從二人身後打量,又一度感慨梁淨詞的天生耀眼。
到密不透風的樓梯轉角,門一關,隔絕人影與風聲,梁京河遞過來煙,梁淨詞沒接,他就給自己點上一根。
“好久不見,最近怎麽樣,哥哥。”
笑眯眯的開場白,眼裏卻都是睥睨。
梁淨詞跟楊翎形容他這個弟弟,有心機,卻又少些精明。使點壞心眼,還處處漏洞,讓人察覺。
或許還是年輕了。
前一段時間,梁淨詞被調查,不知道哪裏走漏風聲,說他不務正業,日日到會所喝茶。是去過幾回,但梁淨詞還不到貪圖這點消遣的程度,何況他每一筆賬都來得幹幹淨淨,自然不會被查到什麽。
但這事很荒唐。
省去了打招呼的環節,梁淨詞說:“如果你想要什麽,表現得坦**一些。甚至,梁家長子的位置也可以是你的,我不貪圖你覬覦的任何東西,不要浪費時間在無意義的事情上。”
梁京河一驚:“為什麽這麽說?”
他語氣平淡:“一個人,心裏在想什麽,眼睛都會說出來。”
梁淨詞冷靜看著他,眼眸是幽邃的黑色,神色卻很清明,扮足了磊落:“不必做到這樣的份上。”
銜著煙的唇縫輕顫,梁京河挑眼看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梁淨詞也打量著他,看見他戴在手腕上的紅繩,一枚金核桃,像小孩的玩物,被他視若珍寶,穿底色黯淡的襯衫也要掛這麽一抹不搭調的鮮豔。
“核桃挺好。”
梁京河笑一笑,抬手給他展示,隻說四個字,話裏話外卻都是得意:“奶奶送的。”
梁淨詞隻望著他的手串,說:“我周歲時它掛在我身上,用來辟邪。後來這核桃被我摔壞,裂了個縫。奶奶怕影響吉利,說要重新給我請一個,我說不必了。”
說著,他憶起往昔,笑一笑:“廢物利用,很環保。確實辟邪,也能煉心。”
梁京河卻笑不出來,煙被他忐忑地用指夾住。他說:“這是新的。”
梁淨詞也不辯解,隻微微頷首道:“看來上麵沒有裂縫。”
這一句話,卻讓梁京河的麵色變得更是鐵青。
沒了剛才的半分囂張,隻剩下可憐。
“多大了?”梁淨詞問。
他如實答:“23。”
“我23歲的時候,在學習取舍。人生的課題之一——知道這兩個字怎麽寫嗎?”
梁京河眼神警惕:“你想說什麽?”
梁淨詞說:“有一些人,光著腳來,破釜沉舟,能取則取,能抓的都要抓,沒什麽可舍下的,也不肯舍,覺得樣樣都來之不易。並非好事,不懂得取舍的人,這輩子爭到頂,最後能夠留住的實在有限。因為對沒擁有過的東西太望眼欲穿,人家灑灑水,他就感恩戴德,伏在腳前,靠些散下來的好處揚眉吐氣,當成莫大恩惠。”
梁淨詞話裏沒有過分尖銳的措辭,但話裏行間暗示他們母子喪失顏麵和自尊。
核桃這事,不管真不真,話都說得太傷人。
而那真真切切一條縫,又坐實了梁淨詞高人一等的局麵。
——你拚命想留住的東西,我早就棄之如敝履了。
梁淨詞處變不驚一個人,這一番話,大概是他表現出來最為明顯的機鋒。
重點很好抓。
你要什麽就能有什麽,但你得清楚,即便你得到一切,自始至終不過一個上不了台麵的私生子。
你母親的四合院,你的小核桃,都是梁家最大程度的禮遇。不是我輸給你,也不是讓給你,是我施舍給你。
梁京河眉頭緊皺,“你真的……不想要這些嗎?”
梁淨詞答非所問道:“爺爺不喜歡吵鬧,他慧眼識珠,你怎麽想,他看得穿。”
他連“你太張揚了”這幾個批評的字都說得很含蓄。
末了,勸一句:“適當表達就可以。”
見他要走,梁京河又叫住:“既然有舍,必定要取,你想要的是什麽?”
微微沉思,他說:“不要說你,我要的東西,就是梁守行也給不了我。”
梁淨詞麵色從容,說道:“就不勞費心了。”
梁京河看他離開,莫名覺得他的背影帶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瀟灑。
他想過許多的戰況,許多的慘重結局,唯獨沒有想過,他就這樣平靜地走出了硝煙。
取舍二字究竟怎麽寫,梁京河還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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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溪夜已深,薑迎燈居然就那樣偏著腦袋睡著了。保鏢和急診醫生摻著梁遠儒出來的時候,壓根沒看到坐在角落裏的小姑娘。她也沒聽見那陣亂哄哄的腳步聲,垂著頭像朵耷拉的花,迷迷糊糊就入了夢。
不知道做了什麽好夢,迷迷糊糊喊了聲:“梁……”
“怎麽。”
話被人接上,她頃刻驚醒。
梁淨詞正鬆散地倚坐在她身側,三人座,中間隔一個,兩人說近不近,說遠也不算遠。他淡淡瞥過來,“夢見我了?”
薑迎燈說:“沒,夢見你爺爺。”
他笑一笑,而後輕飄飄地“嗯”了聲,接上她的夢話般:“梁老先生是吧。”
薑迎燈不答。
“這麽累嗎,怎麽哪兒都能睡?”
“還好。”簡單應一句,想起什麽,她轉而迫切問:“對了,你剛剛說——他把你怎麽了啊?”
梁淨詞:“聽見了?”
“不是,我剛才去那裏倒水喝,你們講話聲音挺大的。”
他總結說道:“他以為我作風有問題。”
“不會吧?”她著急擰眉,“是和我有關嗎?”
“沒。”
他沒多說,一個字讓話題戛然而止,薑迎燈也不好再問下去,顯得關心過度,太越界。她是真心的關懷,卻又得藏著掖著,乃至騙過自己,這不關我的事。
她提一件事關自己的:“你爺爺說,你在雲亭山供了盞燈。”
他些許詫異:“他和你說的?”
薑迎燈:“不小心透露的。”
許久,梁淨詞輕淡地“嗯”一聲,承認道:“是給你供了一盞。”
果不其然,薑迎燈感慨萬千地沉默一陣,說:“可是……我從沒見過你禮佛。”
梁淨詞說:“燈是燈,不禮佛。”
薑迎燈問:“那你去廟裏做這些,不得點個香磕個頭什麽的?”她莫名在奇怪的地方有些執念,堅持在問,怕他出些紀律問題。
磕頭?
他說從不。
“長這麽大,隻跪過你一個人。”
薑迎燈納悶地揣摩他這話。
隨後,思索一番,梁淨詞又淡然地補充說,“似乎也不少回了。”
過了兩三秒,她倏然想起這是什麽意思,連忙起身,抓著手機給時以寧打電話,假裝對他的話充耳不聞。